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龍驪破關踏天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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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潮濕的小屋內,幾隻竄動的老鼠拉開了新一天的序幕。
清晨的陽光透過木屋的夾縫,照在地上染著斑駁血跡的繃帶上,金色的光線卻無法驅散屋內的潮濕陰暗。一隻滿是傷疤的手掌緩緩握拳,筋骨舒展的劈啪聲驚走了屋內覓食的老鼠,拳頭的主人深吸一口氣,在晨光中站起,推開房門。
立冬已過,小雪將至,初冬的空氣已經有了些凜冽的味道。屋外鋪滿黃沙的校場上,黑壓壓的站了數百人,這些人穿著東拚西湊來的禦寒衣物,在料峭北風中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恐懼。
上個月,他們在這裏關了一隻精疲力竭的野獸,今天,這隻野獸要出來吃人了。
一隻赤裸的腳從屋內邁出,踏在黃沙之上,沒有聲音,卻像是一記重錘,讓所有人的心都懸到了喉頭。
這是一名少年。
少年眼不知有何疾,閉目不張,身不知有何傷,疤痕遍體。他亂發披肩,體魄精練,不置一詞,戾氣滔天。
這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名少年。
“大膽狂徒!”
尖銳而滑稽的聲音在原本隻有風聲的校場上響起,顯得很是刺耳。站在人群最前端,生的虎背熊腰的大漢,本想喝罵一聲給自己壯膽,卻因太過緊張,一下扯破了喉嚨。
大漢身旁一直撫須不語的中年文士攏起手中來回搖晃的折扇,很不滿意的瞪了大漢一眼,然後開口,不緊不慢的說道:“我家大人說了,你若是肯留下來,殺我們二當家的事情既往不咎,而且從此以後,這鴉雀嶺你便是第二號人物。你若是執意離開,那你離開的,就隻能是你的屍首。我這個當師爺的在這裏多嘴一句,年紀輕輕可不要不知斤兩,收收你那氣焰,入了我們鴉鵲嶺,日後大家就是把酒言歡的好兄弟了。”
少年緊閉雙目,他麵無表情的聽完自稱師爺的男人的話,用他那微啞低沉的聲音回答道:“當然留下。”
也許少年會有一百種回答,甚至於根本就不去回答,師爺都已想好了對策,唯獨這幹淨利落的四字,讓師爺醞釀了許久的話都憋了回去。師爺很不自然的擠出一個笑臉,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笑話。
“那既然二爺開口了,咱們大家不打不相識,自古英雄出少年,這句話放在二爺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終究是在人情世故上摸爬滾打了許多年的人,師爺厚著臉皮打了個圓場,一聲聲二爺喊得毫不拖泥帶水,他用折扇指著身側的人斥道:“你們這些沒眼力見的,還不快給二爺找些厚實衣物來。”
“不必了。”少年說道,“把你們全部殺幹淨了,我就離開。”
少年的嗓音像是一把鈍刀,一字一句,一點一點的刮在校場上所有人的身上。
師爺的手抖了一下,幾根胡須被他撚斷,在風中打著旋兒,無聲飄落地麵。他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就像是被誰扇了一巴掌一樣,原來他在少年麵前,真的是一個笑話。
天朗氣清,空中忽的飛過幾隻烏鴉,呱呱的叫著很是惱人,少年抬頭,沒有睜眼,卻好像能夠看到寒鴉北去。
“師爺您朝後站站,老子帶著兄弟們擒了這黃毛小兒,待會捆到您麵前來給您謝罪。”師爺身旁的大漢終於按捺不住,他舞了個刀花,三步並作兩步向著少年走去。大漢一動,他身後的數百人也都握緊手中的武器,慢慢向前逼近。
少年收回他的“目光”,麵朝大漢,躬身馬步,雙手架開,然後握拳。
這是日暮帝國軍人最基礎的拳法,八極拳的起式。
八極拳作為日暮軍人必須修習精通的一門拳法,成名於十七年前的蒼陽大戰,當時成百上千萬的普通將士,在戰場上扔掉卷刃的刀劍,已空的箭壺,用這套八極拳與輝耀的軍隊貼身肉搏,一拳一拳從絕境中拚出了生機。
歲月如梭,如今帝國新的一代,又在昔日的戰場上,擺出了這讓無數蒼陽人聞風喪膽的架勢。
這樣的一對拳頭,是所有蒼陽人心中最為恥辱的印記。
大漢覺得自己的胸膛有一團火在燒。
他暴喝一聲,舉刀過頭,向著少年劈去。
少年提氣,墜身,踏步,跟步,身形如電,一拳擊出。
八極拳第一式
崩拳!
眨眼之間,少年的拳頭打在了大漢的腹間,與此同時,大漢的長刀也劈在了少年的肩上。
一捧血花飛濺,少年的肩頭自上而下出現一道可怖創口,而那七尺大漢,雙手握刀,站在原地未退半步。
莫非是少年一個月裏重傷未愈,所以第一次交鋒就敗下陣來?
似乎勝負已定。大漢拔出斫在少年肩上的刀,轉身,他朝著眾人邁出第一步。隻見一條黑紅的血跡像小蛇一樣從他的鼻孔淌出,,當他走出第二步時,他的眼角開始流血,他的嘴巴,耳朵都開始往外溢出鮮血。大漢的表情說不清的猙獰,隨著他邁出的步數增多,不僅僅是他的七竅,他全身上下的每一處毛孔都開始滲出血珠,隻不過走出幾步,他就成了一個血人,然後爛泥般癱倒在地,沒了半點生機。
七竅流血,是那記崩拳,將大漢的體內絞成了一團破棉絮。
凝全身氣勁於一處,崩石穿雲,碎鐵裂金,一拳之威,竟恐怖如斯!
校場上的眾人止住了腳步,驚懼的看著倒在他們麵前的壯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人亦有言,進退維穀。拳腳無眼,少年如虎。
少年如虎,黑發如黑虎,那群龍無首的山賊,就是待宰的牛羊。
猛虎歸山,何患無食?
他再踏步,他再跟步。
幾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徹底擊潰了人們的心理防線。麵色慘淡的師爺終於忍耐不住眼前的慘象,胃裏一陣翻滾,劇烈嘔吐起來。隻見鴉雀嶺的匪徒們在少年麵前就像是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他輾轉騰挪,雙臂青筋暴起,如同索命的厲鬼扯斷人們的四肢,擰下他們的腦袋,洞穿他們的胸腹。大片大片的血漿肆意的潑灑在地麵,四處是殘肢斷臂,黃沙之上居然泛起了一層血霧,儼然成了修羅的屠宰場。
屠殺還在繼續,早已躲到很遠的師爺咬了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哆哆嗦嗦的從懷中掏出一枚淡黃色的藥丸,用力捏碎。
一股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然後他的身旁起了一陣風。幾抹白色身影從他身旁掠過,以肉眼無法分辨的極速衝入了戰場。
師爺使勁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來的是何物,卻看到自己麵前忽然蹲坐了一個戴著狼頭麵具的白衣男子,那男子仰頭看著師爺,伸出留著鋒利指甲的手,掐了掐後者的臉,然後搖頭歎道:“一副皮包骨,不好吃。”
師爺頹然倒地,他知道自己麵前的人是誰了,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沒有捏破那個藥丸。
鴉雀嶺的山賊們也好,那個少年也好,甚至於包括他自己,隨著這個狼頭麵具男子的出現,都要交代在這裏了。
男子無名無姓,卻名氣極大,大家都叫他堵山的牧狼人。
傳聞中牧狼人的牧場在堵山,以人牧狼,行蹤詭異,性格乖戾,養著七頭白狼,專門捕殺活人,且不說普通人,就是修行者,在他手上喪命的就有數十人。師爺不知道大當家跟牧狼人做了什麽樣的交易,但是有兩點很明顯,第一是大當家現在並不方便出手,第二是大當家也根本不在意他們這些人的死活。
“不要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牧狼人挪了挪身子,坐到了師爺的身邊,接著說道:“你們大當家專門交代了,隻殺那個少年,其他的人我不殺。”
師爺抬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也想把你們都殺了,誰叫我打不贏你們老大呢。”牧狼人用他小刀般的指甲掏起了耳朵,師爺這才注意到,牧狼人有一條手臂一直低垂在身邊,彎彎曲曲的似乎已經折斷了。
師爺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不是滋味。鴉雀嶺五千人,能由散沙聚在一起,確實有它的道理。因為他們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大當家。
恍惚間師爺的思緒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時他隻是村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教書匠,接觸不到高高在上,宛如神明的輝耀,也不了解東麵的那個鄰國日暮,他隻知道自己肚子裏有三兩墨水,有個有些刁蠻但還算勤快的老婆,有個對讀書沒有半分興趣的兒子,日子過得還算富足。
後來那場莫名其妙的仗就打了起來,輝耀吃了敗仗,被連根拔起,沒留活口,然後世道就亂了。村裏不停的來著匪徒,今天給這些人交糧食,過不了幾天又來另外一幫,後來全村都拿不出糧食了,那些餓紅眼的強盜就開始在村裏殺人吃,他的老婆兒子被殺了,他一路向東逃去,想要越過邊界流亡日暮,奈何在鴉雀嶺因為饑餓難耐,再走不動半步。
是當時的那個年輕人,把他從地上扶起,給了他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他狼吞虎咽,吃著吃著,就哭了起來。
是那個年輕人說這個地方叫鴉雀嶺,是那個年輕人叫饑餓的大家不要再互相殘殺,是那個年輕人帶著自己的弟弟,帶著越來越多的人,硬是在這些虎狼之中搶下一塊屬於自己的地盤,似乎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大當家就是無所不能的。
此時校場上零零散散的人開始狼狽後退,校場正中,六頭牛犢一般大小,通體雪白的巨狼咬住了少年的四肢肩膀,殷紅的血從狼口裏流下,少年身上的肌肉高高墳起,正在發力想要掙脫巨狼,但隨著他不斷用力,越來越多的鮮血四濺開去。
牧狼人瞥了眼身旁陷入沉思的師爺,沒有說話。他起身,走到閉著雙眼的少年麵前,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在少年耳畔低語道:“好像很美味的樣子,這趟生意看來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