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正5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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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堤春曉,三月杭州西子湖畔,行人如織,不為賞景,單為赴會。
雲滇內亂至今數月有餘,正道各派不落時機,一鼓作氣將萬極根植中土的幾間分壇連根拔起,如今乘勝追擊召開伏魔大會,會址便為昔日萬極杭州分壇所在落雲灘,目的,自然是不忘前恥,一償八年前未竟的雲滇征伐。
“懂了麽?”馬含光笑中帶著幾分嘲意,“不將對手趕盡殺絕,沒有人會善罷甘休的。”
如他所言,沿途皆是行色匆匆趕往落雲灘赴會的武林豪傑,伍雀磬坐在斷橋下煙柳畔的茶寮喝茶,歎這西湖秀美,卻也未能令哪怕一人稍作駐足。
她如今是位翠衫佩劍的公子,頂著張陌生俊逸的臉,卻絕非這正道同盟中的新人。馬含光為她的新身份頗費心思,當雲滇的廖宮主還在執掌魔宮,中原便已有七星派掌門的風雲軼事。有人用同一張人皮麵/具替這位二流門派的掌門人打響名號,結交各大派弟子,所作所為俱都恰有其事,教人無從興起懷疑其真身的念頭。
相較掌門人的風流出色,陪坐的這位跟班卻頗遜幾籌,垂著張平凡中庸的麵孔,畢恭畢敬伺候自家掌門飲茶,雖是人高馬大,然而那坐姿始終刻意矮上伍雀磬幾分。
端起茶壺的兩手完整而尋常,伍雀磬眉頭跳了跳,問:“你手還痛麽?”
馬含光那隻安有袖刃的手,曾是江湖上比他那張臉還要鮮明而特異的標誌,是以改換容貌都不足令他混淆視聽。萬極有雕骨易容的高手,替馬含光重鑲了斷指,隻是方式尤為血腥,令伍雀磬耿耿於懷。
整隻手的殘缺已被特製的人皮掩蓋,馬含光低眸掃了眼,不曾上心,安慰:“不痛。”
伍雀磬道:“我痛。”
那掌門的親信弟子便挑了眉梢,抬起頭問:“哪裏?”
伍雀磬有些愣神,旁人眼中怕也隻是見之即忘的普通相貌,她卻回回都要看得欲罷不能,那眼底也斂住了精光,卻愈發有種厚重寬和之感,黑得發沉,像要吸人魂魄。
“雖然人人都知七星派掌門是女扮男裝行走江湖,”馬含光微斂聲線,笑道,“然你如此肆無忌憚直視於我,大庭廣眾,終會有人對此心生疑竇。”
“心生疑竇又如何?”伍雀磬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我看誰關他們何事,若我看中你,你是否也會因他人目光避嫌?”
對方勾唇含笑,當真情境動人,容貌次之。“你還未說,方才哪痛?”他問。
伍雀磬指了指那西湖碧波:“聽聞,於這湖濱起間屋子的造價極高,若我有心長居於此,日日麵朝湖水,不知你是否負擔得起?”
對方笑應:“擔得起。”
伍雀磬回眸望住他,那雙眼中盛著日下粼光,身後是綠柳絲絛,春風過隙,飄飄展展。
如此情境,她忍不住道:“可隻要你我肯放下刀劍,脫去武服,混入人叢,立時便能遠離所謂正邪之爭,於此、抑或於這世間任何角落逍遙度日。”她緊握住他的手,“其實我有些後悔,若當初聽你所言一走了之,你便無需似眼下這般殫精竭慮機關算盡,更不必受那接駁骨骼、針縫血肉之苦。我知你不怕痛,但我還是心痛……”
馬含光卻笑:“即便你選擇抽身隱退,也未必能夠心安寧靜。”
伍雀磬歎氣:“是啊,我能讓自己消失,但雲滇怎麽辦,沈邑怎麽辦,張書淮怎麽辦,留於他們手中的萬千弟子又當如何脫難?何況,我承諾過廖壁會為他保住父業。”
馬含光聞此言,便是早知她的選擇,並無太多反應。
伍雀磬苦笑:“我知你更傾向於保我一人,是我偏要顧全大局。但我想問你,若真的就此罷手,八年前的心結你也能放下?你不恨麽,恨事實被掩,你不怨麽,怨人心昏聵?”
馬含光與她對視,片刻開口,沉穩平和:“旁人如何,於我並無意義。但你卻不必因顧慮我而歪曲本來心意,我既能陪你生,便能陪你死。眼前是刀山火海,又或平淡人生,於我而言根本毫無區別。”
“哦?”伍雀磬問,“那何事才有區別?”
“明知故問。”他飲下她遞來茶水,喉結略微滾動,卻笑了笑,應她問話,“你隻需記住曾應下我的事便可。”
“是你忘了,”伍雀磬提醒,“我哪怕是死也會活回來,我不會丟下你,以前不會,以後就更加不會。”
“我知道。”他低聲,似是歎息,帶著幾分尤為蠱惑的嘶啞。
“也不知為何,每回你說‘我知道’三字,我的心就癢,從頭到腳的癢,口也幹,舌也燥,師弟,夫君……”
馬含光側首吻她探來的朱唇,問:“好些麽?”
“你再多說幾字,我喜歡聽你說話。”
他指腹撫她新換的麵頰,極其溫柔地輕輕磨蹭:“可我不會,還需指教。”
……
快活日短,伍雀磬這頭與馬含光旁若無人地訴著情話,那西湖岸邊、六橋煙柳之下,已鮮少能見風塵仆仆前赴伏魔大會的武林中人。
同時間,湖心島、落雲灘上,杭州起家的神刀堂弟子行了那東道之職,堂主韓青峰安排諸位英雄於寬敞庭院落座,左右上首之位開始,依次便是少林的如音大師、太極門的無涯真人、丐幫幫主閔匡、蜀中唐門家主唐慕儒,以及昆侖、峨嵋、華山、點蒼、海南五派掌門。
如此陣容,已是空前,況那站客中,卻也不乏新近崛起的門派高人、又或年輕一輩中的亮眼新秀。
“多謝諸位英雄撥冗來赴此會。”神刀堂韓堂主人前發言,“那便長話短說,今日眾位齊集,為的自是殺上雲滇、誅滅萬極。但蛇無頭不行,群龍無首亦不過散兵遊勇,是以臨上雲滇之前還需選出一位領頭之人。在下不才,先來拋磚引玉,我推舉少林派如音大師為此人選,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如此得道高人,哪敢有人提出異議。
“阿彌陀佛。”卻是那上位端坐的少林老者發聲回應,“老衲來赴此會,隻為魔道猖獗,凡我輩中人需以除魔衛道為己任,但統領群雄,非老衲所長,實難勝任。”
這時便有人道:“我提議太極門掌門無涯真人,真人德才兼備,武藝非凡,以他為首,當無人不服。”
那無涯真人與少林如音大師一僧一道,時常都要擺出超脫塵俗的德行,等閑也不會去爭那領頭之人的殊榮,因此同樣婉拒。
而後便是丐幫幫主、唐門家主、眾位掌門,依次提名,又諸多禮讓。正當各人都你來我往、謙遜得和樂融融之時,那桃花探頭的院牆之上,忽而傳來一人哂笑:“既然諸位千般不願、萬般推辭,不如就將這征討萬極的領頭之責交由在下,我定不推脫,當仁不讓。”
眾人當即循聲望去,便見一青衣男子側臥牆頭,身後便是西湖煙波,湖風將他黑發吹得瀟灑肆意,但他姿勢之慵懶鬆散,於此人人鄭重的武林大會上,卻也算一奇。
那人長得甚是普通,嗓音也尤為普通,說話間發出朗朗笑聲,被人大喝一句:“來者何人?!”便是淩空一躍飛下牆頭,抱拳朝向眾位英豪:“在下區區不才,七星派一名跑腿小弟子是也。”
他哪怕見禮的模樣也帶著幾分不入流的混混氣,從頭到腳更是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引得眾人不屑:“七星派,原來就是那二流門派七星派。憑你,也想爭當龍首,統領武林,哈哈哈哈,簡直可笑!”
“有何可笑?”來人不惱也不怒,“你們一個個禮讓有加,誰也不願當那帶頭之人,如此你推我讓下去,隻怕那萬極宮重又坐大,再屠武林,你們也未必得出人選,帶頭殺上雲滇。”
“混賬!”神刀堂弟子率先發話,“看你年紀不大,口氣卻當真不小。你想做這帶頭人,那也要看看自己到底有何本事!”
對方說話間便要拔刀,那青衣來者赤手空拳,起手做了個迎戰之姿,又引得眾人一陣哼笑,好個猖狂之徒,連武器都不需,竟敢與武林中以刀聞名的神刀堂對陣——他們此想法並未得以維持,來人便以兩根手指,輕易斷了神刀堂弟子手中的鋼刀。
“好指法,什麽功夫?”旁人閑做看客,這時才有了認真之意,評論聲漸止,開始有人從頭打量起來人。
神刀堂作為東道主,這顏麵丟得稀裏糊塗,韓堂主一道眼風,四角便竄出十多名弟子,一擁而上。眾人都以為有熱鬧好瞧,卻不過眨眼功夫,那以七星派小弟子自居的來人便輕易繳了所有人的兵器,嘩啦一聲,全撂在地上。
“何必浪費時間。”青衣人笑得洋洋得意,伸手一指,“既是要以武功論輸贏,你——”他指尖直指那麵色鐵青的神刀堂韓堂主,卻不待韓堂主發作,下句卻是,“還不夠格與我比。”
青衣人手指略移,卻是對準那在座武林第一人的如音大師,冷下麵色道:“你來同我比。”
“大膽——”
某人拍案而起的一句話,不想被院外傳來的另一道清泠之聲打斷:“師弟,又在胡鬧。”
隨此聲,院內之人打開道路,伍雀磬攜弟子入內,腰間係劍,手持拜帖,昂首、又不失英挺地行至人前,與青衣人並肩而立,似模似樣將人瞪了一眼,才抱拳向各人賠罪:“在下七星派掌門燕磬,我師弟是個武癡,行事不懂規矩,得罪了。”
話畢又道:“師弟,還不快將武器速速歸還神刀堂的諸位好漢?”
身旁人不情不願,飛起一腳,兵刃齊飛,正恰恰好回到各自主人之手。
如此顯露一腳,令那先前全不將七星派放在眼內的各人倒吸涼氣。
“掌門,你可怨錯了我。”那挨批的小師弟語調哀怨,卻將得意的小神情寫滿全臉,“明明是他們要選領頭人,左選右選選不出,我好心好意毛遂自薦,想要幫他們早些定下人選,反倒成了我不識好歹,什麽名門大派,真是無趣。”
“住口!”伍雀磬雖也厲聲將人訓斥,可一望對方的臉,登時便有些繃不住。
馬含光本就會做戲,他原是內應,臨場發揮什麽的並無難度。但伍雀磬實在沒見過他這樣得活潑又不自重。這幾年的護法當下來,她隻見過他冷厲決絕又說一不二,即便柔情似水之時,也隻纏綿得叫人想要落淚。他並非一個性格開朗之人,雖然伍雀磬很愛他這般,好似瞬間便能年輕個好幾歲。
馬含光見伍雀磬盯著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卻也毫不顧忌衝對方略一眨眼,換回伍雀磬木臉教訓:“胡鬧。”
那人嘿嘿應道:“掌門莫氣,我是胡鬧。”
遠處神刀堂韓堂主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道:“既知胡鬧,還不速速退下,今日是何場合,豈是你這等二流門派逞威之地?”
伍雀磬當即便將馬含光護在身後,側目掃向那說話之人:“我師弟鬧歸鬧,但有句話說得不錯,既然這帶頭征討雲滇的人選遲遲未決,又如何不能以比武定輸贏,你不願做這領軍之人,不代表我不願做,不代表我師弟不願做。”
“好!好一個七星派!”韓堂主伸手接刀,“是你要比,那就由本堂主親自來會會你!”
話落刀起,一派氣浪突襲,伍雀磬拔劍出鞘,手腕一轉,劍影鋪天,翠雨流光。
“是九華疊翠!”有人登時認出此劍法,大為驚歎,“自九華滅門,此劍法早已不傳於世。想不到,想不到,當今世上竟還有人會此絕技!”
那少林如音大師與太極門無涯道人同時對視,皆看到對方目中的納罕。
九華疊翠乃九華劍法精妙之最,數月之前伍雀磬也並不會,但馬含光會。他教了她,使她擁有這令人驚呼的獨門絕技。
可馬含光當年棄劍不用,便是心中有恨,若非為她,動輒不會再使此劍招,更莫說將劍法傳人。她問那當年之事,他是否能真的不怨,是否能真的放下,馬含光一句再無意義,好似雲淡風輕,但其實他放不下,其實他還懷恨,隻是因為她還活著,什麽都比不上她重要而已。
然那心結,並未解開,如同她的死,成為馬含光這麽多年的執念,令他對人性失望,令他那過為極端的性情,再也不可能回複從前。
於伍雀磬眼前的馬含光有多溫柔,那記憶中暴戾陰惻的人就有多深刻,他隻是對她一人溫柔而已,隻是將那再難平複的痛楚掩蓋起來而已。
伍雀磬不願意,不願意他的師弟以叛徒之名度過一世,沒有人會覺得清白不重要,沒有人會甘願承受不白之冤,哪怕真的難如登天,她也要為他討還這個公道。
否則,心魔不除,終會為禍。
而後的發展便果如二人所料,少林高僧與太極門掌門見她使得出九華劍法,均是交口為她說話。
“我等已老,日後江湖還需這些後輩發揮所長,不如就將這領軍之位留給年輕人如何?”
伍雀磬覺得,促成他們說出此話的情緒,該是愧疚。
眾人自然不會與少林與太極門的高人相悖逆。那神刀堂堂主年近四十,顯然已不再年輕,伍雀磬以九華劍技勝他一籌,以致最後一位有自信出麵與她比試的,竟是昔日相識的舊人。
丐幫閔幫主身後這時走出位青年,七年過去,閔長霜也已二十有餘,生得高大魁梧、儀表堂堂。一手劈山決,一記追風踢,近身纏鬥,險些令伍雀磬無力招架。全虧情急關頭,馬含光一片飛葉削了伍雀磬頭頂冠帶,使得她一身烏發披散,趁那閔長霜愣神之際,伍雀磬一劍刺下,贏了比試。
有人登時不服,馬含光耍起賴來:“我是出手了,我是使暗器,可我暗算的是我家掌門,沒道理這也叫勝之不武。”
閔長霜臨退下前,還呆頭呆腦地頻頻回頭向伍雀磬張望。馬含光原是嬉皮笑臉的一副神情,漸漸便僵硬下來直至目色陰冷。伍雀磬回眸時正巧撞見,笑著傳音道:“吃醋了?這可是張假臉。”
那人道:“否則他已瞎了。”
“別這樣,人家小時還曾救過你。”
“那又如何,我未曾求他救。”
“你啊……”伍雀磬歎氣。
有人上前將號令正道各派攻上雲滇的令牌交至伍雀磬手裏,伍雀磬手握令牌,一朝高舉,便聞得那齊聲呐喊:“萬極必滅,正道長存!”
伍雀磬一勾唇,想起,那嶙峭殿前的高階下,她的弟子也曾大聲狂呼,聲高震山:“廖宮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真是時也,勢也。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