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九 百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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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田間壟上,一人一鬼。

    祖兒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張扭曲慘白的非人麵孔,手腳癱軟,連逃生的念頭都已斷絕,隻是坐倒在地,任由淚水淌滿臉頰。

    雖然早就聽說過行屍瘟疫,但當熟悉的人變成了這幅模樣,出現在這個隻有十六歲大小的女孩兒麵前時,這一切的變故還是超出了祖兒的承受範圍。

    祖兒懵了,她沒有去想自己家中年邁的父母,沒有去想咧嘴露出一口黃牙的大柱子,沒有去想那個讓她臉紅心跳的白衣男子,她現在所能感覺到的,就隻有自己那顆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膛的心髒,以及身前這個關節反曲,用令人作嘔的方式緩慢逼近的打更人。

    忽然,一道身影像是夜空裏的梟鷹,從天而降,落到祖兒麵前,那道身影手提一杆精鋼大槍,一記攢刺將槍鋒送進了打更人的心窩,隻見那變為行屍的打更人像是一塊破沙包,被來人的巨力擊出數十丈,撞斷了田邊的一排枯木,在雜草堆裏掙紮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你是祖兒吧,我記得你,村子已經被行屍圍攻,你跟著後麵的人去海灘上坐船離開。”來人背對著祖兒,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鋒銳之意。祖兒這才回過神來,不知所措的看著身前的瘦高男子。

    男子是昌,村裏唯一的一位修行者,曾經幫助村子抵禦了一波又一波的海寇,平日裏給哪家的姑娘說上一句話,都能讓人羨慕上好幾個月,再加上昌勤於修行,很少的時間會在村裏。誰曾想到,這位可望不可及的大人物不僅對祖兒有印象,而且還記得她的名字,更何況如今情況危急,可以稱得上是九死一生,祖兒心裏沒來由的一陣委屈,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夜幕下,昌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沒有絲毫要去安慰祖兒的意思,他隻是朝著路邊的樹林裏喊道:“此處安全,繼續前進。”

    昌的話音剛落,樹林裏就傳來一聲焦急的呼喊:“祖兒!”

    祖兒揉了揉哭紅的眼睛,看見林子裏走出了好些人,都是與她年紀差不多大小的青壯年,而衝在最前麵的正是村裏頭她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的大柱子,看著大柱子滿臉焦急夾雜著驚喜的模樣,祖兒的心裏湧進一股暖流。

    大柱子氣喘籲籲地跑到了祖兒麵前,又有些尷尬的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嘿嘿笑道:“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恩.....”祖兒用袖子拭去臉上的淚珠兒,一雙紅腫的眼睛仔細的搜索著人群,想從裏麵找到父母的身影,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從林子裏走出來,她的眼神逐漸變得焦急起來。

    “我爹和我娘在哪裏?”林中一共走出了稀稀散散上百人,祖兒卻並未尋到自己的爹娘,於是不安的問向身邊的大柱子。

    “行屍攻勢非常猛烈,昌大人也無法顧及全村,所以隻帶了村裏的青壯和小部分女人,多數腿腳不便的老人或是婦女都自願留在村裏充當一道防線為我們撤離爭取時間,祖兒,我們快走吧,要不然那些行屍就要跟上來了。”大柱子聲音越來越小,他垂下頭去,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別說祖兒的爹娘,便是自己的爹娘,不也是拿著棍子把自己趕出了屋子,獨自麵對那蜂擁而來的行屍大軍。

    “我不走,我要去救我爹娘!”祖兒大叫一聲,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身旁的大柱子掀翻在地,轉身便向著村子的方向奔去。

    大柱子滿身泥濘,愕然的看著越來越遠的祖兒,趕忙起身,衝到了隊伍最前麵,張開雙手,將這百十來號人全部攔了下來。

    隊伍的最前端,手提一杆長槍,一身黑色勁裝的昌停下了腳步,平靜的注視著擋在他麵前的少年,開口問道:“所為何事?”

    大柱子麵對著這個極少謀麵的村中驕傲,咬咬牙,猛然跪倒在地,狠狠的把頭砸向地麵。

    “請昌大人救救祖兒,還有村裏的幾百父老鄉親!”

    “村子被妖物攻占,你我皆親眼所見,祖兒一意孤行,無異於送死,去救她我不攔你,但若耽擱了我的行程,那便不要怪我斷你四肢,拋屍荒野。”昌聲音冰冷,一股若有若無的威壓從他的身上四散開來,讓大柱子的呼吸有些阻滯。

    這種冰冷的懼意,比起前些年大柱子見過的刀尖舔血的海寇,要可怕上太多。於是大柱子沒有再講話,隻是把臉埋進了泥土之中,肩頭微微抖動,這個也算是在海上見過大風大浪的打漁少年,竟然低聲啜泣起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羞愧,或者是因為懊惱。

    昌沒有再理會大柱子,隻是招了招手,領著眾人繼續往海灘的方向漠然前行。

    大柱子感受著遠去的隊伍,依然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他抬起頭來,滿臉泥土夾雜著鮮血,顯得分外悲戚。

    一隻手落在了大柱子的肩膀上,與此同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男子漢,跪天跪地跪父母,不應再跪別人。萬事求人不如求己。”

    大柱子先是愣神,然後轉頭看向了那隻手的主人:一身白衣,豐神如玉。

    “村子那裏......好多......”大柱子看著白衣男子,竟然因為激動說不出話來,雖然白衣男子身上沒有昌那樣讓人窒息的氣勢,但是直覺告訴大柱子,他眼前這位溫文爾雅的男子,一定也是一位非常非常厲害的人。

    白衣男子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大柱子的意思,他四下瞅了瞅,從地上撿起一根分量不輕的實心原木,遞到大柱子手中,繼續說道:“你跟我一起去村裏看看,希望還來得及。”

    白衣男子和大柱子踏上前往村子的路上時,已經進入村子的祖兒則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徹底呆滯住了。

    村子裏,擠擠挨挨的都是人。

    確切的說,都是正在遊蕩的死人。

    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的行屍散發著鋪天蓋地的惡臭,大片的鮮血肆意潑灑在地麵,有的地方已經結起了一層黏黏糊糊的血痂,祖兒屏氣凝神,貼著牆根小心的向著自家的小木屋摸索,她出門時精心挑選的那件幹淨衣裳一路被樹枝勾劃的破破爛爛,平日裏很是喜歡的布鞋也跑掉了一隻,腳掌更是被地上的碎石紮的生疼,她極力忍耐著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一步一步在夜色中前進。

    也許是地上的血腥氣太重,也有可能是這些行屍的感官太過遲鈍,祖兒一路有驚無險,走出了行屍最為密集的地方,而她家的那個小院門口,橫七豎八的倒著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讓祖兒微微安心的事,這些屍體似乎都是被擊倒在地的行屍。

    祖兒強忍著嘔吐的衝動繞過那幾具被鈍器擊打的麵目全非的屍體,小心翼翼的叩了下那扇木門。

    “誰?”門內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祖兒聽到這個聲音,一路的疲憊疼痛都煙消雲散,她聲音顫抖的喊道:“爹!”

    “祖兒?”門內的聲音也有了明顯的起伏,“快些進來。”

    祖兒進了家中,發現本來就狹小的小木屋內竟然有著幾十號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紀行動不便的老人,連大柱子的父母也都在其中,這些人手裏握著鋤頭魚叉等等最為平常的農具,堅守著這最後一道防線。

    “眼下那些東西找到這裏是遲早的事情,你這閨女怎麽傻頭傻腦的又跑回來了。”屋裏有人歎息道。

    “祖兒不怕,有爹在。”蒼老的父親將祖兒摟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就像是很多年前哄著年幼的她快快入睡,一旁的母親看著這一幕,偷偷抹起了眼淚,一家重逢,卻是在這樣一個絕望的夜晚,不知是喜是憂。

    “我們一把年紀,死也就死了,隻是昌,可一定要帶著孩子們衝出去啊。”又是一位老人說道。

    “我回來的時候遇到他們了,就要到海灘了,各位伯伯嬸嬸不要操心。”祖兒像隻小貓蜷縮在父親的懷裏,享受著這可能是最後的溫暖。

    忽然,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

    咚!

    咚!

    咚!

    不輕不重,不急不緩,一共三聲。

    但聲聲卻叩在人們的心頭。

    屋內無人敢答,於是敲門聲又響。

    “誰啊?”祖兒撞著膽子喊了一聲。

    “是我。”門外傳來一道溫和的聲音。

    是馬棚那邊的白衣男子,祖兒聽出了門外的聲音,她給屋內的眾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安心,然後將門開出一條小縫。

    “祖兒!”

    隨著一聲大喊,祖兒隻覺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就從門外衝到了自己麵前。

    祖兒看著麵前這個兩次想把自己抱入懷裏但是都尷尬的往後縮了縮的打漁少年,又好氣又好笑,她狠狠瞪了大柱子一眼,教訓道:“瞎嚷嚷什麽,你爹娘都在這裏,你喊我算是怎麽回事。”

    大柱子這才發現屋內還坐著不少熟人,於是更加的尷尬,他撓了撓後腦勺,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爹,娘,俺想了想,還是回來了,剛看到俺家房子塌了,可把俺給嚇壞了。”

    “你這混賬東西,又回來尋死啊!”大柱子的父親氣的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大柱子身上招呼,卻被大柱子的母親給攔了下來。

    “爹,你聽俺說啊,這位大哥厲害的很呢,有他在,咱們都沒事。”大柱子看著父親氣急敗壞,連忙拉扯著身後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慢慢把門帶上,對著一屋的人點頭致意,然後環視屋內,目光停在了桌上那盤還未吃完的炒黃豆上。

    “姑娘可否借我一把黃豆?”

    “你......拿去做什麽?”祖兒一臉茫然的望著白衣男子,屋內的人也都好生奇怪。

    “村裏那麽多行屍,總要找點幫手。”白衣男子抓了一小把黃豆,再次推開了木門,站到小院門口,屋裏的人一頭霧水的看著這個氣定神閑的男子,想著莫不是被這行屍給嚇瘋魔了吧。

    明月之下,血色的村莊仿佛森然地獄。

    白衣男子麵對重重妖魔,衣襟無風自動,宛若救世的聖人。

    他將手中的黃豆向空中拋去,同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沛然莫禦的氣勢從他身上升騰而起,他須發飛揚,聲如雷霆。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敕我天兵,縛滅妖靈。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