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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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師兄,我來救你了。”
這是白衣少年出現後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很耳熟。
永夜依稀記得小時候,這個奶聲奶氣,常讓人誤以為是女孩的家夥,攥著一大把不是他那個年紀可以保護好的銅錢,想要到街邊給大家帶幾籠包子當早飯,然而還沒有拐過街角,就被一群年齡稍長的孩子攔住了去路。是永夜拎著小板凳從院子裏衝了出來。雖然尚未修行的二人被揍得鼻青臉腫,但九歲的他還是揉了揉八歲的他的腦袋,說道:“不要哭,我來救你了。”
從小到大,永夜有多少次就這樣勢不可擋的衝進了白衣少年的困境之中,幫他驅散他不應承擔的惡意。
“退後,我來救你了。”
“別怕,我來救你了。”
這是寡言少語的他對溫厚純良的他最常說的兩句話。
如今,永夜看著眉目越發清秀,書卷氣越發濃厚的星邪,沒來由的生出許多無奈。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像以前那樣毫不留情而無可奈何的問道:“我何時需要你來救了,不過明道中境,就急著趕來送死麽?”
氣喘籲籲,一身狼狽的星邪望向冬日裏連衣服和鞋子的都沒有,赤裸上身盡是觸目驚心傷疤的永夜,覺得好生心疼。他溫潤如水的雙眼對上永夜攝人心魄的紫眸,認真說道:“師兄有難,不論結果如何,我都要來試一試。”
“老師他們都在做什麽,要救我怎麽也輪不到你來吧。”永夜氣惱道。
星邪臉色一黯,他沒有答話,而是抬起手中的戰戟,用力擲到永夜的麵前。
七尺二寸的駿馬青龍沉穩的釘在地麵,似乎知道了要物歸其主,發出一陣嗡鳴。永夜看了星邪一眼,後者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幾抹異樣的紅暈,那是氣血上湧的征兆。想必是這杆殺伐氣息極盛的戰戟一路上壓製著星邪的元氣,讓他走的很是辛苦。
“書這東西,真的會讓人越來越蠢。”永夜搖搖頭,拔起插在地上的駿馬青龍。
兵器對於軍人,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永夜摩挲著手中熟悉的質感,微微呼出一口氣。
久違了。
永夜端平長戟,壓低身子,無數個日夜的練習讓他對這個姿勢熟悉到了極致,熟悉到了手臂擺放的角度,重心所處的位置都不會有分毫的偏差。這一刻就像是過去幾年來許許多多個影子重疊到了一起,這是一記永夜每天都要練習上千次的,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記攢刺。
自古惡龍烈馬,桀驁張揚,永夜這頭出山猛虎,卻更是淩駕於它們之上的存在。
天地間傳來一聲可怕的嘶吟,蒼茫而荒涼的鴉雀嶺群鳥驚飛。
站在大土坑中的黑衣男人看著在自己眼中急劇放大的戟鋒,知曉其中蘊含的可怕殺機,麵色不由得更加凝重。
男人將元氣運行至手心,他五指張開,瞬間出手,錯開戟鋒,握住之後的戟身,就像抓住了毒蛇的七寸一樣,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控製住了永夜的發力點。
憤怒的黑龍在男人的手中掙紮,那一記強悍的攢刺所攜的巨力讓男人倒衝出數十丈,沿途激起煙塵無數。
縱使星邪已經不再與世無爭,甚至與他人有過了數場生死爭鬥,但當他看到真正遊走於刀鋒,精於殺伐的修行者們在戰場上你來我往,還是會呼吸急促,麵色發白。他抱起懷裏的吞吞,把它安置到一個安全的角落,然後緊緊握住手中的離雲,隨時準備就出手。
此時煙塵緩緩散去,男人身上本就破爛不堪的衣服徹底化作碎屑散去,握住戟身的手上滿是鮮血,他的手掌和腳底都有屢屢青煙升起,但是他的五指也如鐵鉗,讓永夜無法再前進分毫。
“星邪,快走!”永夜手上繼續發力,沉聲低吼道。
星邪聞聲,心裏一沉,永夜自幼便與人戰鬥,對什麽人能打贏,什麽人打不贏,都拿捏的非常清楚,他讓星邪快走,便是在告訴星邪,雖然此時二人看似勢均力敵,可僵持下去,他的敗北幾乎是必然。
這該如何是好?
總要做些什麽。
冬季的揚塵因為幹燥的空氣而更加嗆人,星邪的鼻腔裏滿是這種黏著的感覺,這讓他想起了此時更為幹燥的家鄉赤水城。以前不管再寒冷的冬天,年幼體弱的他都是第一個起床,到街角的端上幾碗裝好的牛肉麵,提著幾籠包子,顫顫巍巍的回到院子裏,然後捧起比他稚嫩小臉不知大上多少倍的書卷,專注的看起書來。
那時他們的老師總會拎著雞毛撣子,敲擊著還在夢鄉的師兄弟們的床頭,一麵大聲喊著:
“起身!”
“起身!”
老師說人有胎光,爽靈,幽精三魂,每天這樣敲一敲,會讓他們三魂清醒,這樣一天做事才不會出錯。等星邪慢慢變大,讀的書也越來越多了,他才知道老師的做法,古代典故中叫做執棒喝,他不僅僅是要把師兄弟們從睡夢裏敲醒,更是要敲醒他們的道心,讓他們每日三省吾身,在這大千世界中保持通明。
起身,起身,便是起床修身。
星邪想著自軫州一路走來,路有餓莩,滿目瘡痍,這片苦難之地竟是連陽光都不願眷顧。他通讀聖賢書,修的是救世聖人心,所以要用手中的鐵棒,敲醒這窮苦亂世。
世間多渾噩,我當執棒喝。
“起身!”
星邪舉起手中的鐵釺,像是舉起一根鐵棍,縱身一躍,朝著男人的肩頭敲去。
自上而下劈去的鐵釺帶著呼嘯的破風聲,力道不小,但是還不足以對男人這樣的修行者造成威脅,永夜第一次看到有人將鐵釺用成了鐵棍,而且是以一個幾乎空門大開的角度,送進了男人屈指成爪的掌中。
在修行者快到毫巔的生死對決中,送進去的不僅僅隻是一杆鐵釺,還有自己的身家性命。
“你這少年,真是有趣,我若有心殺你,夠你死上幾百回了。”男人一手抓住永夜的戰戟,一手握住星邪的鐵釺,他注意到這個不知是因為用力過度,還是因為緊張而身體顫抖的少年一路來此,身上已經負了不輕的傷。
星邪麵如白紙,看起來很是虛弱,但他還是用堅定而認真的語調說道:“既然您無心殺我……”
“既然你無心殺他,那就把他放了,我一人留在這裏便是。”另一邊的永夜打斷了星邪的話,手臂上青筋暴起,又在戰戟上加了幾分力道。
男人搖頭笑道:“先前我可是在這少年手下吃了個大虧,總要在你們身上討回來一些顏麵。”
“永夜師兄,我是來救你的,若不把你救走,我定然不會回去。”星邪說完,手離開了鐵釺,他的身體迸發出耀眼熾烈的白光,白光點燃空氣,帶著淡藍色的氣焰向著男人懷中撞去。
這樣的臨場反應不可謂不快,但是男人應變更快,他手握鐵釺舞了個槍花,如同握著一杆鐵椎紮向星邪,僅此一瞬,星邪又陷入了極其危險的境地。
“放開!”永夜低吼一聲,雙手棄戟,並指如刀,黑色的火焰好似刀芒,斬向男人的胸口。
“來得好!”男人大喝,肉眼可見的元氣氣流從男人全身上下的每一處穴竅噴薄而出,像是蛋殼一般籠罩住方圓十丈,被元氣罩住的永夜和星邪身形一滯,再也無法有所動作,黑火和白光瞬間潰散,星邪一身白衣,更是寸寸龜裂。
古語雲世間力量最為霸道者非神象莫屬,這身周十丈便仿佛有巨象之力加於二人身上。
是為萬象領域。
何為領域?踏入洞世境的修行者,與明道境相比,除了元氣和肉身有了質量上的飛躍以外,最顯著的區別在於明道境的修行者隻能將元氣附著於體表,而洞世境卻可以將元氣放出體外數丈,化作兵器,狂風等輪廓,至於洞世中境的修行者,則可以實現元氣身周數十丈全方位的覆蓋,這種能力即是領域。相傳這世間最強的領域,當屬蒼陽輝耀的夢魘領域,來自於輝耀的洞世境,往往可以擊敗同境界數十甚至上百人,就連擁有四大家族血脈的修行者也要避其鋒芒。不過隨著輝耀的覆滅,夢魘領域已經成為了這片大陸上的一個傳說。
黑衣男人所修的是負重之道,所以他的領域取名萬象,千鈞之力滿溢方寸,星邪和永夜渾身骨骼被擠壓的劈啪作響,似乎連心髒都難以跳動。
領域成了二人的絕境,境界的差距就是一道橫在他們之間的天塹,難以逾越。
如何跨境戰鬥?星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想到了大師兄很久以前提到過得一段話:修行者想要戰勝境界更高的敵人,往往存在著四種可能性,第一是精心布局數年乃至數十年,一如星邪遇到的花農,本身境界隻有明道中境,一座精心培育的花圃卻可擊殺上境的修行者,第二是擁有四大家族,亦或是媲美四大家族的血脈,上天並不公平,那些萬年底蘊的血脈,自然不是凡人可以媲美。第三則是靠數量取勝,將敵人的元氣消耗殆盡,但是這種方法在領悟了天地烘爐,元氣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尚賢境麵前就已經意義不大了。而最後一種方法,則是最危險,可能性最小的方法:元氣混合。
不同修行者的元氣差別非常巨大,由於其特有的不穩定性,一旦混合成功威力就會成百上千倍的劇變,但是成功的例子百中無一,多數的失敗者會被狂暴的元氣反噬,炸的粉身碎骨。如今擺在星邪和永夜麵前的,隻有這一種方法。
星邪吃力的抬頭看向永夜,從小培養的默契讓永夜讀懂了星邪的眼神,永夜紫色的眼裏先是閃過一抹錯愕,隨後笑罵道:“他娘的,就算讀了那麽多年書,你還是跟我一樣,骨子裏是個瘋子。”
星邪已經沒有力氣搭話,他伸手,掌心前寸許浮現出一抹明滅不定的小小光點,永夜顫顫巍巍的將那抹光點罩在兩手之中,光點的周圍,燃燒起了黑色的火焰。
森森凜冬起蒼炎。
朗朗乾坤如長夜。
白日有焰火,卻要將光明燃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