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 秋雨何惜花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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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的鐵鉗五尺長短,削尖的一頭被星邪握在手中,所以看起來像是一杆鐵棍。即便是搶下了先手,星邪向著老漢砸去的速度依舊不快,手上的力道也依舊拿捏得極其小心。

    星邪終究是星邪,無論何時都心存善念。

    老漢微眯雙眼,麵對砸來的鐵棍沒有躲避,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欺身上前,撞入星邪懷中,同時狠狠一肘打在了星邪的腹部。

    二人的交手隻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星邪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踉蹌的退出數丈,麵色一片慘白,而老漢則是氣定神閑的向前邁出幾步,不緊不慢的拔出了先前插在土裏的鐵剪。

    星邪的眉頭緊緊皺著,他明白老漢也是同樣的明道中境的修為,但星邪從小就和別人沒有爭鬥,打架的經驗和老漢相去甚遠,所以老漢的一招一式明顯比他要厲害太多。就像是一個有力氣不知怎麽使的莽漢遇到了一般大力氣的軍人,結果自然隻能淪為沙包。

    更何況,星邪真的很不喜歡戰鬥。

    看著步步逼近的老漢,星邪的胸中沒來由的一陣煩悶,於是他的眉毛蹙的更緊,把離雲握的更用力。

    星邪再次抬手,這次卻不再留手,手中的離雲破開空氣,化為一片殘影向著老漢砸去。

    一聲金鐵相交的脆響,星邪又踉蹌的後退了數丈,“咣當”一下撞在了院門之上,震落了院門頂上的幾片樹葉。似乎是受了不輕的傷,星邪靠在鐵門前,臉色愈發蒼白,握著鐵棍的手也朝下滴著鮮血,殷紅的血珠落至地麵,與泥土混成了烏黑的顏色,分外顯眼。

    “血......”弦影看見地上的鮮血,一下失了神,惶恐的抱著吞吞躲在了牆角。

    老漢眼見弦影的反應,搖了搖頭,說道:“這後生這般懦弱無能,就算飽讀詩書,不也還是個窩囊廢。”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道,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道,先生明道知理,是不屈之人,應該隻是怕血,絕不是您說的窩囊廢。”星邪看著老漢,認真說道。

    “嘴硬,你這小娃娃又能比他強到哪去,讀書人的道,等你有本事走出這個院子再來跟俺說教吧。”老漢說著提起手中鐵剪,刺向星邪的胸口。

    秋冬交際,氣溫驟降,空氣裏總有著防也防不住的寒意。老漢的鐵剪夾雜著這刺骨的冰冷,在星邪的眼中急劇放大,星邪喘了口氣,呼出一片白霧。

    星邪覺得有些冷,這天讓他微冷,那把鐵剪讓他覺得很冷。

    他想,要有光。

    於是,便有了光。

    一團熾熱明亮的光從星邪的左手綻放,星邪用那團光,破開了麵前的寒意!

    老漢看著手中的鐵剪在那驟然出現的光明裏化為了灼熱的鐵水,黝黑的臉微不可查的顫抖了一下,他有些畏懼的向後縮了一步,但是星邪已經第三次抬起右手,手中的離雲向著老漢劈去。

    空氣中響起一聲爆鳴,老漢坐倒在地,他手中的鐵剪隻剩下了半截,而握著剪刀的胳膊,則塌陷了下去,肩膀處的骨頭,竟是被那一棍敲的粉碎。

    “沒想到你還留著這樣的後手,是俺大意了。”老漢汗如雨下,他緊咬著牙,從地上爬起,盯著麵前同樣滿頭大汗的星邪一字一頓道:“這胳膊廢了也就廢了,但是俺拚了這條命,也要把你們留下。”

    “他們答應了您什麽好處,或者做了什麽讓您為難,也許,我可以幫到您。”星邪左手的白芒緩緩散去,他那雙溫和如水的眼睛對上老漢眼中的凶光,讓這一句摸不到頭腦的話聽起來極為誠懇認真。

    “你這小娃娃腦子倒還靈光。”老漢苦笑道:“俺給那些大人賣了那麽多年的命,何嚐不是把自己的命賣到了他們的手裏,今日讓你們出了這院子,俺就是死路一條,再說你一個明道中境的小娃娃,能幫俺做什麽。”

    星邪沒有答話,臉色暗淡了下去。老漢說的那些大人,自然是東邊龍泣之海瀧族的那些大人們。星邪這一路走來無緣無故被老漢為難,對方還指名道姓的要吞吞留下,說為民除害,替天行道顯然隻是個幌子。那麽老漢的背後自然有瀧族的影子,而且星邪難過的是,在瀧族深不見底的力量麵前,星邪如同老漢所說的一樣,確實幫不到他什麽。

    “相比於和他們作對,殺了你,不是要輕鬆很多。”老漢一把抹去滿臉的汗珠,單手掐出一記印訣,身形如電,向著星邪衝去。星邪萬沒料到老漢還會繼續出手,猝不及防間慌亂的舉起離雲朝著老漢的另一個肩膀敲去。

    老漢手印先到,按在了星邪的胸口,幾乎就是同時,星邪的鐵棍落到了老漢的右肩。

    哢擦一聲,老漢右邊的肩膀塌陷了下去,而星邪被手印的巨力擊飛,撞到了院牆上,把牆上的磚塊水泥撞掉了一地。

    老漢以命搏命的攻擊方式相當凶悍,此時的星邪扶著牆根喘著粗氣,身上那件簡潔樸素的白衣也變得破爛不堪,滿是灰塵血跡。而雙臂俱廢的老漢更是淒慘,或許是因為肩骨被擊碎的痛楚太過巨大,老漢原本黝黑的臉泛起烏青,看起來像是一頭走入絕境的惡狼。

    “您已經不能再做什麽了。”星邪吃力的抬手,拭去額角的鮮血,看向老漢的目光裏有幾分堅決,又有幾分憐惜,然後他想了想,接著說道:“很抱歉把您傷成了這樣,因為我確實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無法在這裏停留片刻,吞吞也是一樣。雖然說這些可能沒用,但還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老漢錯愕的看著星邪,忽然狂笑起來,肆意的笑聲回蕩在小小的院中。此時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片烏雲,晚秋的雨就這樣毫無征兆的下了起來。細雨蒙蒙,帶著秋末冬初的冷意,讓放聲大笑的老漢看起來更加落魄淒涼。

    “這世間,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後生,剛剛是你殺俺的最好時機,你卻這樣錯過了。”老漢雙臂癱軟的垂在身子兩側,渾身已經被秋雨淋透,狼狽無比,然而他的眼中卻滿是戰意。

    雨水落得很有力,啪嗒啪嗒的落在地麵,落在院子裏的金菊和秋海棠的枝葉上。院中彌漫起泥土和花的芳香,星邪沉默的站在雨中,胸中那種揮之不去的煩悶更加嚴重。他明白花農說的是實話,隨著這場秋雨的到來,院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自己似乎失去了走出這個院子最好的機會。

    雨來了,花醒了。

    看著那一院子姹紫嫣紅的花朵,星邪恍然,這個院子裏,最大的敵人,從來都不是這個悍不畏死的老漢,而是他種下的,這些會殺人的花。

    星邪身側五尺,一朵碩大的金菊在秋雨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解體,層層金色的花瓣飛旋而起,在雨中向著星邪飄去。星邪後退幾步,堪堪躲過大多數的花瓣,卻有一小片從星邪手邊劃過,於是星邪的手背上就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與此同時,滿園的花都開始了解體,各色花瓣仿佛羽毛飄搖至幾丈高的空中,在星邪的頭頂匯聚成一股五顏六色的洪流,瞬間傾瀉而下。一片花瓣便鋒利如刀,若這花流衝到了星邪身上,星邪怕是要被絞碎成肉末。

    星邪望向頭頂遮住天空的漫天花瓣,好像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蟒,他深吸一口氣,身上泛起一層白芒。白光熾熱的溫度讓花瓣在星邪身周被盡數點燃,無數的花瓣在光芒中變得幹枯焦黑,然後帶著火光墜向地麵,又被細雨抹去了痕跡。

    隻是這滿園怒放的花有多少花瓣,許許多多的花瓣飛蛾撲火,又有無數的花瓣飄旋而上,星邪以白光護體,每時每刻元氣的消耗都異常劇烈,如此下去,先倒下的人還是星邪。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所以要想辦法。

    星邪看了眼手中握著的離雲,通體漆黑的離雲與星邪綻放著白光的身體形成強烈的反差,他的手下意識的握的更緊了一些,然後他以掌為刀,劃開了花瓣交織而成的大網,帶起一抹流火,向著老漢衝去。

    陰冷的雨水遇到星邪身上的白芒,就被極高的溫度蒸成了一縷白煙,遠遠望去,星邪就像是在雲霧之中奔跑。原本強烈而刺眼的白光隨著他每邁出一步,就弱上幾分,等到他來到了老漢麵前,白光就隻剩下了薄薄的一層,更像是一層依稀可見的熒光。於是星邪停下了腳步,站在了老漢前麵不遠處。

    “察覺到不對了?”老漢冷笑道。

    星邪不語,隻是安靜的站在原地。雖然他體表散發出的白光時刻在劇烈的消耗著他的元氣,但根據他的估計,應該還可以再支撐十息的時間,而如今不過五息,就一副隨時都會潰散的模樣。

    “是那個手印,阻隔了我對元氣的吸納。”星邪略一思忖,想到了原因,先前老漢不惜失掉一臂也要將印打在他的身上,現在想來,那個印的作用,應該就是阻斷了他和外界天地能量的聯係,讓他無法把元氣吸納己身,所以,他體表的那層薄光,就是他最後可以利用的所有元氣了。

    “俺一生種花,悟的就是花道,這院子裏是俺一輩子的心血。先前俺的那個印,叫作百花印。反正你也要死在這裏了,告訴你也無妨,中了俺的百花印以後,這些花沾染的花粉落在你的身上,就會與你體內的印記呼應,從而阻絕你對天地元氣的吸納。這個院子,可是俺用幾十年時間布置下來的殺陣,莫說是你,就是明道上境的修行者,也曾被俺困死在這裏,成了花肥。”

    老漢的聲音在雨中有些模糊。此時雨勢變大,豆大的雨珠劈頭蓋臉的砸在人的臉上。星邪披散著濕漉漉的黑發,臉上淌下幾條水痕,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向來溫和的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決然和悲傷,之後他遺憾的歎出兩個字。

    “何苦。”

    何苦,說的是老漢何必尋苦,本有生路,何必自己尋上死路。

    然後星邪抬起了右手,右手握著的離雲指向老漢。

    天空陰雲密布,連綿秋雨拍打著滿地殘花,小小的院子裏,忽的亮起了一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