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敘沒有想過，再見梁筠，會是在這種場合。

    他剛拍完一場雨天的打戲，身上、臉上、假發上到處都是泥點，無一處不髒汙黏膩。厚重的戲服完全濕透，緊貼在皮膚上，沉重得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

    他提著斷劍，跟在幾個替身後麵，正要去找毛巾擦臉。目光一抬，就見一個高挑頎長的身影被眾人簇擁著，往這邊走來。

    有那麽一秒，唐敘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眨了眨眼睛，再看過去。那人便離得近了，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白皙俊美的臉，鼻梁高挺，右邊眼角下一顆淺褐色的淚痣。隻是身形似乎清減了很多，修身的西裝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蕩。

    唐敘不敢再看，腦中一團亂麻。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心想那人應該不會認出他來，心中稍安。

    “這誰啊，架勢這麽大，竟然能讓姚製片親自作陪？”一個武替邊擦臉邊嘖嘖感歎。

    “不清楚，估計又是哪家的小公子來探班吧，看著挺年輕的。”另一個群演道。

    “誒你看，他走到咱們這邊了！”

    腳步聲漸漸接近，唐敘的心也越跳越快，他用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袖子隨便抹了把臉，混進群演的隊伍中。

    渾渾噩噩中，他聽到一把清冷的嗓音。

    “今天主演都不在？”

    姚製片的臉僵了一下，很快笑道：“梁總，今天拍的都是打戲，又是下大雨又是滾泥地的，容易受傷……所以才用的替身。”

    梁筠點了點頭，掃了一眼或坐著或蹲著在休息的替身們，又將目光轉向旁邊一撥穿著破舊布衫的人。

    “這些都是群演嗎？”

    姚製片主要負責的是前期劇本統籌和攝製準備，對群演的情況不太熟悉，於是拍了拍身旁選角導演的肩膀。選角導演叫張隆，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國字臉，身形精悍。劇組的群演他大部分都臉熟，見梁筠發問，立刻道：“有一個不是，站後排個最高的那個。”

    說完，生怕梁筠不相信似的，抬手往唐敘的方向指了指，中氣十足道：“就那個，叫唐敘。”

    突然被點名，唐敘臉都白了。他僵硬地抬起頭，正好撞進男人的視線裏。

    他看到梁筠明顯地愣了一下。

    “唐敘，你怎麽還沒換衣服？”張隆注意到他還穿著濕戲服。天氣這麽熱，這小子也不怕悶出病來。

    “隆哥，我馬上去換。”唐敘正愁沒有理由脫身。

    “等等。”

    梁筠的聲音響起。他邁開長腿，繞過幾個群演，在眾多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緩緩走到唐敘麵前。

    他一身昂貴的手工西裝，麵容光潔，腳下皮鞋鋥亮。與剛從泥水裏爬出來灰頭土臉的唐敘形成鮮明對比。胸口劃過自卑和酸澀，唐敘不自覺退後了一步。

    梁筠不說話，又向前走了一步，身上散發出迫人的氣息。這麽多人圍觀，唐敘避無可避，不得不抬頭看他。

    隻是這一看，唐敘就失了神。

    梁筠熾熱的視線膠著在他臉上，眼底依稀有一絲傷痛。

    一瞬間，周遭所有的聲音都歸於寂靜。唐敘怔怔盯著他，青年瞳孔深黑，眼角下淺褐色的淚痣清晰可見。

    那是他曾經吻過無數次的地方。

    “好久不見，唐敘。”

    他聽到梁筠的聲音，低啞而飄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般。

    唐敘呆站在那兒，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好久不見……梁總。”

    “梁總，您認識小唐啊？”張隆走過來，跟第一次見到唐敘似的，好奇地打量他。

    “我們是大學同學。”梁筠的神情波瀾不驚。

    唐敘被張隆看得不太自在，他扯了扯自己皺巴巴的衣領，瞥了眼梁筠，低聲道：“梁總，不好意思，我先去換個衣服。”不等梁筠說話，他就逃也一樣往劇組休息室旁邊的帳篷跑。

    “誒，小唐——”張隆還想說些什麽，眼見唐敘已經跑遠，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

    梁筠站在原地，看著唐敘的身影消失在帳篷後。他身後的姚製片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再想起這位小梁總不近女色的傳聞，似乎明白了什麽，嘴角勾出一個了然的笑容。

    “張隆，那個叫唐敘的，演的什麽角色？”姚製片問。

    “他演男二的侍從，戲份不多，後麵因為保護男二犧牲了。”

    “他演技怎麽樣？”

    張隆撓了撓頭，瞥了眼沉默的梁筠，小心道：“還不錯，挺有鏡頭感的，打戲拍得也很利落，吳導誇過好幾次。”

    吳導就是他們拍攝的這部武俠劇的導演，早年香港武打片市場繁榮時，他拍過不少叫好又叫座的片子，在影壇也小有名氣。後來港片漸漸沒落，大陸電影市場崛起，不少香港導演都北上拍片，吳導也是其中之一。這是他來大陸後拍攝的第二部武俠片，之前試水的一部武俠片上映後口碑不錯，但由於沒有大牌明星參演，票房平平。這次投資方吸取教訓，砸重金請了位流量男星，就是希望他能打個翻身仗。

    “吳導在工作室？”姚製片問。

    “是，應該在看片子。”

    “梁總，那咱們過去看看？”姚製片轉向梁筠。

    梁筠點點頭，最後看了眼遠處的臨時帳篷，低聲道：“走。”

    **

    唐敘換好衣服出來，外麵天色已經擦黑。他跟幾個相熟的工作人員打過招呼，拎了瓶礦泉水，往劇組大巴的方向走。

    他們這半個月都待在郊區拍戲，劇組租了輛大巴，每天按時送一撥拍完戲的人回鎮上的賓館休息。唐敘看了眼手上的表，六點五十，大巴一般準點發車，他加快腳步。

    “唐敘！”

    一個聲音叫住他。唐敘腳步一頓，轉過頭，看到張隆的臉，後者正笑著衝他揮手。

    “梁總請所有的工作人員吃飯，走吧！”

    唐敘愣了愣，下意識道：“盒飯？”

    “想什麽呢，當然是去鎮上吃大餐。”張隆朝他使了個眼色：“你還坐什麽大巴，跟我們的車一起走吧。”

    “我跟他們坐大巴也一樣。”唐敘笑得勉強。

    “當然不一樣。”張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梁總的老同學，你不去我跟梁總怎麽交代？”

    “梁總……”唐敘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心頭的疑問：“他怎麽會來這裏？”

    “你還沒聽說啊？梁氏前兩天收購了海星文化，現在梁總可是咱們的大金-主！”

    唐敘記得，海星是這部片子最大的投資方。這家小小的傳媒公司成立之初員工連二十人都不到，卻因為眼光獨到，投資的好幾部低成本商業片都逆襲成了票房黑馬，短短三年內便在業界異軍突起，賺得盆滿缽滿。隻是唐敘不明白，梁氏集團涉足的業務主要是日用品和快消品零售，怎麽會突然轉戰影視行業？

    唐敘心中不解，也沒多問，老老實實跟著張隆走。遠遠就看到梁筠跟導演站在一起，談笑風生，旁邊站著姚製片和攝影指導，還有男二和女二。見到兩人，姚製片立刻笑道：“張隆，可算把人帶過來了。”

    “吳導好，梁總好，各位老師好。”唐敘禮貌地跟眾人打招呼。

    唐敘演技過關，拍打戲也敬業，從不抱怨條件艱苦，吳導對他的印象不錯。他點了點頭：“小唐，你就坐梁總的車吧，我的車人滿了，不好意思。”

    “沒事。”吳導的專車哪能是他這種小角色隨便坐的，唐敘心裏有譜，他轉向梁筠，輕聲道：“麻煩梁總了。”

    梁筠淡淡地“嗯”了一聲。

    司機開車，姚製片坐副駕駛，梁筠和唐敘坐在後排。車裏的氣氛太過沉悶，姚製片瞟了眼後視鏡，有心想活絡一下氛圍。

    “梁總，您從市區過來不太方便吧？”

    “還好。”梁筠正在看梁氏收盤的股價，他眼皮微垂著，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吳導和你們比較辛苦。”

    “哪裏哪裏，這都是應該的。”姚製片的眼珠子轉了轉，又瞟了眼後麵一直不說話的唐敘：“小唐，拍了一天的打戲，這會兒該挺累了？”

    “還行。”唐敘笑笑：“習慣了。”

    “習慣就好。不過進組就是這樣，沒日沒夜的，鐵人也扛不住。等殺了青，好好休息休息。”

    “嗯。”

    唐敘看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景物，僵硬的脊背片刻都不敢放鬆。他其實根本沒在聽姚製片都說了什麽，隻是下意識應答著。梁筠離他太近了，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若有似無地飄過來，讓唐敘完全無法專注。

    “你左手怎麽了？”忽然，梁筠的聲音響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