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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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著要吃肉粥,卻不知為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隱約開始發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麽房中留書。

    她並未在他房中留過什麽書,更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著他,隻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費了那麽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著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別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麽了?”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著手坐在橘諾對麵,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抬手,不疾不徐倒一壺熱茶,瞥她一眼道:“急什麽,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適宜的火候,烹正適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適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我急一些又有什麽,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為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態,臉上會有什麽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將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將她打入穀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幹淨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顏麵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今日,隻我們兩人前去又怎麽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內鴛帳高懸,為了擋風,茶茶早幾日前便將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隔在了外頭。

    床幃略顯淩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臥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僅著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豔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著身下的青年,著實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下一步,又要做些什麽?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麵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麽:“拖

    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著她:“這四步做得倒熟。”似歎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裏學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歎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裏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裏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裏邊什麽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著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書裏有沒有告訴你,

    下一步該做什麽?”

    她離開他一些,將他的臉看清,點了點頭:“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隻是本能地想更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後,就是第二天早上了。”抬身疑惑地道,“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著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著她,良久才道:

    “我覺得你看的那本書,刪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著:“是姑姑給我的書,才不會刪減什麽東西。”一邊自顧自尋找床上有沒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書說不準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刪減了什麽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真注意過,因為從未貼得這樣近。或許過去其實有這樣靠近的時候,隻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書本中刪減了什麽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放開壓住青年的一隻手,轉而移向他的衣襟,將一向扣合得嚴謹的襟口打開。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為。她湊過去用手細細撫摸,摸了一陣,頗為羨慕地讚歎:“鎖骨哎,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願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娘親說因為我長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本來是有的。”邊說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麽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隻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鬆,一抬手薄被已穩穩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為不是你的身體,其實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動作間衣襟敞開得更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麽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隻將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著頭,明明是個年陳久遠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挨過去,緋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憂地道:“塗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著她的話,聽不出什麽情緒地道:“可能是,因為又添了新傷口吧。”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著青年的領口找了半天,卻隻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

    指尖觸上去,微微抬頭,嘴唇正對著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裏嗎?那我再給你塗點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為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著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穩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麽用力地壓著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動彈,但她也並不想要反抗。

    青年麵色沉靜地瞧著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麵色那樣沉靜。他瞧著自己,卻像是瞧著別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著也像是別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麽?”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快點兒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後半句,卻執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

    “為什麽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忪,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著一隊侍女浩浩蕩蕩闖進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的床幃後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隱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奸,要講個技術,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抖抖嗦嗦自出帳服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將床上的鴛鴦打個現形。

    論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麽體統,隻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抬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麵義憤難以啟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苟且,螻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顏麵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著這個,該怎麽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躥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甕中鱉,帳外雙目錚錚然守著一大群女官,隻等上君、君後並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後頭鳳九的畫舫,統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著上君忙著跪下做戲,並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更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裏頭飛銀刀將阿蘭若釘死在當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船艙,她牙縫裏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嚇,不知如何是好雲雲。

    因這出戲一步一環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雲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著她身後,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歪在地上。

    身後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裏側,外側坐在床沿上的銀發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著鞋,卻哪裏是什麽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於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所指的奸夫,卻實實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顏色中看不出什麽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發微亂,衣衫大麵上瞧著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實,晨光灑進來,是段好風景。

    風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並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將床上的鳳九裹得嚴嚴實實,輕輕鬆鬆地打橫抱起來,途經屏風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麵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著實不曉得該說什麽,含糊地亦點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一族頭兒說出這個話,已經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醜事無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於沉聲喝道:“住口。”嫦棣嚇得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著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去,嫦棣垂著頭,指甲嵌進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著艙口道:“你怎麽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抬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簫的蘇陌葉。怎麽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抬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著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著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將計就計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卻將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的。

    他心中罵著大爺,麵上卻依然含著笑意,起聲道:“著實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裏,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書,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著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別信他,他全是胡說!”

    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裏還存著這份不知出於何人的手書為證來著。”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間鐵青,求助似地緊盯著一旁的橘諾,橘諾隻做垂首不語,雙手隱在袖中,身子卻像繃得極緊。

    上君含著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將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無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著像氣得不輕。無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醜。若他不曉得,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將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將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裏子和麵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擁著上君離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後腦勺,將洞簫在手裏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蒙倒是蒙對了一回,他確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跡其實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著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著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麽惑術。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將鳳九認作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惑術,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著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鑽了這個套。

    他認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務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的吃個憋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的手裏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著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麽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屑家務,他其實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著實沒有多做別的,隻是拖到兩位公主將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他悟出來卻極有學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麵子,著實罰不了兩位公主什麽。但撩帳子在後,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為了安撫他的麵子親手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又無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將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淩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著他不如在小廚中瞧著動氣。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無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