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獨自莫憑欄 冬雨白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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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來。

    軫州的天琅郡下了一場大雨。

    身上散發著藥膏香味的星邪撐著油布傘,站在細雨蒙蒙的青石橋上,看著橋下湖麵隨波逐流的片片浮萍,蒼白清秀的臉上有著一種讓人心生親近的平靜。

    橋的那頭,是一座占地極其寬廣的府邸,府邸氣派的正門上掛著塊巨大醒目的牌匾,匾上龍飛鳳舞的寫著五個字:敕造龍將府。

    日暮帝國建國伊始,按照天上星宿劃天下為二十八州,這軫州的天琅郡,便是南方朱雀七州中主要的軍事,商貿重鎮之一,即使是在帝國燦若繁星的城市中也可以排在前列。而在這樣一座寸土寸金的郡城裏,還能置辦下如此規模的宅子,牌匾上更是上書“敕造”二字,整個朱雀七州,能得到這般待遇的,隻有為帝國鎮守邊疆,有著無上軍威的八龍將之一,墨麟大將軍一人。

    此時星邪的目光從水麵的浮萍上收回,落在了橋邊的將軍府,雨中的將軍府輪廓有些模糊,更遠處連成了一片起伏的陰影,已然看不清楚。亭台朦朧,如夢似幻,本是一副難得的景色,星邪卻無心欣賞。

    似乎自從夏天離開那個生活了兩年的村子,他就再也尋不回當初無憂無慮,每日隻讀聖賢書的自己了。隻是半年不到的時間,他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先是小師妹有了心儀的人,然後是在山上遇到了吞吞和六蛟,再之後便是永夜師兄被流寇擒住,這次自己蒼陽一行,也是舉步維艱。

    星邪是個很幹淨,很單純,甚至可以說是一廂情願的相信道理大義而顯得有些迂腐木訥的人,但是正如他的老師所說,他也是個很聰明的人。很多很多的事情,心思縝密的他很快就能分析出前因後果,譬如這次大師兄二師兄的匆忙離去,譬如為何自己身處險境老師可以出手相救,而永夜師兄被俘老師卻不知身在何方。這讓星邪覺得很不安,他感覺自己和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師兄弟們,都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瀧族也好,蒼陽也好,在這些已經在世界上傳承了近乎萬年的力量麵前,自己都顯得比地上的塵埃還要微不足道。

    有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星邪卻感覺到身心上的一種極度疲憊。因為太過聰明,太過冷靜,於是就知道了太多在自己這個年齡不應該知曉的事情,於是便有莫名的壓力,讓他胸中陣陣煩悶。

    星邪站在橋上,是在等弦影,他準備等弦影把將軍府的事情辦完之後,就向這位與他同行了十餘日的教書先生辭行。想起這位太學院的教習在帝都接觸的都是墨麟將軍一般的朝中顯貴,這一路卻並不自持身份,相反待人都極為和善,星邪心中對弦影的敬佩就又多上了一分。

    城中的雨淅淅瀝瀝,街上的人來來往往。一柄挨著一柄的油布傘,就像這湖中一片又一片的浮萍,於此處相逢,又於此處離別。

    這便是緣。

    百年滄桑,不知見證了多少相逢離別的青石橋,寄托了無數文人騷客的感慨愁苦。

    雨幕下的郡城並不安靜,除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雨聲,橋邊的街上也時有商販的吆喝和路人討價還價的爭執聲。即便是在這樣一座高手如雲的帝國重鎮,最主要的群體依然是市井小巷中來往奔走的尋常人家,管你修行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那些遠到沒有邊際的傳說故事,又哪裏有眼下柴米油鹽的斤斤計較來得重要。

    天下天下,天的下麵,便是這群每日忙碌過活的普通人,換而言之,他們,就是天下。

    煙雨朦朧的街邊,一位年輕的婦人牽著自己的孩子匆匆前行,因為雨傘太小,婦人隻顧著為那一路東張西望的頑皮孩子遮雨,所以自己身上被淋的有些狼狽。偏偏母子二人路過一輛紮滿糖葫蘆串的小推車,於是那頑劣孩子就再不肯朝前挪上半步。

    “娘,我要吃糖葫蘆。”男童牽著婦人手,清澈的眼裏是不容回絕的堅定。

    婦人愛憐的看著自己的孩子,抬起洗的發白的袖子仔細的擦去男童臉上的零星的雨滴,柔聲道:“小虎乖,娘今天出門沒帶錢,下次給你買。”

    推車旁賣糖葫蘆的男人哪裏看不出年輕婦人的窘迫,笑著從車上取下一串糖葫蘆,遞到男孩麵前,說道:“下大雨的趕路不易,一串糖葫蘆就能讓這小鬼老實下來了。”

    婦人麵露難色,說道:“隻是這次出門匆忙,沒有帶錢在身上。”

    “不礙事,不礙事,一串糖葫蘆能值幾個錢,拿去便是。”

    聽到男人的話,被喚作小虎的男童眉開眼笑,正要伸手去接過那串糖葫蘆,卻被自己的娘親“啪”的一下將手打落下去。

    “小虎,聽娘的話,謝過這位伯伯的好意,等娘下次帶錢了給你買。”

    小虎看著向來寵溺自己的娘親這回竟然如此堅決,心中湧來一陣莫名的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一麵舉起小小的拳頭捶打著婦人,一麵哭鬧道:“我不管,我就要吃糖葫蘆,就要吃糖葫蘆!”

    男人見到婦人緊緊蹙起的眉頭,也出言勸慰道:“隻是串糖葫蘆而已,實在不行,等你取了錢下回給我就是了。”

    婦人搖頭,說道:“我們家貧,自覺愧對孩子,往日便任他胡鬧,可萬不能由他去做這不勞而獲的事情。今日是您好心,若日後養成習慣,他再遇到心儀之物,別人不給,他便敢偷敢搶,那又如何是好。”

    男人聽完婦人的話,點點頭,不再言語,默默的把糖葫蘆重新紮到了推車上。

    小虎眼見快要到手的糖葫蘆沒了希望,大喊一聲:“娘是壞蛋!”,然後掙脫了婦人的手,衝進了茫茫大雨之中。

    “小虎!”婦人麵露急色,連忙追趕了上去,隻是這長街上人來人往,孩子又身形靈活,婦人僅僅追出幾步,就不見了小虎的蹤影。

    憤懣委屈的小虎擠開人群,跑到了橋下湖旁的堤岸上,隻見他在濕滑泥濘的青苔上一個趔趄,人便一頭栽進了滿是浮萍的湖裏,散開一圈圈漣漪。

    姍姍來遲的婦人恰好見到孩子墜入湖中的一幕,臉色慘白,癱軟在地。

    將軍府前青石橋下的湖,並不是一座普通的供遊人觀賞的湖,整個天琅郡都知道,湖底棲息著墨麟大將軍的坐騎,一隻每日要吃下一頭牛,很少在世人麵前露麵的鯥王。

    所以當小虎落水,一時間有人報官,有人呼喊,卻沒有一人膽敢下水營救。

    但是初來乍到的星邪不知道,或者說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的選擇都隻有一個。

    於是眾人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從橋上躍入湖中。

    湖裏很暗,秋末冬初的湖水更是刺骨的冰冷,入水不多一會的小虎已經沒有了知覺,雙眼緊閉,朝著湖底沉去。星邪腿上發力,遊到小虎身邊,左手散發出一團光芒將小虎的身體包裹,這光芒隔絕了周圍的湖水,給小虎空出了一塊呼吸的空間,並散發出溫暖幫助他驅散寒意。

    因為前幾日與花農一戰,星邪的傷隻恢複了一小部分,所以星邪此時所能利用的元氣還很有限,原本潛入水中救人對於如今已是明道中境的星邪來說並不算一件太難的事情,此刻卻讓星邪倍感吃力。

    淡淡的光輝在深邃幽深的湖底顯得格外的刺眼,星邪拖著小虎慢慢向著湖麵遊去,已經有些力不從心,而且,星邪借著微弱的光亮,瞅見了湖底有一塊起伏的巨大黑影,這塊不知為何物的黑影所帶來強大威懾,竟讓星邪體內元氣的流動凝滯起來。

    “千萬不要招惹了那東西才好。”星邪想著,在水中的動作又小心了幾分。

    雨勢變大,橋上和兩岸的人越聚越多,眾人圍在湖邊七嘴八舌,失去孩子的婦人滿麵淚痕,早已哭不出聲,隻是一身泥濘,坐在岸邊怔怔的望著湖麵。

    劈裏啪啦的雨聲不絕於耳,本來陰沉灰蒙的天空忽的明亮了起來,剛剛到來的冬天,竟然出現了一抹初春的暖意。

    遠方的烏雲被幾道光芒破開,頓時晴空與大雨並存,天空中一抹紫色的長影衣袂飛颺,從雲上飄搖而下,浩浩然憑虛禦風,宛若仙人降世,遺世獨立。青石橋兩岸圍觀的數百民眾,看到這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震撼畫麵,不由得癡了。

    與此同時,湖中的黑影沒有辜負已經極其小心的星邪的期望,晃了晃身上的淤泥,睜開了冒著青光的雙眼。

    頓時鋪天蓋地的壓力席卷而來,星邪覺得自己身上被加了萬鈞之力,身體不由自主的向著湖底沉去。湖底的巨大黑影露出了它的猙獰麵貌,那是一頭渾身披滿鱗甲的黑色水牛,水牛肋下生出一對魚鰭樣的皮質雙翼,細長如蛇的尾巴來回擺動,將湖水攪動得天翻地覆。

    星邪在書上讀到過這種怪物,湖中有魚焉,其狀如牛,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

    而湖底這頭有尋常兩頭牛大小的鯥王,給星邪帶來的壓迫感,甚至還要超過那日在四方山上把境界壓製在尚賢下境的第六蛟。

    湖麵之上,紫色的身影落在了婦人身旁,如瀑的黑發下露出一張絕世的容顏。書中曾說女子美麗,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多數人便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天人之姿,而當真正的天上仙子來到凡塵,來到眾人的麵前之時,人們才知道這八字用來形容這紫衣女子的美麗竟然還顯蒼白,怕是隻有那傾城傾國四字,才能道出女子生了怎樣一副讓人驚歎的臉龐。這幅模樣,應該隻屬於老天的女兒吧。

    紫衣女子沒有去看周圍的百姓,也沒有去看坐在身旁可憐無比的年輕婦人,她閃爍著動人神彩的眸子看向麵前已成了一個巨大漩渦的湖麵,伸出無瑕玉手,朝著湖心遙遙一點,口吐蘭香。

    於是便有空靈之聲回蕩於天地。

    “大牛,不可傷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