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頑固的病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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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市軍區總院。

    急診室內,一片肅靜。一盞盞白熾燈光下,醫生和護士圍在一起,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傷口。為首的女軍醫額頭上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她是見慣了傷口的人,所以拿著剪刀的手依舊平穩,可是待她剪開包裹住傷口的軍褲後,卻在心底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她仔細觀察著這道傷口,忍不住默歎,得要什麽樣的利器才能造成這麽深的傷口。

    “塗醫生。”

    一名護士遞過來一把止血鉗,女軍醫又吸了一口氣,平複了心緒,拿起工具對傷口進行處理。

    急診室外,是焦急的劉向東。他一邊來回踱著步一邊盯著急診室的大門一邊聽著不遠處傳來的低微啜泣聲,免不了有些心煩意亂。他一捋頭發,對站在牆角的一個士兵說道:“打住啊,一會兒顧老爺子就過來,看見你這副樣子還以為你們參謀長怎麽了呢!”

    士兵聞言抹抹淚,頭壓得更低了。

    正在此時,走廊那頭有三個身影匆匆向這邊走來。劉向東看清來人之後,急忙快步迎了上去。

    “老軍長!”

    他向迎麵走來的顧長誌敬了一個禮。

    顧長誌虎著臉,沉聲問道:“怎麽樣了?”

    劉向東看了跟過來的李琬和嚴真一眼,有些不敢說。顧老爺子看他這模樣一下子就急了:“你倒是說啊?猶猶豫豫的樣子讓人看了更不放心!”

    在顧長誌急切的詢問下,劉向東憋出了一句話:“正在裏麵。”

    急診室,這三個大字讓顧老爺子沉默下來,也讓最後跟到剛剛站穩的嚴真忍不住腿軟了一下。

    “怎麽了?”劉向東關切地扶住她。

    “沒事。”嚴真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扶著牆壁,堪堪站穩。

    顧老爺子看了嚴真一眼,又壓低聲音問劉向東:“還有多長時間才能出來?”

    劉向東搖搖頭:“還不知道。”那麽深的傷口,怎麽著,也得再等一會兒吧。

    話畢,又是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顧老爺子深深歎了一口氣:“坐下等吧。”

    嚴真腳下無力,扶著牆挪到了急診室外的長椅旁坐了下來。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醫院也漸漸安靜下來,嚴真感覺自己周遭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什麽都聽不到,隻有李琬低微的啜泣聲在耳邊響著,一點一點敲打她的神經。

    忽然急診室的門大開,嚴真眼皮子一跳,立刻從長椅上跳了起來。然而出來的卻不是顧淮越,而是一個護士。護士手中端著一個盆子,行色匆匆地向他們走來。顧家二老攔住了她,焦急地詢問著情況,而年輕的護士看著麵前這個帶著將軍銜的老人緊張得說不出話,半天也隻吐出一句:“塗醫生正在縫合傷口。”

    隨著護士的話,在場的四個人都將視線落在了她手中的那個盆裏,看得出來那是一條迷彩軍褲,隻是那顏色卻很不正常,像是在血中浸泡過一樣。看著這條軍褲,再聯想到裏麵的人,嚴真連忙捂住了嘴,捂住了快要溢出的抽噎聲。李琬也跟著啜泣起來,顧老爺子雙手重重握拳,揮了揮手叫來了自從他們來了之後就站在牆角一直沒吭聲的士兵,他要問清楚兒子這傷到底是怎麽弄的。

    士兵一邊抽泣一邊說著:“昨天參謀長給家裏打完電話之後他的腳就忽然疼了一下,可是一會兒又沒事了。我沒放在心上,就跟他一起往鎮政府走去參加追悼會,可是剛走起來沒十分鍾參謀長就又扶住我肩膀。我回頭一看,參謀長的臉煞白煞白的,額頭上是豆大的汗往下流,可把我嚇了一跳。可就這,參謀長還在遇到餘震的時候去街邊一個樓上把一個老太太給攙了出來,那麽大一塊水泥板猛地往下掉,那上麵的玻璃碴都紮進腿裏了——”

    聽到這裏,顧老太太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劉向東趕忙向士兵示意,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一下子安靜下來,隻能聽到李琬輕微的啜泣聲,顧長誌皺著眉坐在長椅上吸煙。劉向東站在他旁邊,神色不定地打量著他:“老軍長,我記得淮越剛調A師來的時候你在電話裏跟我說過,他右腳有舊傷,讓我看著他點。玻璃碴進腿裏的傷軍醫可以處理,可是我看他疼得厲害,就直接跟著直升機送到B市來了。”

    Q省省城的醫院都住滿了病號,剩下傷得嚴重的人都就近送到了B市。顧長誌“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茫遠,直到被指間夾著的煙燙了一下才“噢”了一聲回過神來對劉向東說:“謝謝你了,小劉。”

    “老軍長,別這麽說。”劉向東在調進A師之前曾在顧長誌的麾下待過一段時間。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時間,離不開這位老首長的栽培。印象裏這位老首長是聲如洪鍾,精神矍鑠,可是現在坐在這裏的卻是一個長滿皺紋擔心兒子的慈父。“我看淮越他疼得厲害,不像隻有受傷那麽簡單,是不是還有別的?”

    劉向東的發問讓老爺子沉默下來,老爺子先是看了眼嚴真,掐滅了手中的煙,沉聲說道:“應該是舊疾複發了。他以前右腳就有傷,要按你說的疼法,多半是又骨裂了。”

    此言一出,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嚴真猛抽了一口氣,刷地站了起來:“爸,你看著媽,我去給她接點水。”

    顧長誌直視著她通紅的眼睛,點了點頭。嚴真也勉強扯出一個笑,轉身飛快地向外走去。

    劉向東看著嚴真的背影有些擔心:“要不要讓小張跟上去看看?”

    顧長誌搖了搖頭:“不用了,這丫頭不想在我跟她媽麵前哭,就由著她去吧。”

    嚴真慢慢地向前走去。

    說是去接水,可眼睛卻眨也不眨地走過了供水處,直直地走到走廊的盡頭,拐了一個彎。

    那有一排長椅,此刻空無一人。嚴真愣怔怔地在長椅前站了一會兒,直到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勁都用完了,她才扶著長椅坐了下來。

    從小,她就不是個愛哭的人。而且她不會號啕大哭,無論受了多大委屈都是壓抑著哽咽。奶奶就說她,性子這麽悶,長大了可如何是好。

    她那時還不以為然,覺得這是要強的表現。等到了現在,她想找個地方發泄似的哭一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哭不出來了。哪怕心裏憋屈得難受啊,也隻能揪著衣服默默地垂著淚。

    她太想不通了,明明就要回家了,可一轉眼他怎麽就躺這急診室了呢?還有那件浸了血的軍褲,你說得多深的傷口才會流那麽多血啊。還有他這個人,明明要遭受這一劫還幹嗎說想她啊。他不知道,他一說想她,她就抓心撓肝地想見他了。

    “真的是抓心撓肝啊,你知道這滋味有多不好受嗎?”

    她委屈極了,揪著衣角,哭得肩膀都在抖。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覺得自己再哭下去就要哭暈過去的時候,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道親切柔和的女音將她喚回了神:“嚴真?”

    她猛地抬頭,盛滿淚水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來人,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是鍾黎英和席少鋒夫妻倆,聽說顧淮越受傷送到了軍區總院他們也立刻過來了。

    鍾黎英心疼地看著嚴真,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說:“你個傻孩子,怎麽在這兒?淮越呢,怎麽樣了?”

    嚴真張張嘴,未語淚先流。

    席少鋒忙用胳膊扛了扛鍾黎英,不讓她再問了:“你先在這兒陪著小真,我進去看看。”席少鋒看出來嚴真情緒很不穩定,囑咐鍾黎英道。

    鍾黎英做了這麽多年軍嫂了,這點事情早就明白,她揮了揮手,讓席少鋒快去。她則陪著嚴真,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拐角,輕輕撫著嚴真的後背,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嚴真。

    而嚴真就真像孩子一樣,摔倒的時候沒人哄了就忍著不哭,但凡有一個人心疼,就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樣,哭得像是刹不住閘一樣:“鍾姨,他說話不算話……”

    鍾黎英嗯了一聲,卻是淡淡地笑了,手下的動作依舊沒停,一下一下地安撫著她,恍惚讓嚴真感覺到那種屬於母親的柔和,久違的溫暖。她不禁向鍾黎英靠了靠,鍾黎英自然感受到了,攬住了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著:“丫頭,你知道你讓我想起了什麽嗎?”她看著嚴真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柔聲說道:“你呀,讓我忽然想起了你席叔第一次受傷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在西藏,西藏地區罕見的一次強震,你席叔的部隊是第一個進入震中救災的。我在家裏就等啊盼啊,生怕等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可是世上有些事啊就是這麽湊巧,我這麽等著還真就等來一個。你席叔是胳膊上受了傷,骨折不能動彈了。回來我們給他包紮好了,他還嚷嚷著疼,我就罵他你還軍人呢,這麽點疼就忍不了?”說到這裏鍾黎英不由得笑了笑:“後來啊,他就使勁蹭著右下腹,繼續嚷嚷著疼,回頭讓隊裏醫生一檢查,說是急性闌尾炎,得趕緊手術。那時候邊防團條件差,你席叔又發著燒,可手術竟然就那麽就地做了,做好他還就那麽好了!”

    “那是席叔命硬。”嚴真哽聲說。

    “可不就是命硬嗎!醫生都說再晚就要穿孔了,可你席叔就跟沒心沒肺似的,不疼了就睡著了,燒也慢慢地退了。我那會兒才想起來後怕,抱著他的頭猛哭,把他都給吵醒啦。他就啞著嗓子訓我,不讓我哭。”不知道是不是老了,這些曾經讓她痛苦的事她竟然可以回憶得很平淡。嚴真甚至發現,她和顧淮越一樣,每當陷入回憶,臉上的神色都很柔和,那是經曆了很多之後才會有的豁然。

    “後來我就怕了,你席叔為了讓我放心,每次一有什麽事出去的時候總給我立軍令狀。可他那人不老實啊,出去了就得帶點傷回來。所以我就明白了,他們這些男人,隻會說話不算話,隻會流血流汗不流淚。那淚水,都讓咱們女人給流光了。可你流完了還得記得,他們身上那一塊塊的傷疤,是軍功章,是他們的驕傲!懂嗎?”

    “我懂了。”嚴真擦幹眼淚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地說,“謝謝您,鍾姨。”

    “哎,沒事。”鍾黎英輕聲應著,別過頭,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

    等到嚴真的情緒穩定下來的時候,顧淮越已經轉入普通病房了。

    嚴真回到病房時碰巧看到醫生從裏麵出來,她一著急,便一把抓住醫生詢問情況。

    女軍醫此刻看上去很疲憊,可看嚴真一臉急切的表情,也隻好打起精神來說:“傷口縫好了,你進去看看吧。”

    “哎,麻煩醫生了。”

    嚴真急急地進了病房。顧老爺子和席少鋒正坐在外間,而李琬和一名護士此刻正圍在顧淮越的床前。她悄聲走近,才知道他們是在給他擦拭臉上還有手腕上那些細小的傷口。

    她就定定地站在不遠處,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

    病床上的顧淮越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的病號服,腿上的傷也被包紮得好好的,因為縫合傷口時打了麻藥,他此刻還在睡。就算睡著了也不安穩,眉頭微微皺著。是不是太疼了?這個念頭一出,她就快步走上前去,對護士說:“我來吧。”

    她接過護士手中的藥水和棉簽,又把李琬勸到外間去休息,然後她在他的床邊坐下,專心致誌地擦拭著這些細小的傷口,就像當初他做的那樣,將他的傷口清理好,小心翼翼地給他上著藥。

    上著上著,她就忍不住猜測他這些傷口是怎麽來的。或許是在救那些掩埋很深的存活者時留下來的,也或者是被重物刮傷,總之,不會像她一樣笨,自己把自己弄傷。

    忽然她握在手中的那隻手動了動,她怕是弄疼了他,放緩了動作。而手中的那雙手反倒更不安分,又動了動,像是要握住她的手。嚴真不由得抬頭向他看去,果不其然,一雙烏黑的雙眸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像是早已醒來,又像是一直沒睡著。

    她愣住了,而他卻微微一笑,啞著破鑼嗓子說:“我夢見你了。”

    真好,他還做了個夢。她望著他,心中充滿了酸楚。見他還想說些什麽,嚴真一把攔住了他:“你別說話,你嗓子太啞,我給你倒杯水。”

    說完她跑去倒了杯水,撐著他的頭讓他喝下:“嗓子還幹嗎?要不要再喝點?還疼不疼?”

    望著自己被包紮好吊起來的腿,顧淮越搖了搖頭:“不疼。”

    那麽深的傷口,怎麽可能會不疼,嚴真就知道他會編一個這樣沒有說服力的謊言來騙她。可是看著他這張憔悴又疲倦的臉,她實在不忍心去拆穿他的話,隻好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那就好。”

    顧淮越望著她,被她握住的手輕輕動了動:“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嗯。”

    她聽話地坐下了,可是這個讓她陪他說說話的人卻沒開口,隻是一直看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不見了,剩下他一個人疼得要命:“老婆。”

    “嗯。”

    “老婆。”

    “嗯。”

    顧淮越叫了兩聲,而她應了兩聲,鼻間忽然酸澀起來,眼窩有些熱。到最後她幹脆埋下頭去,一張臉埋在了他的掌心裏。

    顧淮越試著動了動手,卻被她一把摁了下去。他現在是弱者,沒勁,拗不過她,於是他便隻好乖乖地躺著,良久,他看著她顫抖的肩膀說:“別哭,嚴真。”

    “我沒哭。”

    她嗚咽著反駁,沒有絲毫說服力。而顧淮越卻笑了笑,一下一下捏著她的手,似是安撫。剛剛在處理傷口的時候他昏昏沉沉,唯一的感覺就是疼。可就在他疼得心都快揪起來的時候,睜開眼睛看到了她,於是,他終於感覺到了一點點安心,她在就好。

    隨著顧淮越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綿長,這漫長的一夜也總算過去了。顧家二老和嚴真都是一夜未眠,可此時此刻誰也想不到要去睡一覺,因為昨晚醫生給他的腳做了一個檢查,他們現在迫切地想要知道檢查結果。

    跟他們一樣忙活一宿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女軍醫塗曉。昨晚是她值夜班,偏巧還真就送來了一個需要急救的病人,忙完之後她補了兩個小時的覺,直到現在站在三人麵前還猶是有些睜不開眼。

    “塗醫生,淮越他現在情況如何?”老爺子開口問道。

    塗曉翻了翻手中剛剛拿到的檢查報告:“其實腿上的傷口隻是皮肉之傷,真正嚴重的是他的右腳,骨裂,而且裂紋移位。若是舊疾的話,之前應該做過手術吧?”

    麵對塗曉的問題,李琬和嚴真麵麵相覷。老爺子猛抽一口煙,聲音微沙:“動過,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跟這有關係?”

    李琬不由得有些驚訝:“好幾年前?我怎麽不知道?我隻知道他的腳有傷,什麽時候動的手術?老頭子你跟他一起瞞著我?”

    “你什麽心腸孩子不知道?說出來除了讓你添把淚和擔心還能怎麽著?”

    “你,你——”老太太氣結,可沒一會兒眼眶就紅了。嚴真看著,心裏像細針紮過一樣,瑟縮地疼著。

    她扶著李琬坐下,替她順著氣:“媽,別著急,咱們聽醫生慢慢說。”

    塗曉接著說:“應該說有一定的關係,我猜顧參謀長上一次手術後一定沒有休養好吧?”

    顧老爺子吸煙的手有些抖:“他說沒事,完了就直接回師部準備演習去了。我、我也就沒攔著。”

    李琬聽著,眼淚啪嗒落在嚴真扶著她的手背上。

    嚴真握緊了手,鎮定地問塗曉:“沒休養好的後果很嚴重嗎?你、你知道他工作忙,沒有那麽多時間用來養病。”

    “當然很嚴重。”塗曉斬釘截鐵,“這種疲勞性骨折如果不完全恢複的話是不能參加任何軍事訓練的。當然顧參謀長也過了新兵的時候了,不需要每天猛練了,可即便是這樣工作量也不小,更別提他這次還去了災區——”說到這裏塗曉停了下來,一是因為她的大致意思他們都明白了,二來是因為,嚴真的臉色實在是太蒼白了,她怕自己再說點什麽這個女人會直接暈過去!

    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過後,顧老爺子開了口:“那這病具體怎麽治,你們醫院有方案了沒?”

    “主任的意思是先手術,手術完了差不多得休養個幾個月。”說到這裏塗曉頓了下,“這是最佳的方案,不過需要參謀長的配合。”

    又是一陣沉默。按理說這是最好的方案,可是卻沒人能在第一時間替他做這個主,因為那個人從來都是很少說固執的話,卻經常做固執的事。

    這回打破沉默的是嚴真,她對塗曉說:“做吧,隻要他能好。”

    聲音不大,卻透著堅定。塗曉對她微笑。

    “配合,一定得配合!”顧老爺子說,“他這小子這回要是不配合,就甭給我當這個兵了,部隊不養他這種頑固型病號!”

    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兩天,顧淮越才算徹底清醒過來。

    一家人喜不自勝之餘,立馬開始安排他的康複治療。顧淮越起初還是有些迷糊,而且因為有老婆陪著,顧參謀長這個頑固型病號一開始覺得養傷的感覺還挺不錯。不過等他拿到治療方案一看時,久不蹙起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塗軍醫手插兜倚在一旁有些幸災樂禍,一邊打量著首長發愁的表情,一邊看著勤勞拖地的嚴真。自從她說了一句病房保持通氣潔淨對“病人”身體有利之後,這個女人天天大掃除!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她湊到嚴真麵前,嚴真抬頭看她,有些不解,“你現在都把家務活攬過來了,是不是為參謀長以後行動不便作準備啊?”

    嚴真不由得瞪眼,這幾天相處下來她跟塗曉也熟了,知道這女孩子有事沒事就愛開開玩笑,她也不能當真:“塗醫生,哪兒有這樣咒自己病人的?”

    塗曉笑笑:“就衝他那眉頭皺的,我看也快了。”

    這位軍醫隻會擾亂軍心,嚴真用拖把把她轟了出去。涮了拖把回來,發現首長依舊坐在床頭對著治療方案發呆。

    “你別看了。”嚴真說。

    “嗯?”顧淮越抬頭。

    “我替你答應了。”嚴真拄著拖把,看著他說,“我說我替你做這個主,老爺子也同意了,說部隊不養你這種頑固病號。所以,我替你綜合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答應的好。”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很嚴肅的,可是顧參謀長怎麽看怎麽覺得她心裏在樂。壓著他讓他沒話說不得不答應就這麽讓她高興?

    顧淮越輕咳兩聲,對她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幹什麽?”嚴真有些戒備地看著他,她現在可得學習顧小司令堅定的革命精神,不能妥協。

    顧淮越看她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你過來,我想抱抱你。”

    糖衣炮彈!腦子裏,顧珈銘小朋友忽然跳出來警告她。她得挺住!挺住!挺——不住!看著他溫和的笑,嚴老師一步一步地挪了過去,顧參謀長順利抱得美人歸。

    嚴真撥撥他的頭發,一邊從心底唾棄自己一邊用命令的口氣跟他說:“這個,手術是一定要做的。休養也必須跟上,而且時間上不得有水分。”

    “我沒說不做手術,隻是休養的時間,是不是有點長。”參謀長試圖跟他的臨時首長打商量。

    嚴真大手一揮:“沒得商量!”

    “嚴真——”

    “你喊我名字一千遍一萬遍也沒用。”

    “老婆。”他鬆了語調,握著她腰肢的手緩緩收緊,奈何頭頂上的人依然不為所動。

    “你,你撒嬌也沒用!”說完,她狠心拿掉他的手,拿著抹布又出去了。再待下去她就得動搖了,看來不聽小司令的話果然是不行的。而顧淮越唯有苦笑,這美男計都使出來了,怎麽還行不通呢?

    他放鬆身體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愁。

    不一會兒病房門被推開,顧參謀長以為是嚴真回來了,用目前最快的速度從床上坐了起來,結果看到一張熟悉的男人臉。此人一身作訓服,倚在門口看著他似笑非笑,見他坐起來,樂嗬地一抬下巴:“喲,救災英雄回來了?”

    顧淮越看他一眼,沒有搭話,深覺得這位姓沈名猴子的人有些陰魂不散。沈孟川也是自來熟,見主人不相邀自己就撈了把椅子坐下了。“哎,說說,怎麽整成這樣了?聽說被玻璃紮了一口子,還縫了幾針?”沈孟川看著他,“挺好挺好!俗話說,這傷疤就是軍人的軍功章啊!你看你立馬又多了一個!”

    顧淮越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怎麽進來的?”

    “什麽怎麽進來的?”

    顧淮越上下打量他一眼:“一身炮灰味還沒散盡就進來了,這要等你走了醫院得噴多少消毒水?”

    “嘿,你還真別說,小太爺我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進來的。”

    “估計是哪位土醫生給你開的後門吧?”

    沈猴子哼一聲,沒接他的話茬,而是拿過他放在一旁的治療方案,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看完,忍不住感歎:“看來這回準備對你大動刀了,手術不算,還得休養大半年?”

    “所以說,內部分歧不就跟著來了嘛!”顧淮越難得沒跟他針鋒相對,而是幽幽一歎。

    沈孟川對著窗外看了一會兒,窗外陽光正好,不少病人的衣服和被子都曬在外麵。沈孟川凝視著這一切,忽然想起了什麽,眉頭皺了皺,摸了摸上衣口袋拿出來一包煙:“我說,我能抽根煙嗎?”

    躺著的人悠閑地給了四個字:“病房重地。”

    沈孟川隻好把煙塞了回去:“那我出去抽。”走到門口,沈孟川又頓了一下,回過頭說:“有件事我忘記跟你說了,現在我忽然想起來了。”

    “什麽事?”顧淮越看著他。

    沈孟川扒扒頭發:“記不太清了。大概就是前兩天,那天我忽然接到一個土醫生的電話。你猜她問我什麽?”

    “什麽?”

    “她說她身邊有一個女人正一邊哭得黃河決堤一邊在那兒洗幾件破衣服,她問我怎麽辦。我當時說我也不知道,現在我把這個問題交給你,你不是一向比我聰明嗎,現在你想答案。”

    那大概是在顧淮越入院後的第二天,嚴真找塗曉要回了他送來醫院時穿的那件迷彩外套。褲子已經徹底廢掉了,而上衣卻是完好無損的。塗曉滿腦子疑惑地給她找回了外套,結果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女人端著盆子去水房洗去了!一邊洗著一邊哭著,因為那上麵沾的血太多了,根本就洗不幹淨。

    顧淮越聽到這個愣住了,很長時間沒說話,直到沈孟川關門離開,他才從這聲響中回過神來,對著緊閉的門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聰明人?他何嚐真正做過聰明人。

    好吧,就做這一回罷。

    “真的答應了?”

    病房裏,嚴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顧淮越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敢騙你嗎?”都哭成那樣了。

    嚴真嘿嘿一笑:“你等著,我去告訴塗曉。”

    一聽說顧淮越這邊鬆了口,醫院那邊馬上開始相應的安排,不過由於傷口恢複還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手術的日期還不能很快定下來。

    考慮到老爺子和老太太不能在B市長住,顧淮越就把他們勸了回去,隻留下嚴真一個人在這兒陪他。老太太不願意,可一想也確實是不太方便,便千叮嚀萬囑咐地回了家,待到顧淮越手術的時候再過來。

    顧淮越原本想讓嚴真跟二老一起回去,可是嚴真堅持留下來陪他。他知道她的心思,也知道她留在這裏能讓二老放心,所以也不再勉強。其實,若不是怕她太辛苦,他是願意時時刻刻看到她的。

    腿上的傷口養了差不多快半個月才拆線,嚴真俯身看著那道新落下的傷口,有些擔心:“這個,會落疤吧?”

    “傷口那麽深,不想落也困難啊。”塗曉瞥一眼,替他擦了擦藥,忽聽這條腿的主兒在她頭頂輕咳兩聲。塗曉抬頭,接收到一個警告的眼神。塗曉眨眨眼,敢情這還是怕自己的老婆擔心。想明白這一點土軍醫笑了,替他撩好褲腿後對嚴真說:“沒事,軍功章!”

    顧淮越無奈:“真是一對炮仗,連說辭都這麽一致。”

    塗曉立刻意識到他這是在說誰,瞪他一眼,麵色不由得一紅。其實她跟沈孟川之間的事,顧淮越知道得也不太清楚,隻是上軍校的那會兒見這個女孩來找過沈孟川,整個隊裏風傳的是兩人是青梅竹馬關係。

    嚴真有趣地打量塗曉一眼,岔開了話題:“那手術時間可以定了嗎?”

    “差不多吧,這個我來安排。”塗曉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嚴真微笑:“麻煩你了。”

    送走了塗醫生,嚴真走過來,凝視他的腿片刻,蹲下身去。顧淮越以為她又是去看那道疤,忙說:“沒事,又不是破了相,不用在意。”

    “我知道。”她嘟囔一聲,“我替你整整褲腳。”

    顧淮越沒再攔她,一邊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兒一邊聽她問:“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嗯?”他似是沒聽清。

    “我是說你的腳,什麽時候開始疼的?”

    “不疼。”他淡淡說,被她瞪一眼後又笑著改口,“其實我也不清楚。一開始覺得還能忍,再疼點吧還能忍,等到終於忍不了的時候就發現事大了。所以說,我真不是故意的。”

    所以說,按他的說法他就是太能忍了點是吧?嚴真哼一聲:“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誇你!”

    “嗯,我沒指著你誇我。”他拉她起來,往他腿上放。

    嚴真吃了一驚:“小心你的傷!”

    “沒事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一聲,把頭枕在她肩膀上低低一笑,“嚴真,我能要求正常待遇嗎?這麽簡單的常規動作我還是能完成的。”

    嚴真鎮定下來,扶住他的肩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誰讓你嚇我一跳!”

    他抱住她,歎口氣:“是你太緊張了。”從他受傷到現在她一直繃著一根弦,生怕他再有什麽不對勁,他在一旁看著都替她累。“放輕鬆點,嗯?”像是哄顧珈銘那麽大的小朋友一樣,他扳過她的臉,輕輕吻了她一下。

    全身都放鬆下來,她無意識地向他的懷裏挪了挪,而某位很善於抓時機的人也就勢把她拐到了自己的懷裏,扳起她的下巴吻下去。

    嚴真幾乎又被他嚇了一跳,吻來得太快太急切,她有些手足無措。又覺得隱隱忘了什麽,兀自掙紮著,可伸出手去隻能抓住他的衣領,反倒是把他往自己這裏帶。她頓時有些羞赧,可又不敢鬆了手怕沒了支撐。顧淮越看她折騰著,淡淡一笑,攬住她的腰將她換了一個坐姿。

    這一下嚴真更沒臉了。他,他竟然讓她叉開腿坐在他的身上!

    “不行!”她下意識地要下去,可是被他製止了。

    “別動。”灑在耳邊的話幾近低喃,她一個失神,就被他奪去了控製權。他迫她鬆開牙關,勾住她軟軟的舌肆意吮吻著,雙手扣住她的腰直直往懷裏帶,像是一種暗藏的力量在蓄勢待發。

    她的腿腳簡直不知道往哪裏擺,隻能在他的鉗製下發出嗚嗚的含糊聲,正待她無力地推著他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嚴真的神誌立刻清醒過來,而顧淮越則是不為所動,而且扣住她不讓她動。

    “開、開門……”

    “不管!”

    似是誠心與他作對,他剛說完這兩個字,門就忽然從外麵打開了。他微一皺眉,目光有些不耐地向門口看去,結果看到的兩個人讓他不由得怔了一下。同樣,門外的兩個人,也睜大眼睛呆愣地看著他們!

    隻剩一個腦子還能轉的人,嚴真微微偏過頭去,結果一看到那兩個人恨不得就地找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竟然是顧珈銘和奶奶!

    房間裏頓時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可到底薑還是老的辣,這四個人中奶奶最先緩過神來,輕咳兩聲:“咳咳,看來,看來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顧參謀長也迅速反應過來,還能對著奶奶微笑,讓人瞧不出尷尬來,見某個臉皮薄的還傻著呢,顧淮越不由得笑了笑:“嚴真,奶奶來了。”

    還真不是幻覺,嚴真嗚咽一聲,整著頭發從他身上下來,滿臉通紅地看著奶奶和小朋友:“奶奶,你們,你們來了啊。”

    奶奶笑覷她一眼:“嗯,早來了,都站這兒半天了。”

    嚴真頭低得更厲害,暗暗又瞪了顧淮越一眼。顧某人臉皮厚得很,都這樣了還能淡定從容地接過奶奶手中的東西,將他們迎進來,順便一手提起了顧珈銘小朋友的後衣領子。小朋友似是受了巨大的衝擊,跟顧淮越在那兒大眼瞪小眼。嚴真隻好就手將小朋友從顧淮越的手中解救下來,一邊替他整平衣服一邊問奶奶:“您怎麽過來之前也不打個電話?”

    奶奶哼一聲:“我要是給你打電話興許你們就不想讓我過來了,這麽大一件事也不告訴我!”說著看向顧淮越:“傷怎麽樣,嚴不嚴重?我聽你媽說還得做個手術,玻璃劃個口子還得做手術?”

    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顧淮越就簡單地說:“不是什麽大手術,沒那麽嚴重。”

    “哦,那就好。”奶奶點點頭,“聽你媽一說這情況,我想著要早幾天來那是給你們添亂了。”

    顧淮越淡淡一笑:“讓您擔心了。”

    小朋友背著手看著蹲在自己前麵的嚴真,表情有些嚴肅。嚴真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倒是被這麽大點的孩子給看得發毛:“怎麽了?”她一邊替他係衣服扣子一邊問。

    “有問題!”小朋友盯著天花板,擺出一個沉思者的表情。

    “有什麽問題?”嚴老師更心虛了。

    顧淮越聞言也走了過來,屈指彈了彈小家夥的腦門一下。小家夥嗷嗚了一聲:“別鬧!”

    嘿,這小家夥,說起這話來似模似樣的。顧淮越和嚴真對視一眼,再低下頭就看見小朋友昂著頭,亮晶晶的眼睛裏閃著笑意:“我終於知道我剛才看到了什麽!”

    顧淮越輕咳一聲,知道這話不能接,可小朋友絲毫不受影響,眼睛在兩個大人中間轉了一圈兒,興高采烈地宣布:“啵啵!”

    此言一出,顧參謀長有些不淡定了,嚴老師捂臉羞澀了,奶奶則在一旁哈哈大笑!

    這小家夥。

    等到場麵終於控製下來的時候,嚴真帶奶奶去吃飯。這一路他們趕得有些急,小朋友帶了零食一直在路上啃著倒還不餓,可奶奶到現在胃裏還是空的。

    醫院外的小飯店裏,嚴真為奶奶點了一碗熱熱的餛飩。皮薄餡大的餛飩和著暖暖的湯汁,倒進胃裏舒服極了。在顧淮越住院這段時間嚴真經常來這邊吃,與老板娘也熟悉了。

    吃完飯嚴真陪奶奶走著回去,奶奶一邊任由嚴真攙扶著一邊感歎:“看到你們相處得這麽好,我也就放心了。”

    嚴真有些不好意思:“奶奶。”

    “都結了婚的人了,臉皮還這麽薄。”奶奶覷她一眼,笑了笑,“來之前我特意讓你大伯把我送到了顧園,見了你婆婆一麵。”

    “嗯,奶奶你有事?”

    “其實是我存有私心。按說領一個證就算定下來了,可我就你這麽一個孫女,我想著怎麽也得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吧?所以我就向你婆婆提了提,等淮越好了以後找時間把婚禮給辦了。不用多高的規格,我就是想看見你穿婚紗的樣子。”說著奶奶站住,一雙被時間綴滿皺紋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傷感,“你打小就好看,你爸爸在的時候就說啊等你長大嫁人的時候指不定多漂亮呢。可惜他去世得早,看不到了。所以,你得讓奶奶看到這一天,去了也好給你爸爸交代。”

    嚴真聽了有些動容,鼻間微微有些酸楚:“奶奶,好好的幹嗎說這個,您一定長命百歲!”

    奶奶哈哈笑了:“人是越老越認命,越老越看得開。我說這個不是讓你難過,我就是想親手把你交給一個我放心的人。”

    嚴真平複了情緒:“奶奶您放心。媽她比您還著急,您不知道前些日子她一直帶著我去看婚紗,都已經定好了,若不是——”

    若不是他去了災區,或許日子早就定下來了。若不是他受了傷,或許他們的婚禮早就辦完了。

    奶奶自然明白,看著她欣慰地笑笑:“我知道小顧的傷還得等些日子才能好,你們不說怕我擔心我就不問了。主要是小真你沒讓我失望,你婆婆說有你在這邊他們輕鬆了許多,你不知道我聽了這個有多高興。”說到最後奶奶竟然有些哽咽,嚴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嚴真知道,奶奶對顧淮越的疼愛多半是因為父親留給自己的遺憾。父親當兵的時候其實一直很忙,並沒有太多時間陪在她身邊。父親一直對她感到虧欠,閑下來的時候就總是陪著她,還給她買糖吃。那時候嚴真最愛吃的糖就是大白兔,濃鬱的奶香融化在口中,說不出地香甜。她一直覺得他們就這麽相依為命的挺好,直到有一次父親生了一場大病。

    父親渾身難受地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看著奶奶拿著毛巾一邊心疼地念叨一邊給父親擦汗,父親神誌不清間竟然把奶奶看作了另外一個人,拉著她的手低啞著聲音叫她的名字。

    那是嚴真第一次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她從來沒聽過父親這麽痛徹心扉地喊一個人,嘴裏還不停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直到把奶奶都給念叨哭了,拿著毛巾抽他一下他才安穩下來,喝完藥混混沌沌地睡了過去。

    後來她問奶奶那是誰,奶奶含含糊糊地不肯說。但其實她那時也多半猜到了,在奶奶和父親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在父親的相冊裏看到過一個陌生女人的照片,她長得很美麗,眉目間有著淡淡的憂鬱。隻是嚴真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照片上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若不是父親昏迷間念出她的名字,嚴真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忽然奶奶反握住她的手,嚴真回過神,聽奶奶說:“當初你跟小顧結婚的時候是不是也被我逼急了?”

    嚴真有些羞於承認,索性不說話了。奶奶歎口氣:“其實我心裏是清楚的,也沒想你那麽快就要帶回來一個結婚對象。那天你給我說了之後我心裏也直打突呢。直到後來看見了小顧,不知道怎麽就放下心了,說來也真奇怪。”

    嚴真覺得好笑:“那是您受父親的影響,覺得穿軍裝的人就是好人。”

    奶奶打她一下:“照你說的那麽多軍人我也沒把你隨便嫁給誰啊,緣分到了想攔也攔不住。你看你們現在不是挺好,剛剛還——”

    話沒說完,嚴真就伸手捂住了奶奶的嘴,嗔道:“奶奶,您怎麽跟珈銘一樣了!”

    奶奶見怪不怪:“跟珈銘一樣怎麽了?那還招人喜歡呢。”

    說著甩開她往前走了,嚴真在後麵幹著急,一跺腳,跟了上去。

    因為有了顧珈銘小朋友這個開心果在,顧淮越這個病房熱鬧了不少。按理說小家夥到哪兒都很討人喜歡,可偏偏來了醫院之後跟塗曉塗軍醫特別不對盤,整日裏鬥嘴吵架,儼然就是一道特殊的風景線。

    這天,嚴真起早和奶奶一起出去買水果,於是顧淮越就一個人一邊坐在床頭翻著報紙一邊看著床尾的一大一小鬥嘴。

    “你耍賴!你竟然悔棋!”小朋友漲紅了臉氣憤地看著塗曉塗軍醫。

    塗軍醫得意洋洋:“小朋友,你戰術不精就不能怪敵人包你餃子。顧此失彼可是兵家大忌啊,好好跟你爹學學,你爹還是個‘參謀長’呢,你這心眼兒都長哪兒去了!”

    “你耍詐!”麵對同樣說話一串一串的塗醫生,小朋友生平第一次詞窮,可憐兮兮地向顧淮越投去“請求火力支援”的眼神。要是擱在平時顧淮越肯定是不理的,可是這回不行。塗軍醫剛剛那席話明擺著把他們父子倆“一榮俱榮”地連帶著損了一遍。

    他放下報紙,瞥了塗曉一眼:“珈銘剛學下象棋,你不能讓讓他?”

    塗曉晃著一根手指表示拒絕:“我這是對他進行挫折教育,不在失敗中奮起就得在失敗中犧牲。”

    看樣子挺有道理的,顧淮越默默收起報紙,背著手向他們廝殺的戰場走去。他用腳踢了踢小朋友的小屁股,小朋友立馬抱住他的腿:“首長,打敗她!”

    “上陣父子兵啊?”塗曉一邊擺棋局一邊若有所思道,“要不咱押個注?”

    顧淮越用眼神示意她說下去,塗曉頓時兩眼放光地看著顧珈銘:“把你家小子借我玩兩天,帶回家給我老頭老太看看,他們天天念叨外孫來著。”

    小朋友提高警惕地瞪他一眼,然後又立刻眼淚汪汪地揪住顧淮越的衣服,參謀長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行。”

    聞言,塗曉立刻激動不已,小朋友則是被嚇得睜大了眼睛。顧淮越看兩人一眼,淡笑道:“隻要你不怕伯父伯母催得你更緊,我無所謂。”

    塗軍醫一下子蔫了,棋也下得沒精神了。她本來棋藝不精,跟小朋友下是半斤對八兩,碰上個擅長擺兵布陣的就沒用武之地了。塗曉煩躁地推了推棋盤:“不下了。”

    “怎麽了?”

    塗曉扒扒她剛剪的一頭短發:“煩。”

    顧淮越笑了,看來她跟沈家那個猴子真是一對,連小動作都一模一樣:“讓你煩的人又不在這兒,你這情緒鬧得可不對。”

    塗曉瞪他一眼,還真就反駁不出來。

    她煩就是煩這個,看見沈猴子她覺得煩,看不見了她更覺得煩。煩得她撓撓頭站了起來:“不玩了,工作去!”說著捏捏小朋友的臉,被瞪了一下之後耷拉著腦袋走了。

    顧淮越盯著被塗曉砰的一聲關上的門出了一會兒神,淡淡地笑了笑,轉過身來看著小朋友:“怎麽樣?解氣沒?”

    看著塗軍醫灰頭土臉的樣子小朋友笑得非常小人得誌,顧淮越彈了彈他的小腦瓜,垂眉看著他:“這叫打蛇打七寸,是戰術問題。得等你長大了才能懂。”

    小朋友嘴巴一撅,反駁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聽見門外傳來了三聲敲門聲。顧淮越抬抬下巴,示意他去開門。

    小朋友嗒嗒地跑去外間開門,門一開,看到的人讓他眨了眨大眼睛,軟糯地問:“你是誰呀?”

    站在門外的人也沒想到開門的會是這個小家夥,低頭跟小朋友那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對視了有一會兒後才堪堪回過神來:“小朋友,你爸爸在嗎?”

    顧珈銘又眨眨眼睛:“你是誰呀,要找我爸爸。”

    “我……”那人理理頭發,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珈銘。”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顧淮越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了。他一邊向外間走來一邊說:“怎麽回事,讓你開個門怎麽開老半天……”

    小朋友撅撅嘴:“爸爸,不關我的事,是她——”

    順著小家夥的視線望去,顧淮越看到來人也不免有些意外,竟然是蔣怡。

    蔣怡有些尷尬地直起身,稍一捋頭發,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沒打擾到你休息吧?”

    顧淮越輕輕一笑,把蔣怡讓進屋:“沒有,您請進。”

    蔣怡微笑著點了點頭,走了進來。顧淮越轉身揉揉小朋友的腦瓜:“你去找塗曉阿姨玩兒。”

    小朋友不想去,可是看著蔣怡又莫名地有些抵觸。隻好嘴巴一撅,找塗軍醫去了。

    顧淮越為蔣怡倒了一杯茶,蔣怡半起身接了過來:“別這麽麻煩,我來是想看看你的病情如何。”

    顧淮越慢慢在旁邊坐下:“沒什麽大事,好得差不多了。”

    “說是這麽一說,可傷筋動骨一百天,養還是要養的。你們當兵的一年沒幾天休息時間,現在你權當放大假了。”

    顧淮越笑了下:“您說得是,不過讓您也跟著擔心我就有些過意不去了。”

    “無妨,嬌嬌爸跟你爸怎麽說也是老戰友,偶聽孟川提起你的傷時就讓我過來看看。”蔣怡說著,掀開了茶蓋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其實她拐了一個彎,雖然沈一鳴有這個意思,但真正促使她過來的還是自己的女兒。沈孟嬌聽說他受傷的消息之後也是非常擔心,可是礙於情麵又不好親自過來,隻好讓母親來。

    蔣怡放下茶杯張望一圈:“家裏就小家夥一個人在這裏陪著你?”

    顧淮越搖搖頭:“嚴真留在這裏陪我,小家夥今天跟嚴真奶奶剛過來的,過兩天就回去了。”

    嚴真,他二婚的妻子。不知道怎麽,一提起這個人的名字蔣怡立刻就想起了她的臉,清秀柔和,應該是一個性子溫婉的人。

    “那倒不錯。”蔣怡說,“嬌嬌聽說你受傷了,也挺想來看看你,可是你知道,她現在在C市上班,也挺忙。”

    “孟嬌現在在C市工作?”

    顧淮越顯然是剛剛聽說,蔣怡張了張嘴,反問道:“你還不知道?”

    她以為,嚴真會將事情都告訴他。畢竟當初嬌嬌搶的是她的工作,手段嘛,也不算太光明正大。

    顧淮越搖搖頭,淡淡一笑賠罪道:“是我的疏忽了,等回到C市請孟嬌吃飯賠罪。”

    “不用了不用了。”蔣怡連忙擺手道,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因為不常見麵,這客套話說完了一時就不免有些冷場。正待此時門外走廊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童音,顧淮越聽見笑了笑。

    “是小家夥,應該是看見嚴真跟奶奶了。”

    蔣怡也站起,微微一笑:“他們回來了?那我正好可以見見了。”

    說著跟著顧淮越向外走去,隻是,剛跨出這病房門,與迎麵走來的人一對視,蔣怡的腳步不由得頓在了原地。她從心底猛抽了一口氣,驚詫地看著對麵走來的人。

    顧淮越尚未察覺蔣怡的異樣,緩步走上前要去接住嚴真買來的水果,卻被她躲了過去:“我來拿。”

    這架勢,完全還是把他當病人。

    顧淮越無奈,指著她提的大包小包問:“怎麽買這麽多?”

    “補充維生素啊。”嚴真衝她笑笑,“聽珈銘說有客人來,是誰呀?”

    “是孟嬌的媽媽,沈伯母。”

    說完,就見嚴真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手中提的蘋果就勢從手中脫落,一個個透紅的蘋果像脫了線的珠子一樣在走廊上蹦躂著。

    嚴真顧不得去撿,轉頭就去看奶奶,而奶奶也僵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不遠處的蔣怡。顧淮越敏銳地察覺了一些什麽,打發小朋友去撿蘋果,扶住嚴真的肩膀:“怎麽了?”

    “我,我——”望著他的眼睛,嚴真努力鎮定下來,“我沒事,隻是,隻是奶奶……”

    說著嚴真就感覺奶奶的身體向後傾了傾,似是站不穩。顧淮越看著奶奶煞白的臉色和驟然緊促起來的呼吸,眉頭微微皺起:“我把奶奶扶進去,你去叫醫生。”

    見她猶是怔著,顧淮越把聲音又壓了壓:“嚴真。”

    嚴真猛然回神,說了個“好”字之後轉身飛快地去找塗曉。而一直站在原地的蔣怡仿似屏住了呼吸讓人察覺不到她的存在,在顧淮越扶著奶奶進屋之後才緩過來,猛吸一口氣,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

    又見麵了。

    暌違二十多年,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