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浮萍依依淌橋邊 姑娘不似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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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的星邪覺得天地倒轉,體內殘存不多的元氣在蘇醒的凶獸翻騰間潰散消失,湖水裹挾著鯥王的威壓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星邪終於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而在岸邊,紫衣仙子注視著湖麵巨大的漩渦和水中那個若隱若現的黑色身影,渾然天成的精致容顏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她原先點向湖心的纖纖素手變指為掌,往下虛按,天地之間似乎有一股磅礴之力被女子的手掌牽引,將偌大的湖麵生生向下壓進丈餘。
修行前三境,明道境可將元氣納入己身,洗滌雜質,強健體魄,通明五感,洞世境可將元氣外放體外,或化狂風,或作刀劍,玄妙無窮,而女子以己身為熔爐,以天地元氣為山巒,搬山填湖,則是進入了尚賢境之後才有的手段,稱作天地烘爐。至於自身通透純淨,虛無縹緲,已然不是人間之力的淨晟境,據說自身便是世界,體內自有天地。
此時湖中傳來一聲低沉的哀嚎,攪動的越發劇烈的漩渦突破了湖麵那座無形的元氣大山,衝天而起,卷起一道高有三丈的巨浪,向著岸邊的紫衣仙子以及一幹百姓拍去。
日暮近幾年來沒有戰事,朝廷隱隱有著重文輕武的勢頭,再加上修行一途最初靠的是那玄之又玄的天賦感悟,所以大多數百姓一輩子士農工商,莫說采日月精華,煉天地元氣,就是連那強身健體的形意拳都未曾練過。平日裏見著一位修行者,從來都是恭敬有加,那些小村小鎮若是出了一位修行家更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喜事。天琅郡是軫州重鎮,百姓平日裏對那些修行者們也都見怪不怪,隻是如今這水漫湖堤的可怕陣仗實在太過駭人聽聞,這湖裏的怪物哪裏是大將軍的心愛坐騎,分明是一頭龍王爺啊,這熱鬧再看下去,怕是要把性命都丟在了這裏。
於是兩岸的人群哭天搶地,四散而逃。
女子見到這般混亂景象,微微蹙眉,並指為劍,抬手拂袖,在空中虛斬一記。
堤岸兩旁,就要被鯥王掀起的浪濤淹沒,逃無可逃的百姓,看到一團肉眼可見的白色罡風,自雲端呼嘯而下,向著巨浪撞去。罡風所過之處,瓢潑冬雨盡數變為指尖大小的冰粒,簌簌墜落。
此風白茫茫,陰氣下微霜。
是為朔風。
白色的罡風與巨浪相撞,隻聽一聲轟隆悶響,湖水化作一片薄霧四散開去。天地間彌漫的水汽如同嫋嫋青煙,讓原本有些清晰的城樓又變的模糊起來。
紫衣仙子腳尖一點,人若紙鳶,駕著微風掠至湖麵,雙手結成法印。
印是九字真言印中的“兵”字印,廣袤天地,浩瀚元氣,皆為兵器。
馭天神術.寒息。
湖麵的寒意驟然凜冽起來,仿佛有極北冰原的狂風奔襲千萬裏,駕臨此地。似是隆冬提前來到,湖堤旁幾株在風中搖曳的臘梅竟悄然綻放,一時黃花滿天。
頃刻之間,百畝湖水凝結成冰。紫衣仙子翩然落於湖麵之上,雙手攏於袖中,看著湖中冰封的那個巨大黑影,以及黑影旁邊一大一小兩個同樣被凍結的身影,微蹙的眉頭皺的更緊。她盯著湖麵看了許久,才伸手敲了敲腦袋,以極快的語速小聲嘟囔了一句。
“人也凍在裏麵了,這可怎麽辦......”
青石橋那一頭將軍府的院落內,雨打芭蕉,侍女添香。一座平凡無奇的小亭裏,放著兩張名貴的金絲楠木椅,這種隻有皇室才能使用的木材所製的器具數量控製的非常嚴苛,眼下的這兩張還是當年皇帝陛下親自選材,禦賜下來的無上珍品,而如今卻這樣大大咧咧的擺放在亭中。
更令人汗顏的是亭中同樣大大咧咧的兩道身影,其中一位穿著藍色長衫讀書人打扮的俊朗青年翹著二郎腿,咿咿呀呀的哼著一支調子古怪的小曲,而他對麵那位身著日暮尋常人家冬天隨處可見的灰棉襖的中年男人,則是幹脆就蹲在那張旁人坐都不敢坐的椅子上,閉著眼睛輕打節拍,似乎沉醉在了讀書人的小曲之中。
穿著灰棉襖,臉上還留著沒有刮幹淨的胡茬,嘴角微微翹起,麵相很是和善的中年男人就是這座將軍府的主人,統禦日暮帝國南方朱雀七州全部兵力的墨麟大將軍,而他對麵的藍衣讀書人,則是在帝都享有盛譽,被太學院號稱天下文人之首的院長大人盛讚為文曲星轉世,傳聞將滿院書籍盡數瀏覽的天才人物弦影。
這一文一武,兩個在朝廷上大紅大紫的人物,此時像是兩個尋常的市井之徒,在音調怪異的曲子中盯著桌上的一方茶壚。
茶壚色澤明亮,壚身惟妙惟肖的雕刻著一隻妖獸饕餮,這是在日暮上層中頗受喜愛的饕餮銅壚。茶壚作為煮茶器具,多數都為銅製,材質大同小異,珍貴程度則以雕工品鑒,墨麟與弦影二人麵前的這方饕餮銅壚,雕紋的精細程度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自然又是茶壚中的上品。
初冬之時茶香四溢,亭外佇立的幾位貌美侍女遠遠的聞著茶香,都感覺好似來到了人間仙境。
墨麟看著就要出壚的一壺好茶,得意的摸了摸滿是胡渣的下巴,說道:“我這一壺帝王崖的禦賜龍井珍藏了好些時候了,今日先生來訪,特意來請先生以茶論道。”
墨麟對麵的弦影笑笑,抬手整理了一下長衫,眉宇間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瀟灑,淡然道:“將軍的茶就和將軍的椅子一樣,向來都是千金難求的珍品,單論做工品相皆已近乎於道,何必再求道於我這窮酸書生。”
墨麟聽完弦影的話,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管銅壚燙手,便將自己與弦影身前的茶杯倒滿,笑罵道:“你這窮酸書生,瞧不起我這大老粗就算了,還拐著彎罵我,覺得我暴殄天物,那送給你得了。”
弦影端起茶杯,隻聞不飲,片刻之後方才說道:“沒覺得你暴殄天物,是覺著將軍愛窮顯擺,帝王崖的龍井,在下也是喝過的,隻不過那明前茶的味道,可比你這藏到年末的要好上太多。”
“那我且問你,我這茶具茶葉,比之太學院那個全天下最喜歡窮講究的老頭子又如何?”
全天下最喜歡窮講究的老頭子,自然說的是太學院那位萬人敬仰的老學究,院長大人。弦影微微沉吟,有條不紊的說道:“老師的茶道,單論步驟,有洗茶,衝泡,封壺,分杯,分壺,奉茶,聞香,品茗八步,再說茶具,分為置茶器,理茶器,分茶器,品茗器,滌潔器五樣。其中置茶器,分為茶則,茶匙,茶漏,茶荷,茶擂,茶倉。理茶器又分為茶夾,茶針,茶槳,茶刀......”
“夠了夠了.....幾片樹葉子,一口氣喝了得了,哪裏有那麽多神神叨叨的東西。”墨麟看著弦影大有開壇講課的架勢,急忙打住,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這些將軍不願意聽,那就不講了。在下這次登門拜訪,除了看看將軍近況之外,還有一事相求。”
墨麟麵露異色,說道:“你這太學院的教習不去找你老師幫忙,跑來找我所為何事?”
“在下路上遇到一位知己,不過一個十六七歲大的孩子,他的師兄原是雙蓮鎮的百夫長,被蒼陽鴉雀嶺一個小頭目給擄了去,這孩子此次孤身一人深入蒼陽,怕是凶多吉少,還望將軍幫著照拂一下。”
“難得你求我一件事情,你放心,肯定給你辦好,那孩子叫作什麽,被擄走的那人又叫什麽?”
“那孩子叫星邪,他的師兄叫作永夜。”
“恩,這兩人我記下了,稍後就派人去查詢此事。”墨麟點頭,喝了口茶,忽然“哎呀”一聲,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看起來像是想起了一件很頭疼的事情。
“將軍怎麽了?”弦影問道。
“差點忘了今日還要接待一位貴客,結果那位貴客跟我家大牛在湖邊鬧起來了。”
“那將軍不出去看一看?”
墨麟擺了擺手,說道:“大牛平日裏被我這好脾氣給慣壞了,這次正好來個人收拾它,眼不見心不煩,那位知道大牛是我的坐騎,下手有分寸的,咱們接著喝茶。”
將軍府外的青石橋下,足夠天琅郡百姓們茶餘飯後談論好幾個月的天人之戰已經告一段落,逐漸融化的湖水中,一頭身披鱗甲的巨大水牛探出半個身子,將還在昏迷中的星邪和小虎二人向前拱了拱,送到了紫衣仙子的麵前,原本暴虐的鯥王眼中的青光閃爍不定,明顯是服軟了。
紫衣仙子看著趴在麵前的鯥王,展顏一笑,絕代風華讓人如癡如醉,她彎下腰去輕撫鯥王的腦袋,柔聲道:“大牛最乖了,肯定不會惹姐姐生氣的對不對。”
被稱作大牛的鯥王在被手碰到的那一刻,全身鱗片炸起,終於承受不住眼前之人的恐怖,怪叫一聲遁入了湖中。
“哈哈哈哈,膽子真小。”紫衣仙子忽然雙手捧腹,大笑起來,全然沒了之前天外之人的風姿,還在一旁淚眼婆娑的小虎娘親看著之前的仙人竟然像街邊婦人一般毫不矜持的模樣,驚恐的把頭埋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也許是笑的累了,紫衣仙子喘了口氣,這才注意到出了岸上昏迷的兩人,身後還有一位年輕婦人,頓時臉上浮現出兩抹紅暈,扭捏道:“那個......”
“求仙子救我孩子一命啊。”還未待紫衣仙子說完,婦人便雙膝跪地,撲通撲通的對著仙子磕起頭來,不一會兒就已經滿臉鮮紅。
“姐姐不要這樣,這弟弟沒什麽大礙,我給他體內輸入了一道元氣,過段時間就可以醒來了,別磕頭啊......”紫衣仙子似乎從未見過這般陣仗,一時慌亂,居然語無倫次起來,喊著婦人姐姐,卻叫她兒子弟弟。
“快把他帶回去,開些祛風寒的藥就行了。”紫衣仙子說著抱起小虎,送入了婦人懷中。婦人泣不成聲,一邊緊緊的抱著失而複得的孩子,一邊急急忙忙的向著街頭的醫館走去。
紫衣仙子看著漸行漸遠的一對母子,似乎被他們重逢的那一幕所感動,本就奪取了世間大半色彩的眸子淚光閃爍,惹人憐愛。直至母子二人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她才像是想起了什麽,抬手敲了敲腦袋,略帶歉意的看著仍然昏迷在地的星邪,用隻有自己可以聽到聲音嘀咕道:“哎呀,還有一個人忘了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