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六 金風玉露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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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風獵獵,拂去校場上一層又一層的黃沙。

    少年站在疊疊沙浪中,紫色的眸子注視著伏倒在地,不敢有一絲異動的幾頭白狼。先前沉凝如獄的元氣已經被他斂入體內。少年身上燒合的疤痕蜿蜒扭曲,像是一條條黑色的蚯蚓,讓本就戾氣逼人的他顯得更加凶悍。

    他靜靜的看了許久,然後收回目光,望向校場趨於倒塌的大門。

    門口跌坐著衣衫落滿碎石的師爺,師爺神情呆滯,失了魂兒一般,而他的身旁,站著一位風塵仆仆,卻難掩英武的黑衣男人。

    “你們都散去吧,把他也帶回去,讓他不要太過自責,等他清醒過來告訴他錯在我,是我對不住兄弟們。”男人的話是對著身後幸存下來的草寇們說的,站在最前麵,斷了一臂的漢子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他有些畏懼的瞅了眼校場中央的那道身影,還是默默的攙起了師爺,和眾人一同退去。

    男人又看著校場上的四頭白狼,說道:“你們也走吧。”

    四頭早已通了靈智的狼妖如蒙大赦,正要起身,卻見少年向前邁出一步,擋在了其中一頭狼妖麵前,他抬手,手上燃起黑色的火焰,這仿佛來自地獄的火焰釋放著熾熱無比的高溫,卻讓麵對它的人們感覺靈魂如墜冰窟。

    元氣外放,少年踏入洞世境不到半日,就領悟了作為一名洞世境修行者標誌性的能力。

    男人看著那道要把周圍光線都吸入其中的黑火,臉上有了慍色,他沉聲道:“永夜,今日死的人還不夠多麽?”

    “你鴉雀嶺上下五千人,我不過殺了百餘,哪裏夠多了?”叫永夜的少年反問一句,就要把手落在狼妖的頭上。

    “住手!”男人手腕一翻,掌中多出一枚石子,他彈指將石子射出。

    拇指大小的石子在空中破開一道氣浪,嘶鳴著向永夜飛去。永夜收手握拳,轉身跟步,帶著黑炎的拳頭與石子狠狠碰在一處。

    晨光尚明媚。

    平地起冬雷!

    可怕的巨響在天地間回蕩,遠方的群山無數驚鳥四散飛離,斑駁不堪的校場終於轟隆隆坍塌成一片廢墟。

    永夜霸道的一拳將石子擊的粉碎,但石子所攜的巨力也將他衝退數十丈有餘,煙塵朦朧之中,幾頭狼妖趁機逃脫。

    黑衣男人似乎一擊之下也有些吃力,他微喘片刻,說道:“縱使你進入洞世境,但也不是我的對手,這點你應該心知肚明。你很有天賦,我確是有心拉攏你加入鴉雀嶺,你若不從,也囑咐了他們讓你離去,他們與你動手,並非我的本意。”

    男人望著還未散去的揚塵,接著說道:“可是我也沒想到,你一個洞世境的修行者,居然會對這些普通人大開殺戒。恃強淩弱這樣的事情,太不合法理,若都像你這般行事,那日在堵山,我就把你殺掉了。”

    “恃強淩弱?”被石子撞入廢墟之中的永夜吐出胸腔裏的一口淤血,向來冷若冰霜的眉宇少有的起了怒意,他聲音嘶啞,如凶獸低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弟弟也是洞世境的修行者,他不也一樣殺了那麽多普通軍士。殺人償命,這才是天大的法理,更何況在我眼裏,沒有什麽修行者和普通人,隻有該死的人和不該死的人。”

    “該死”二字,永夜咬的極重,所以聽起來分外刺耳。男人皺了皺眉頭,說道:“在你手下斃命的人,多是家中已無寸糧,為了養活妻兒老小投奔至我鴉雀嶺的可憐人。這些人與你日暮百姓一樣,有血有肉,勤勤懇懇。戰爭未起之時,都是不求富貴,隻求平安的辛勞大眾,這樣的人,你覺得該殺麽?”

    “所以我日暮邊境連年流寇來犯,百姓死傷,都是他們該死了。如此說來,一個人前三十年善良本分,後二十年惡事做盡,所以功過相抵,他倒是還積了十年的功德?這算盤,打得真是精妙啊。”

    男人搖頭,道:“那你動手殺幹淨了我這鴉雀嶺五千流寇,這嶺內還有萬餘老弱婦孺,你也要全部殺光嗎?”

    “你今日來,是要找我鬥嘴的麽。”永夜揉捏著太陽穴,似乎厭倦了這樣的對話。

    “我說過,你不是我的對手。”男人依舊搖頭。

    “是不是對手,打過了才知道。”永夜舒展下筋骨,紫色的雙瞳爆發出衝天的戰意。

    “少年張狂,不知自己斤兩。”男人無奈的歎了口氣,出聲訓斥道。隻見他身形一動,橫掠至數十丈開外,伸手折下一節樹枝,握在手中。

    冬季幹枯的樹枝被刀子般的寒風吹拂,劈啪榨開細小的裂痕,幾小片灰色的樹皮被風吹離母體,落至男人腳邊坍塌的磚瓦,本就不怎麽結實的磚塊頃刻被壓成了齏粉。

    “這枯枝重三斤五兩,握於我手,便有一萬三千斤。”男人摩挲著手中的樹枝,說道:“萬物皆有其重,知其重方能承其重。如今我背負著整個鴉雀嶺男女老少所有的性命,這樣的重量,你可承受的起?”

    不遠處的枯木林裏,重新把兜帽戴好,將俊美容顏隱藏在黑暗裏的申注視著場中即將爆發戰鬥的二人,說道:“負重之道,的確不同凡響,卯大人好眼光。”

    同樣全身罩在大氅裏的卯咯咯陰笑起來。

    “也是偶然發現的,申大人不會起了惜才之心,要與我爭搶吧。”

    “雖說不同凡響,但本身境界太過低微,培養起來費神費力,還是讓給卯大人吧。”

    “那就謝過申大人了。”

    申頷首致意,沒有再說什麽,他對接下來的戰鬥並沒有興趣,轉身準備離開。

    “咦……這種元氣……”就在申剛剛走出幾步之時,身材高大的卯忽然發出一聲驚歎。

    “恩?”申也停下了腳步。

    隻見四分五裂的校場上,男人揚起手中的枯樹枝,朝著永夜的頭頂砸去,看似平凡無奇的樹枝讓向來不怕硬碰硬的永夜也不敢大意,他壓低身子試圖躲過男人這一擊,同時並指如刀,手掌附著黑炎向男人的胸膛刺去。

    就在這時,一點白芒浮現在校場早已麵目全非的大門口,微弱的光點像是夏夜的螢火,明滅不定,飄忽無常,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以並不算快的速度向著男人飛去。白芒無聲無息,好像誰輕輕一口氣就能把它吹熄,但偏偏就是這樣一點白芒,卻在地麵破開一條同樣未發出一絲聲響的溝壑。

    男人臉色大變,他屏氣凝神,將一部分元氣運行至掌心,大量噴薄而出的元氣化作狂風將永夜彈開,他同時舉起另一手的樹枝橫在胸前,硬接那一記已經近在咫尺的白芒。

    當枯樹枝與光點相觸的那一刻,光芒刹那間耀眼了千萬倍。一輪小小的太陽在校場上冉冉升起,蓋住了方圓數十丈的一切事物,永夜被男人的元氣衝倒在地,即便是他那雙妖異的紫眸也無法直視這刺眼的光芒。

    發生了什麽?

    難道是另一股勢力趁著雙方兩敗俱傷,突然出手想要坐收漁翁之利?

    永夜步伐沉穩的向後退去,想要盡可能的給自己找一處不會腹背受敵的角落,與此同時,他的眼睛也開始適應那團正在逐漸散去的強光。

    估摸著倒退了百來步,永夜看到原先男人所站的地方已經成了一個半徑十丈的大土坑,男人站在土坑中央,黑衣被焚毀了小半,嘴角掛著血跡,顯然是堪堪防住了那點白芒,雖沒有受什麽重傷,但也吃了個大虧。

    到底是何人?永夜與男人一同將目光看向校場門口,當他們看清門口的那道身影時,男人的眼裏滿是迷茫,而永夜卻張大了嘴巴,好像能塞進一個饅頭一樣。

    隻見校場門口滿地亂石殘渣,石堆上站著一名氣喘籲籲的清秀少年。少年白衣上沾滿了灰塵,一雙鞋子也磨得破爛不堪,他一隻不斷顫抖的胳膊舉著根細長的鐵釺,另一隻手托著一杆雕著神駒惡龍的森然戰戟,略顯焦急的目光正在四處搜尋著什麽。

    當少年的目光落在永夜身上,帶著欣慰,開心,甚至於溫暖的笑容從少年的臉上綻開,與此同時,一隻白兔也從少年的衣領裏鑽出腦袋,好奇的打量著永夜。

    白衣少年開口,聲音幹澀嘶啞,卻異常堅定有力:

    “永夜師兄,我來救你了。”

    這是暗羽大帝與塵光神君第一次在戰場上相遇,這兩位在後世留下無數豐功偉績,乃至於神話傳說的通天人物如今不過是兩個狼狽少年。也許連他們二人也沒有想到,正是今日的這次相遇,拉開今後數十年亂世的序幕。當暗羽王朝與塵光神國這兩個前後數千年都不曾有過的龐然大物屹立於世界兩極之時,史官的史料裏記載了太多縱橫捭闔,英雄血淚。而鴉雀嶺這對於曆史洪流來說微乎其微的一戰,卻被人們遺忘,隻是在野史或是說書先生的案頭裏才有所提及。

    時間的車輪滾滾,把過去和現在統統碾成塵埃,也許隻有今後的人們,才知道這血與火的搖籃裏,到底孕育了兩個怎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