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一葉縱 百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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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剛過,就好像到了傍晚。
當冬雷響徹於空寂,這場將下未下的雨終於籠罩了帝都天啟城。
也許是今年最後的一場雨,所以來勢洶洶。夾雜著水霧的雨幕被凜風掃進空曠的大殿,偶爾閃過的電光照亮了殿前的牌匾——千葉閣。
身著黑色蟒袍的年輕男人仿佛沒有感受到窗外飄搖的風雨,任由它們劈啪的擊打在地麵,就連他麵前那張名貴黃花梨造就的考究案幾上也落了薄薄一層雨水。男人一手擎著一杆極品龍須象牙筆,一手握著塊獸首青銅鎮尺,不符合年紀的深邃目光盯著案頭打濕的宣紙,久久不發一語。
閣樓下的大門外,四名身材挺拔的衛兵在雨中紋絲不動,隻有眼中精芒將他們與那些冰冷的雕塑區分開來。凜冬來雨,氣溫降到極點,空氣中卻不見這些衛兵呼出的白氣。
此時雨勢漸大,這處罕有人至的閣樓迎來了兩位訪客:走在前麵的中年男子蓄著整齊利落的短須,龍行虎步,他的身後是一尊仿佛鐵鑄的巨大身影,那道身影罩在蓑衣之中,為前方的男人撐起一把漆黑鐵傘,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的砸在傘麵,發出刺耳的聲響。
哪怕是在修行者乃至妖族都不算稀奇的皇城,這樣的組合也著實有些引人注目。
“來者何人,報上姓名。”衛兵聲音不卑不亢,不露張狂也不缺威儀,字句鏗鏘,宛如金鐵。
“葉洪烈在不在?”短須男人背後足有尋常兩人高的巨大身影開口,聲如悶雷,震得地麵發顫。
訪客直呼主人姓名,這在天啟官場的繁複禮節中被視為極傲慢和極忌諱的事情,為首的衛兵皺了下眉,但良好的涵養讓他並未當場發作,依舊平淡答道:“尚書大人今日不在京城,二位請回吧。”
“意思是樓裏的是葉謫仙了?”巨大身影繼續發問。
“放肆,膽敢直呼元帥大人名諱,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縱使衛兵脾氣再好,也無法容忍這樣的侮辱,他“嗆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劍,與此同時,剩餘三人悄然散開,將來者合圍在正中。
無窮無盡的元氣浪潮從四名衛兵的穴竅奔湧而出,如長江巨海滔滔不絕。這四名衛兵體內轟隆作響,仿佛四座烘爐在瘋狂提煉天地中的能量。磅礴的元氣在丈把高的紅磚院牆裏來回鼓蕩,卻不外溢絲毫,這不單單是四名尚賢境的傳奇修行者,這更是四名擁有著絕佳默契,精於陣法殺伐的帝國精銳。
“沒想到葉家四魁親自坐鎮在這裏,四象烘爐,果然精妙無雙。”短須男人讚歎道。
“狂妄之徒,有點淺薄修為,就不知自己斤兩,我葉家在皇城腳下百餘年來,還未受過這等折辱。”四名衛兵想必已是怒極,手中鐵劍散出的無限殺機將淅瀝的雨滴切割成微小的霧氣。朦朧之中,這四人身形如電,瞬間穿梭冬雨形成的霧靄,想要以雷霆手段將對方拿下。
對麵的短須男子未動,他身後的巨人先動,一隻滿覆黑甲的巨大手掌從蓑衣裏探出,遮天蔽日而來,牢牢攥住來犯的四柄長劍,滿院的元氣隨著劍勢被阻而凝滯,四把一看就不是凡物的寶劍在那堪稱雄偉的手掌裏化作一把鐵粉。
“天啟葉家,好大的官威,你們的父輩用鮮血在蒼陽拚出葉家軍的赫赫威名,卻養出了你們這群坐享其成的窩囊廢。算你們運氣好,我就不計較此事了,今日若來的是桀將軍,我看他葉洪烈拿你們的屍首找誰說理去。”高大的身影從腰間摸出一塊沾滿雨水的鐵牌,四名衛兵錯愕的掃過牌上刻字,紛紛雙手抱拳半跪在地,再不敢看二人一眼。
閣樓中,年輕男人仿佛沒有注意到樓下的狀況,他落下手中鎮尺,輕輕撫平濕漉漉的宣紙,於是本已無法書寫的宣紙幹燥如初,然後男人向著窗外拂袖,便沒有雨水可以侵入閣樓絲毫。
“元帥大人真是好心性,也不怕我將你那幾位護衛給打殺了。”高大身影走進閣樓殿堂,他身上的蓑衣被放在一邊,露出裏麵一整套漆黑嚴密的鐵鎧。
“秦堂將軍是惜才之人,下手自有分寸,哪裏需要我來多嘴。”被稱作元帥大人的葉謫仙沒有回頭去看黑甲男人,而是提筆蘸墨,落於宣紙之上。
“陛下詔我們回京議事,就我這個閑人來的最快,想著來了也是無事,便尋了咱們禁軍大統領秦堂將軍一起到你這坐坐,結果差點吃個閉門羹啊。”短須男人手握鐵傘緩緩上樓,與秦堂並肩而立。
“老師是在責備學生治軍不嚴了,如今葉家因我之故聲望正值百年來巔峰,確有很多人生出傲慢無禮之心,忘記習武勤勉紮實之本,所謂驕兵必敗,學生一定謹記在心。”謫仙將字寫完,把筆擱於架上,然後折起宣紙送出窗外。
青檀皮造的生宣在雨中無風飄搖,向著西南飛去。
“陰雨連綿,學生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謫仙負手高閣遠眺,環金帶的蟒袍在身後拖的極長。
“比起十七年前日暮的黃金一代,如今的我們更是百花齊放,隻強不弱。”短須男人神色傲然道:“我們什麽都不怕。”
“是啊。”謫仙的目光落在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看到手握書卷匆忙趕路的學子,看到鎧甲崢嶸森嚴威武的將士,看到神光隱現精氣飽滿的修行者,欣慰說道:“天下英雄,盡入彀中。”
與冬雨霏霏的京城截然相反,地處西南的軫州天琅郡正沐浴在暖陽之下,十裏長街從來不缺叫賣吆喝的商販,捏糖人,采耳師,這些陰雨天難見的手藝人們又重新招攬起了生意。難得的美好午後,穿著花襖的姑娘們走出閨房,三三兩兩結伴漫步在青石板橋上,羞答答的目光在路過的俊俏小哥棱角分明的臉上流轉,興許其中一位便成了日後的情郎。跨過波光粼粼,無人泛舟的湖麵是氣勢恢宏的龍將府邸,有著大把閑散時光的南方龍將墨麟裹著洗得發白的灰棉襖,正端起煙槍瞅著麵前一身戎裝英武非凡的青年軍官,不知在想些什麽。
“此事交由我去辦,將軍請放一百個心,莫說與我同境界的蒼陽匪寇,哪怕再高出一個境界,我也有信心將其拿下。”青年軍官雙手抱拳,雖然是在請命,但依然可以聽出那股子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味道。
“你小子還是太年輕了。”墨麟以一個很是舒服的姿勢倚在藤椅上笑道,“那可是弦影的人情啊,這份人情放在京城,就等於是一封進太學院的舉薦信,什麽鴉雀嶺首領飛咆,也就是你當真了。”
青年軍官一臉錯愕,問道:“將軍的意思是?”
墨麟起身拍拍青年軍官的肩膀,說道:“我的意思是,我這道與你同去,如果真是那麽一個洞世中境的山賊,這個人情讓給你也無妨,可萬一還有什麽大麻煩在後麵,我就要準備給你這位繼元帥大人之後的葉家第一天才擦屁股了。”
“就算是有我不能敵之人,還有葉家供奉數位相伴左右,怎敢勞將軍親自出手。”
“蒼陽的水深的很哩,你可別忘記輝耀戰敗之後,所有人都以為那一大片荒原是任人宰割的魚肉,結果我們還是把絞煉將軍的性命給搭了進去。你家的供奉未必要強過絞煉將軍吧。”墨麟看著啞口無言的青年將官,抬手指指頭頂湛藍的天空,接著說道:“暫且不說蒼陽有沒有傳說中的淨晟境,當年絞煉將軍身死混沌域,謫仙大人動了真怒,親自前去取回屍身,能在咱們日暮第一人手下討到生路,混沌域的域主起碼也是秦堂將軍那般修為,更何況除他之外,還有灰石城城主潮虎,霸王台的屠夫以及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勢力,這些家夥可沒一個善茬,你隻要碰上一個,就是必死無疑的絕路。”
青年軍官聽得墨麟一席話,目光隻渙散片刻就恢複了清明,認真說道:“長兄曾教導我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生死之間亦有大機緣,”
“有些話聽得,有些話聽不得,謫仙大人是何等人物,我隻知道他讓無數人領略了生死之間的大恐怖,可從未讓誰獲得過你說的大機緣,說句大不敬的話,你那擁有天地最強體魄的長兄,怕是根本不知道‘生死之間’四字是怎麽寫的。”墨麟道,“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收拾好行李,明日出發,先將蒼陽一事辦好,再言其他。”
“好的,我這就差人喚來大牛。”
“不用,我們二人便足夠了,帶上大牛你怕別人認不出我麽。”墨麟擺手說道。
“將軍去救人,和別人能否認出有何關係?”青年軍官疑惑道。
墨麟沒有回答軍官的問題,轉而問道:“那天弦影先生走後,叫你查的事情進展如何?”
青年軍官若有所思,道:“永夜是雙蓮鎮駐防百夫長,戶籍星州赤水城,在營救鎮長女兒途中於鴉雀嶺被俘,生死不明,雙蓮鎮報備的批文是英烈。”
“生死不知就是默認死了,蒼陽凶險,失蹤之人難尋,這也情有可原,可是英烈發放的撫恤金去了哪裏,可是到了他親屬手上?”
“撫恤金共計官銀一萬兩,撥發到雙蓮鎮後,便……”
“便如何?”
“下落不明了。”軍官沉聲說道。
“好一個下落不明啊,如今戰事漸少,就有人想發死人財,我倒想看看這些混賬的本事有多大,是不是也想把我給宰了,賣到蒼陽去發一筆橫財。”墨麟不輕不重的跺了下腳,轉身離開。
待得墨麟離去許久,滿頭大汗的青年軍官才發現將軍原先所站之地,平整堅固的青石地板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層細碎的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