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男兒應是重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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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習進入第二階段,顧淮越跟著路副司令忙了起來,而小朋友跟嚴真的假期也快結束了,不得不返回C市。
李琬親自來接機,看著小朋友皺著的小臉直心疼:“這叫什麽,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嚴真聞言跟著笑了笑,心裏也難免有點失落。
回去的路上接到了李教授的電話,說是嚴真托她找的資料已經找齊了,問她什麽時候過去取走。嚴真這才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被宋馥珍打擊得一時興起想要攻讀研究生的事,當下謝過,約好日子登門拜訪。
掛了電話,李琬也把小朋友給哄好了,嚴真聽見她歎一口氣:“這你也忙,他也忙,什麽時候這肚子能有消息?”
聽她說得這麽直白,嚴真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發:“媽。”
“不管怎麽說,等他下次回來,一定要把婚禮給補辦上!”
顧老太太幹脆道,嚴真有些哭笑不得:“媽,淮越他現在還沒時間。”
“你別老慣著他。”顧老太太橫她一眼,一錘定音,“就這麽說定了,改天就去看婚紗!”
嚴真登時就有些傻眼了。
老太太這回還真不是說說就算完的,回到C市還沒歇過來,就拉著嚴真去婚紗店看婚紗了,一件件漂亮的婚紗擺在她的麵前,嚴真目瞪口呆。
“媽,我這婚禮上就穿一件,您不用拿這麽多。”
“一件也得優中選優。”老太太一邊拿著兩件婚紗往她身上比一邊說道,“瞧瞧,你看你瘦得,要想把這件婚紗撐起來指不定還得增肥呢。”
說完又放下手中的兩件去看其他的了。嚴真無奈地看著老太太風風火火的背影,也隻有隨她去了。
陪老太太逛了一天,晚上嚴真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在沙發上枯坐了沒一會兒,就接到了顧淮越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啞啞的,像是被硝煙熏過一樣,喝了好幾口水才能說出一句話。
“演習結束了?”
“嗯,結束了。”他咽下口水,沒多說演習的事,反問她,“剛剛給媽打電話,她說你們去看婚紗了——”
“那是媽自己決定的!”嚴真急匆匆地打斷他的話。
顧淮越被她堵了回來,有點想笑:“嚴真,我現在說話困難,你別打斷讓我說完行嗎?”
“嗯。”她紅著臉窩回沙發裏,順便衝小朋友挑挑眉讓他回屋寫作業。小朋友很不屑地扭過頭去玩遊戲,小嘴巴嘀嘀咕咕著。
“你要好好看,仔細看,婚禮上我想要一個漂亮的新娘子。”
“嗯?”嚴真被他弄得有些糊塗。
顧淮越咳了一聲,說:“我是說,等我回去了咱們把婚禮辦了吧,你說行嗎?”
嚴真不免有些意外:“什麽行不行的,證都領了還差這一步嗎?”
當然不一樣,顧參謀長輕咳兩聲:“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嗯。”她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我這邊有點吵,聽不見,大點聲。”
“答應了!”她臉紅地吼了一聲,掛了電話,卻不知電話那頭的人對著聽筒,足足笑了五分鍾。
嚴真發現,某些人臉皮的厚度是與日俱增的,到了現在已經可以麵不改色地說讓她臉紅心跳的話了。當然,她是不會承認自己臉皮薄這個事實了。而且讓她鬱悶的是,他不僅臉皮厚,還會開空頭支票,談完結婚選婚紗的事整三個月見不著人影。
整整三個月!
“這還結什麽婚啊,選好婚紗放在家裏發黴得了!”
嚴真咬牙切齒地嘀咕一聲,狠狠地把書塞回了書架。小劉跟在她後麵,也不停地抱怨:“最近又有相親,煩死人了。”
嚴真笑著打趣她:“你這麽年輕就已經開始愁嫁了?”
“是我媽怕我嫁不出去。”小劉扁著嘴,“再逼,再逼我就隨便找個人嫁去!管他是好是壞!”
嚴真失笑,想勸她幾句,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什麽,便又改了口:“你不怕自己後悔就行,而且,閃婚也不一定就是壞事……”
話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經放得很低了。可小劉還是聽見了,揶揄地看著她:“嚴姐,要不這次相親你替我去吧!”
嚴真白她一眼,剛想說些什麽,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向她襲來,她險些暈倒。小劉見狀連忙一手扶住她一手抓住書架的邊緣,嘴裏嘀咕道:“這頭暈也傳染嗎?怎麽我也有點暈。”
嚴真使勁抓住小劉的胳膊,力道大到小劉的兩道秀眉都皺起來了她才鬆開了手,慢悠悠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地告訴小劉:“不是頭暈,是——地震了。”
是的,地震。
僅僅十幾秒的晃動,整個校園乃至整個城市都沸騰起來。
嚴真勉力站穩,在地震平息之後也顧不得放書了,跟小劉交代了幾句就向外走去。
校園的操場上已經站滿了人,好在都有老師組織,不至於太慌亂。嚴真費了點時間才在低年級區裏找到顧珈銘小朋友。此時小朋友正背著小書包哄被嚇哭的林小小,一抬頭看見了她,歡快地向她招手:“嚴老師!”
嚴真定了定神,向他走去:“沒事吧,你們?”
小朋友搖搖頭,林小小啜泣地拉住她的手,嚴真摸摸她的頭:“不怕了,現在沒事了。”
現在尚且不確定震中在哪兒,但這場地震對C市的影響有限。人群騷動了一會兒,在校方竭力維護秩序的情況下,又穩定下來。
找到了兩個孩子,嚴真低頭看了下腕表,差不多到放學時間,便跟其他老師一道組織學生出校門。此時已有許多家長等在門外,看見自家孩子完好無恙,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嚴真把林小小交給她的媽媽,隨後匆忙帶著珈銘回家,到了顧園,還未進大廳就聽見顧老太太打電話的聲音。李琬正跟電話那頭的人說得起勁,一抬頭看見嚴真連忙招呼她:“瞧,說著就來了,是你奶奶的電話。”
嚴真接了過來,得知奶奶沒事也稍微放心了。
掛了電話,李琬正在大廳裏焦慮地來回走動著。嚴真扶住她,問道:“媽,這次地震的震中是哪兒?”
“還不知道呢,趕緊打開電視看看!”
新聞裏循環播報著地震的消息。最新消息顯示震中在距離B市不遠的Q省的Y縣,震級7.1。
嚴真初聽這個數字嚇了一跳,這種驚嚇來源於與兩年前那場影響深遠的地震的對比。兩年前那場地震還記憶猶新,許多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埋在瓦礫之下,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放眼望去,滿目瘡痍之景至今都讓人不敢直視。
但願老天保佑災區的人民能夠順利度過這次災難。
看著電視循環的畫麵,嚴真在心裏默默祈禱著,而此時坐在一旁的李琬卻忽地站了起來。嚴真連忙扶住了她:“媽,怎麽了?”
“打電話,趕緊打電話!”
“您打電話幹什麽呀?”恐怕現在已經是電話滿天飛了,就別給通信增加負擔了。
而李琬焦急之情溢於言表:“剛給和和打電話,說淮寧他們團已經接到命令了。你趕緊給淮越打電話,立刻馬上打電話勸住他,別讓他去!”想了想,老太太一拍腦門兒,說:“不行,給他打不管用,直接打給老席!”
見嚴真仿似還沒明白過來,老太太索性自己去打了。嚴真確實怔住了,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好像忘了一件事,她忘了自己的丈夫是一名軍人,是一名國家有需要就上的人民解放軍!
意識到這一點的嚴真忽然沒由來地一陣心慌。
B軍區。
夜晚九點多,整棟大樓燈火通明。
席少鋒開完會匆匆走進辦公室,板凳還沒坐穩就接到了從C市打來的電話。掛了電話,他陰著臉把顧淮越從A師叫到了自己辦公室,距離不遠,說話間就到。
“報告!”
“進來。”他應了一聲,那人推門而入。
顧淮越敬了一個禮:“司令員您找我有事?”
席少鋒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捏起一支煙還沒點燃,半道被顧淮越攔了下來,席少鋒隻好瞪他一眼,訕訕地放下手中的煙:“部隊現在怎麽樣?哦,我是說戰士們的情緒怎麽樣?”
“時刻準備著。”
看來這人知道他問的重點,席少鋒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大理石桌麵:“接到命令了?”
“是。”顧淮越站得筆直地回答他的問題,由於B市距離Y縣較近,所以這裏的部隊是首先開進災區的。
席少鋒又點了點頭,猶豫了再猶豫,開口說:“你回去安排一下,這次你留守。”
他語速極快地說著,顧淮越也很幹脆地否決:“不行。”
席少鋒瞪眼:“廢話少說,趁我還沒反悔!”
顧淮越笑了下:“您自己都勸服不了您自己,還想說服我?”
席少鋒坐下,有些疲憊:“那行,你要去也可以,你去說服你媽,前提是讓她別念叨著你的傷!”
“那都哪輩子的事了!”他曾受過傷,不過那是在特種大隊的時候的事了,到現在都過去多少年了,老太太無非就是想找個借口不讓他走。
“你有能耐我知道。”席少鋒看著說,“但我已經告訴你媽說我理解她了,行了,你回去吧。”
“我五分之四的兵要去災區。”
“那你就留下來看住剩下的五分之一!”席少鋒斬釘截鐵,“這留守的兵,思想情緒也得照顧到,個別家在災區的,要特別注意——”
“思想工作有政委!”顧淮越據理力爭。
“誰做都一樣!”席少鋒揮手,不願意再跟他費口舌。
顧淮越苦笑:“您這個順水人情做得輕鬆,轉身就讓我五分之四的兵把我給比下去了。那也行,到時候他們回來我卸了肩章脫了軍裝給他們接風!”
“你——”席少鋒氣結,敢拿這個來威脅他?這小子是膽兒肥了不是?!
顧淮越嚴肅了神情:“席叔,我記得在西藏當兵的時候也遇到過一次強震,那時候團裏調了許多兵去救援,由您牽頭,出發前您在隊伍前說了一句話,您還記得是什麽嗎?”
席少鋒瞪著他,顧淮越不緊不慢、一字一頓地說:“您說,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這句話他記到現在,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現在正是重危,我還不怕,您為什麽就怕了?”
席少鋒被他說得麵上有些掛不住,他重新拿起桌上的煙,點燃了吸了幾口,在一片煙霧繚繞中他說:“那C市那邊?”
顧淮越思忖了一下,說:“我來給他們說。”
席少鋒沉默了幾秒,掐滅手中的煙,走到他身邊替他整了整肩章:“出去吧。”
顧淮越笑,敬了一個禮後快速離開。
災情麵前,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輛輛軍卡在操場上集結待命,命令一到即刻開拔。
顧淮越將車停在師部大樓下麵,跳下車飛快地向辦公室走去。通信員小馬正在接電話,見他迎麵走來忙鬆一口氣:“參謀長,家裏的電話。”
他摘帽子的動作頓了頓,望著被小馬拿在手中的聽筒有些遲疑。他能在席少鋒麵前做到果斷決絕,可對待家人,他卻有些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接電話。
“參謀長?”
小馬又提醒他一句。顧淮越握了握拳,最終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喂。”
那頭的人一直等得很耐心,說話的聲音也並不顯得多麽焦急:“淮越,是我。”
是嚴真,顧淮越不由自主地握緊聽筒:“嗯,媽還好嗎?”
“媽在休息。”她輕聲說,“今天她太累了。”
話畢,兩邊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聽著那頭傳來的呼吸聲,顧淮越終於明白他為何如此猶豫,因為電話那頭的人是他的牽絆,知道他們對他有著怎麽樣的擔心和期盼,他怕讓他們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用什麽樣的理由才能讓她放心。抿了抿唇,他終於要開口打破這一刻的沉默時,那頭傳來了嚴真的聲音:“淮越。”
“嗯?”
“軍人之命,與國同殤,我懂得。”她說著,伴隨著輕微的一聲笑,“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她的聲音是一如既往地輕柔,可給他的衝擊卻比哪一次都要大,顧淮越竭力克製住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壓抑住湧上來的萬千心緒,用不大卻堅定的聲音說:“等我回來。”
嚴真明白,她留不住他。
有一句話怎麽說來著?他首先是一名軍人,其次才是你的丈夫。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嚴真此刻才體會到骨子裏。
可饒是如此,在顧淮越走後,嚴真還是糾結擔心了一段時間。
她不敢看電視,因為到處都是瓦礫般的房屋、塌陷下去的地麵、懷裏摟著逝去親人啜泣的人們,還有睜著一雙眼睛無辜不解地看著這個世界的孩童。災難挾著悲傷一同席卷了這個前幾日還平和安詳的小縣城,連綿的細雨和不定時的餘震更是加重了人們內心的不安和躁動。可她又控製不住地想要看電視,在一群群濕透的綠軍裝中,想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她還真見過一次,因為雨水和刮風的緣故,電視畫麵有些不清晰,所以她隻能看見一群兵將一個老人從塌陷的房屋下麵挖出來。記者在電視裏扯著嗓子播報著,因為長時間悶在裏麵,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房梁砸下來壓中了老人的大半身,抬出來時老人已經逝去多時了。
盡管老人已經無知無覺,可是那群兵還是盡可能地小心翼翼地將老人放在擔架上,為老人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遮掩。是他上去蓋的,蓋完之後所有在場的兵都站成兩排,端正地行了一個軍禮。這算是為這位逝去的老人舉行的告別儀式,簡單粗糙,卻揪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
站在電視機前的嚴真也禁不住捂住了嘴,紅了眼眶。小朋友年紀雖然小,可從嚴真的表情上也能判斷出來她這段時間心情不好。於是小朋友就變得異常乖巧,踮著腳尖給她擦眼淚。
“嚴老師,你別哭了!首長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這不著邊際的安慰讓嚴真破涕為笑了,點了點他的額頭:“你嚴老師是女人,心軟!”
小朋友吐吐舌頭,沒跟她繼續強嘴。而嚴真卻因為這個小家夥的存在,心裏輕鬆了不少。
周末的時候,嚴真接到了宋馥珍打來的電話,說是要接小朋友來家裏住一段時間。
嚴真詢問小朋友的意見,小朋友皺了皺眉沒有拒絕,隻是問了她一句話:“我要走了,你一個人在家行嗎?”
小家夥!嚴真哭笑不得,心裏卻湧起一股暖意:“去吧,你外公外婆想你了。老師你就不用擔心了。”
林重博的身體早些時候落下了病根,現在心髒上又出了毛病,時不時地需要入院觀察。前幾天身體又不舒服,進了軍區總院,今天剛出院。他出院第一件事就是要宋馥珍給顧家打電話,說要見見小朋友。
嚴真親自把小朋友送了過去,她見到宋馥珍還是不免有些尷尬,而宋馥珍比她經曆得多,能勉力保持麵上的鎮定:“來了。”
“嗯。”她將小朋友的書包遞了過去,順便在門口換了鞋進屋。
宋馥珍俯下身,笑著用手貼了貼小朋友肉乎乎的臉蛋,這幾天C市也總是下雨,看來又到了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時候了:“冷不冷?”
小朋友嘴裏吃著糖,嘴巴也特甜:“不冷,外婆。”
宋馥珍慈祥地笑了笑,小朋友的這張臉遺傳了林珂三分,尤其是那雙小眼睛,機靈清澈,像極了小時候的珂珂。她每次看到這雙眼睛都要忍不住想起女兒,想看又不敢多看,因為看多了她也會想多,夜裏便再也睡不著。
林重博說她是愧對女兒,心虛,所以麵對珈銘的時候怎麽也自然不起來。那天在醫院裏她才想明白這番話,孩子有什麽錯呢,那麽可愛的一個孩子,他能有什麽錯呢?所以回到家裏她抱著珈銘痛哭不止,嚇壞了小朋友。
收回思緒,宋馥珍招招手叫來了家裏幫忙的阿姨:“你帶珈銘去樓上看看他外公。”
小朋友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嚴真,嚴真向他笑了笑,轉過頭來才意識到現在隻剩下自己和宋馥珍麵對麵了。打心眼裏,嚴真還是有些忌憚她的。
“去客廳坐坐。”
宋馥珍親自沏了一杯茶送到她麵前,嚴真連忙說了聲謝謝,端起來輕啜一口,有淡淡的香氣。
“林老身體還好吧?”
“一直那樣,用他的話說,人老了,零部件都不管用了,時不時地得讓醫生給擦點油才能繼續運轉。”
嚴真聽了,會心地一笑。
其實這次林重博的情況有些危險,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經過一番緊急搶救才搶救過來。等到他醒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夢見女兒了,夢見自己上鬼門關走了一趟。出了院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想見外孫了。宋馥珍將這一切都壓了回去,不再去想,隻是問:“淮越怎麽樣?”
嚴真盯著交纏的十指,說:“還在災區,這幾天一直顧不上聯係。”
宋馥珍歎了口氣:“等著吧,誰讓你選擇了軍人當丈夫,以後要經曆的事情恐怕還不少。”
這樣的口氣讓嚴真忽然意識到宋馥珍也是一名軍嫂,經曆過的恐怕不會比她少。
宋馥珍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按了按嗓子輕輕咳嗽了兩聲。嚴真立刻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喝茶,室內就此陷入一陣沉默。嚴真向窗外看了看,忽然看見院子裏亮起了兩道車燈。車子在院子裏停穩,車燈滅了,從上麵走下來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借著客廳明亮的燈光,嚴真看清了那個人。
宋馥珍自然也看見了來人,眉頭一展,親自去開門,打開門,笑眯眯地迎著:“孟川來了——”
來人正是沈孟川。
沈孟川穿著一身挺括的軍裝,穿戴整齊,非常符合內務條令對軍容風紀的要求,美中不足的是他一隻手的袖子挽著,上麵纏著一圈繃帶。沈孟川看見她很詫異,頓在了客廳入口,直到宋馥珍催他坐下,他才抓抓頭發,挨著沙發坐下。
趁著宋馥珍去廚房沏茶,他猶豫了片刻,才說出了一句:“你也在啊。”
嚴真努力鎮定,笑了笑:“嗯。”
沈孟川也笑了下,還想說些什麽,宋馥珍已將茶水端了過來。
沈孟川出院沒多久,回C市辦件事,順便奉父親之命再來拜訪林重博。林老爺子興致很高,吃晚飯的時候非要拉著沈孟川喝幾杯。沈孟川哪兒敢跟一個心髒病人拚酒,更何況因為他的傷口醫生已經嚴令禁止他喝酒了,於是兩人隻好遺憾作罷。
嚴真本來想走,可是小朋友非拉著她留下來吃晚飯。林重博看小朋友可憐兮兮,便開口要她留下來,她不好拂了長輩的麵子,隻好吃完飯趁小朋友看動畫片的工夫,悄悄地離開了。
出了林家大門,嚴真終於鬆了一口氣,隻是這口氣鬆到一半,她又不得不提起來,因為沈孟川也走了出來,他站在台階上看著她:“你這個……還坐公交啊?”
嚴真點了點頭。
“行。”沈孟川點了點頭,“我也不勸你坐我車,被你拒絕的次數創我這輩子之最了!”
嚴真笑笑,轉身離開。她刻意加快了腳步,可是沒過一會兒還是聽見有輕緩的腳步從後麵跟來。嚴真狐疑地轉身,看見了沈孟川。
“你怎麽跟著我?”她問。
“這個。”沈孟川扒扒頭發,“你這,就走啦?”
嚴真有些哭笑不得,她看著他,平靜地說問:“你有事?”
“嗯。”他說,“我這個,有些話想跟你說說,可是說出來就怕你不高興,不過這憋得難受啊,我就是有個問題想不通,我就那麽討人厭嗎?好歹小時候咱們還一起玩過,雖然我把你給勒了,但是你也不用一直這樣把我當陌生人啊。”說完,見嚴真似是被他嚇住,他又補了一句,“你別見怪,我這人要真說了,就是想啥說啥了。”
嚴真無奈地看他一眼,攏了攏頭發:“其實我不是討厭你,隻是,你出現的時間都太過湊巧,總是讓我想起一些我曾發誓再也不想起的事情。”
第一次,是父親去世的那段時間;第二次,是跟那個人有關。她不是不想記得他,隻是一旦記起他,那些曾經的記憶都回來了,在腦海裏反反複複。
沈孟川有些想仰天長歎,搞了半天這丫頭搞的是連坐?
他摸一把臉,指著她:“你,你你你……我有點冤!”
嚴真沒生氣,隻是看著他,有時候她差點就討厭他了,連帶曾經的那些人和事,一起埋藏在回憶裏。可是後來她一想,她跟他本無幹係,為何還要為他傷神過多。她現在努力去做的一件事就是幸福,而不是再多恨一個人。
“你的胳膊是怎麽回事?”
“演習時因為意外受的傷。”他答得很簡單,似乎是不願意多說,嚴真便也不多問。
“還沒恭喜你。”
“唉,我謝謝你。”他揮了一下手,低頭嘀咕,“這恭喜的話呀,聽太多了就沒勁了。除了容易讓人輕飄飄之外能有什麽實際效果嗎?更何況就因為這破演習,我拖一傷手傷腿我救災現場都沒法兒去!”
一句話,讓她的笑容淡淡略去,沈孟川察覺到了,有些小心翼翼地問:“聽說A師他們挺進震中?”
“嗯。”
沈孟川聽了兀自點頭:“嗯,是那小子的作風,總是有本事讓我差他一截。”不論是救災方麵,還是——個人問題方麵,想了想,沈孟川一摸腦袋扯一嗓子:“走了!尋找小爺我的溫柔鄉去!”
望著他的背影,嚴真微微笑了下。沈孟川也是一個優秀的軍人,隻是她忽然發現,此時此刻,她特別地想念遠在災區的他。
自從上一次在電視上看見他一次之後,嚴真有空沒空就守在電視機前,她想著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再看見他一次,可結果卻一次也沒有。
她隻能看到電視上不斷滾動的悲喜交加的消息。喜的是又有多少人創造了生命的奇跡,悲的是死亡數字不斷上漲。她看著這一切,心急如焚。
據老爺子說,部隊已經開始陸陸續續撤離災區了,昨天淩晨一點的時候顧淮寧還打了一通電話,說是部隊現在正在回B市的路上。梁和握著電話聽筒喜極而泣。嚴真站在二樓都能將那聲音聽得清清楚楚,恍惚了很久,才慢慢踱步回房。有時候她忍不住鑽牛角尖,那人是不是都把自己給忘了,連個電話都不能打嗎?抱怨完了又立刻反過來責罵自己,這不是扯後腿嘛。
顧老太太這段時間倒是鎮定了下來。送走珈銘之後嚴真就住到了顧園,說是要陪老太太的,實際上一直是老太太在照顧她。
下午的時候老太太出去了一趟,買了些補品回來,晚上的時候就端了一鍋湯出來,各盛了一碗湯放到每個人麵前:“這段時間也擔驚受怕慣了,趕緊補補。”
“謝謝媽。”嚴真接過,低頭認真地品嚐著。
顧老爺子也看了嚴真一眼:“不用擔心淮越,聽老席說,這幾天他們師也快撤回來了,能打電話自然要打的。”
仿佛是真的聽到了嚴真的心聲,偏廳裏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嚴真嚇了一跳。張嫂走過去接電話,才說了一個喂字就立刻喜笑顏開,滿廳嚷嚷:“快快快!淮越來電話了!”
驚喜來得太快,嚴真一時呆住了,直到被李琬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紅著臉去接電話。
她的手幾乎抖得握不住聽筒,用一隻手扶住了另一隻才勉力拿了起來:“喂——”
她竭盡全力,不讓自己露出馬腳,可是那頭隻傳來兩個字就讓她的竭盡全力全盤崩潰:“老婆。”
聲音啞極了,像是生了鏽一般。可就是這破鑼嗓子說出來的話,讓電話這頭的她潸然落淚。可又不願意讓他擔心,她隻好捂住嘴竭力地調整情緒,將所有的擔心和委屈全壓回去,對著電話那頭的人笑:“忙完啦?”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快結束了,還有兩天就可以回去了。”
那聲音嚴真聽得不甚真切,全被那頭的嘈雜給吞沒了,可是“回去”這兩個字她聽到了,一時間欣喜難言:“我等你。”
顧淮越在那頭笑了下,未待他再開口,一個士兵從遠處跑來敬了個禮,應該是有事,他不得不對電話那邊的人說:“我還有事。”
“那你去忙,注意安全!”
“嗯。”忽然想起了什麽,顧淮越喊住了那頭準備掛電話的人,“等一下。”
“嗯?”
他對著聽筒沉默幾秒,輕聲說了句:“我想你。”
嚴真愣怔了一下,隨後笑了,幸福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接了電話安了心的緣故,嚴真這一晚睡得特別好。
第二天下午嚴真去拜訪了李教授,詢問她有關讀研究生的事宜。雖然現在距離考試還有一年多時間,但是嚴真是那種要做就拿出真章的人。李教授也很喜歡她這種態度,按照她的現實情況給她在選學校時提了很多有益的建議:“去年我去香港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時遇到一個來自B大管理學院的教授。人很年輕,大概比你大不了幾歲,不過現在已經開始帶碩士研究生了。專業呢,跟你也對口。你考慮考慮,覺得不錯就試試。”
“是,B大的?”嚴真有些訝異地重複了一遍,那個百年名校?見李教授含笑點了點頭,嚴真又有些不自信,“教授,我行嗎?”
“憑什麽不行,沒試怎麽就知道?!”李教授安慰她,“你放寬心,隻管試,那個年輕教授人也很隨和。”
嚴真笑了笑,瞬間想起了一個問題。如果她要真是考上了,豈不是要到B市去讀書了?B市,B市,那樣一個地方。
嚴真抬起頭,迎著李教授詢問的目光,點了點頭:“行,那我試一試。”
拿著那個年輕的教授的名片,嚴真離開了李教授的家。街上人來人往,皆是行色匆匆,獨她一個人緩慢地像是散步似的走著。她今天是請了假出來的,所以她此刻不著急,可以騰出時間來好好想一想,規劃一下她未來要做的事。
讀研深造雖說是受了宋馥珍的刺激,可是嚴真工作一段時間也真覺得有這個必要。畢竟她不能在圖書館工作一輩子,到時候還是找個對口的工作比較好。然而促使她答應李教授建議的原因這個並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忽然覺得,她跟顧淮越這麽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
過年離開A師的時候,楚瑤曾提過讓她隨軍的建議,但回來之後嚴真因為工作和小朋友上學的問題一直還沒機會認真考慮。而眼下李教授忽然提了這樣一個建議,提供了一個契機,她仔細想過之後,竟覺得挺好。
她準備等他回來,結完婚了,再隨軍,結束兩地分居的日子。他應該會答應吧?要是不答應那可就再也沒機會了,讓他可勁後悔去吧!想到這裏嚴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引來兩三個注目的眼神後又慌忙斂住了神色,故作嚴肅。
走兩步又想起來一件事來,她已經快一個星期沒見著顧珈銘小朋友了,估計這小家夥又得喊她沒良心了。想了想嚴真拿出手機,準備給林家撥個電話,晚上去看看小朋友。隻是這電話還沒撥出去就有一個電話擠了進來,手機鈴聲大作,嚴真嚇了一跳,平複了下呼吸,她按下了電話鍵,電話那頭是李琬。
“小真,什麽時候回來?”
“我準備去林家看看珈銘,可能會晚點回去。媽你有事?”
“哦,沒多大事。”李琬頓了一下,握著聽筒看向顧老爺子,“老頭,我、我怎麽跟孩子說?”
顧長誌皺皺眉,歎口氣接過了電話:“我來跟她說。”
嚴真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她控製著自己的手,讓自己努力鎮定:“爸,您說吧。”
顧長誌沉默了一下:“是這樣小真,你先別著急,珈銘呢先不急著接,你回家,咱們去一趟B市。”
“去B市?有什麽事嗎?”
為了緩解他緊繃的語氣,顧長誌還故意笑了一下:“我剛剛接到劉向東的電話,說是淮越他們師明天就啟程回來了。”
“那麽快?”
“嗯。挺快。”顧長誌應道,腰間被李琬捅了一下,他惱火地轉過去,看著妻子通紅的眼睛,又認命地回頭。
嚴真也因為老爺子吞吞吐吐的語氣有了些許不好的預感:“爸,您說吧,我都做好準備了,您告訴我,是不是——”
“沒什麽大事!”顧長誌連忙堵住她的胡思亂想,“就是淮越受了點傷,你要是想呢,我帶你到B市去看看,不想就在家——”
“我去!”嚴真沒等他說完急急說道,一瞬間隻覺得喉間疼痛難當。這痛苦是被突然塞進來的,她吞咽得有些費力。沙啞的聲音緩緩地說:“爸,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