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九 興 百姓苦 亡 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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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距今二十年前左右,富庶的蒼陽發生了三年的饑荒。”

    飛咆負手背對著永夜星邪,極目遠眺西方大片的荒原,“那裏曾經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林子,兔子,麅子,麂子,又肥又壯,都不怕人,每年秋冬交際的時候,等這些家夥屯了秋膘,咱們鴉雀嶺的獵戶就開始冬獵,把它們的肉醃起來,大雪封山的時候一家子不愁吃喝,準能過個好年。我跟弟弟幼時,最期待的就是父親年前做的烤肉串,烤架一定得是親手挑的紅柳木,窖子裏藏得水靈靈的蔥段混上孜然胡椒,撒上去劈啪的砰著油花,方圓多少裏,都是出了名的。”

    “那時父親總是拍著我和弟弟的背,說著孩子快長快長,將來彎弓搭箭,也成咱們蒼陽的好兒郎。”

    “我雖未曾見過自己父母,但是聽您說的,也心生羨慕,覺著幸福。”星邪認真說道。

    “原來你也是個可憐人啊。”飛咆感歎道,“你從邊境走來,看到那些瘦的隻剩皮包骨的饑民,他們二十年前,過的也是這樣的生活,如今莫說野味了,便是地上的蟲蟻,也要刨出來往嘴裏塞。”

    “那三年饑荒,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星邪問道。

    飛咆沉思片刻,答道:“二十年前蒼陽輝耀推舉出了一位新的大首領,我們這些老百姓隻知道是輝耀數千年來最年輕的一位大首領,自從他上任以後,蒼陽就變了。”

    “變成何樣了?”

    “我記得大首領上任的那年夏天很熱很熱,天空好像掛著六七個太陽,將近四五個月裏一滴雨都沒下,地裏種不成莊稼,山林裏的動物也都找不到水喝,許多人的房子大中午莫名其妙就著火了,卻連滅火的水都難尋。”

    “輝耀的那位大首領沒有向宿岩家族和穹隆家族求援麽?我聽聞穹隆家族可以布施雲雨,宿岩家族也能引導水脈啊。”

    “大首領當然找了,甚至兩家的族長都親自過來,隻是聽說兩位族長來到蒼陽後,也都說無能為力,大首領不知何事跟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最後大家不歡而散。大旱持續了一年多,日暮那邊傳來消息,說輝耀大首領修行邪術,使蒼陽的萬物失衡,民不聊生。我不清楚大首領修行的是什麽術,我隻知道,這天氣要是再這樣下去,大家都要死在這裏。”

    “所以你們就去日暮搶水搶糧?”永夜冷哼道。

    “搶水搶糧也並非全是我們的過錯,你們日暮第一大商會殷賈會,在軫州倒賣糧食和水,賣到咱們蒼陽的時候,價格已經翻了幾番,輝耀的金庫被掏空了,日暮的皇帝就要咱們拿土地去換,祖宗的地誰敢去換啊,就是他輝耀大首領,也擔不起這個罵名。”

    “所以就隻有打仗了。蒼陽成了一台絞肉機,日暮龍武皇帝禦駕親征,八龍將帶著近千萬人馬跨過軫州邊境,一路殺來,輝耀也不甘示弱,糾集軍隊進行抵抗,你來我往都殺紅了眼,不光是常備軍,修行者都像螞蟻一般大片大片的朝前衝,明道境的一個照麵就倒下幾百幾千,洞世境也被人海淹沒,最後連尚賢境這種傳奇都開始接二連三的隕落,打了三個月不到,兩邊死傷就過億了,當時的鴉雀嶺,從你我腳下開始,向南北綿延數百裏,全被屍體鋪滿,何其慘烈。”

    “眼看局勢就要失去控製,一直坐鎮後方的四大家族族長聯手,深入蒼陽,擊敗了輝耀大首領,將其滅族,把這隻不祥的血脈永遠抹殺。那可是淨晟境的戰鬥啊,當時的我躲在鴉雀嶺,依然還能看到遠在十萬裏外毀天滅地的偉力。”即便是過去了十多年,飛咆回想起那日的景象,仍然覺得遍體生寒,那是一群他連仰望都覺得深邃遙遠的存在。

    風魔,雷公,雪帝,軍王,影主……那是個生靈塗炭的年代,卻也是個修行家百花齊放的年代,有些英雄已經遲暮,但是他們身上的光輝卻還在閃耀,隻是誰又能夠看到,這些光芒下掩蓋的累累屍骨。修行者們成就了赫赫威名,螻蟻般的百姓將士,卻再也回不來了,數以億記的無名存在,連在浩瀚的曆史長河裏稍微駐足都顯得那麽吃力。

    國運隆昌,指的是帝王將相的亭台樓閣,山河破碎,說的也是皇族貴公的斷壁殘垣。天下興矣,天下亡矣,百姓……

    苦矣。

    “仗打完了,蒼陽就成了這副模樣,殘留的輝耀舊部,崛起的山賊盜匪,燒殺搶掠,榨取著這裏最後的一點財富,大量的物資被大大小小的勢力占據囤積,我這鴉雀嶺的東西,也不全是從日暮搶來的,也有許多是周圍的山寨為了找個靠山投奔進貢的。”

    “我先前賞黃金百兩,要取你項上首級,是看你手段凶殘,以為你是個嗜殺成性的惡徒,可見麵之後佩服你小小年紀敢作敢當,起了愛才之意,算到你今日破關,我要遲些才能趕到,便請牧狼人先把你拖住,待我趕到時,你也好,牧狼人也好,我都有把握將你們二人分開,隻是未曾料到你比我預想還要強上太多,竟將他給殺了。也許是我太天真了,蒼陽日暮十七年的血仇,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開的,如今也不奢望能把你收入麾下。”

    “那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們?”

    永夜的問話讓星邪心底一沉,他想到飛咆的父母死在日暮的軍士手下,自己未曾謀麵的父母,是否也是死在了蒼陽人的手下呢?正如飛咆所說,十七年的血仇,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相安無事的,總歸,還是要處置的。

    “羅裏吧嗦的拖了半天還沒打完,這下子可好,出大麻煩了。”

    忽然一個清潤的女聲從不遠處的角落裏傳來,三人循聲望去,隻見一麵孤零零的老牆下,斜倚著個身材修長的少女。正值隆冬,少女身上僅有幾塊簡單的布料遮蓋,露出大片白的晃眼的胴體,她打了個嗬欠,然後踩著碎石黃沙走到了星邪身旁,隻能說是清秀,稱不上太過驚豔的臉上滿是戲謔。

    “你是……”星邪看著少女,隱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男人果然都是負心漢啊,咱倆一起睡了那麽多天覺,你還在問老娘是誰。”少女伸手勾起星邪的下巴,一下把臉湊得極近。

    “吞吞?”星邪被少女呼出的氣弄得滿麵通紅,驚得說不出話來,他這才想起少女出現的地方,正是先前星邪安置吞吞的地方。

    “暫且先叫這個名字吧。”吞吞把目光落在了飛咆身上,“我且問你,這方圓萬裏,最強的人是誰?”

    飛咆看著麵前相貌平常的少女,覺得自己好似在麵對一頭絕世凶獸,他平複心情,略作沉吟,答道:“應該是灰石城的城主潮虎。”

    吞吞抽動了下鼻子,說道:“好重的魚腥味。看來他已經到了。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是你們這些小家夥間的玩鬧了,從速離開,我能拖一會是一會。”

    “來不及了。”飛咆指向遠方的天空。

    那裏海風腥鹹,浪濤拍岸,有虎嘯震於天地。

    鴉雀嶺的另一邊,作為日暮邊防重鎮的雙蓮鎮,一個小小百夫長的失蹤並沒能引起太大的波瀾,隻是草草上報給了個英烈的批文便算作了結,畢竟這上千裏的邊關,每日都在有人死去。不過這幾日來鴉雀嶺的山賊流寇倒是安靜了許多,沉寂的讓軍士們有些擔心他們又在醞釀什麽新的陰謀。

    高高的城頭上,除了例行值守的戰士,每天清晨都會有位姑娘,迎著刺骨的寒風向著蒼陽瞻望,寒冬臘月,士兵們看著原本水靈明媚的姑娘一天天消瘦,身子日漸單薄,都覺得何苦來哉,這位鎮長的女兒知書達理,大家閨秀,覓得如意郎君甚是容易,卻為了一個區區百夫長茶不思飯不想,眼看就要到了殉情的份上,好生可惜。

    “姑娘可是叫若南?”

    城頭上響起清朗的聲音,少女回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名青年軍官,心想許是自己的父親又物色了哪位俊傑說與她認識,想讓她移情別戀,心中有些不快,但還是出於禮貌,向著軍官頷首致意道:“小女見過將軍。”

    “我叫明喆,冒昧有幾句話想問下若南姑娘。”

    若南注意到叫做明喆的青年軍官穿著日暮軍官的製式鎧甲,唯獨鞋子不是軍靴,鞋上繡著鎏金青葉紋,心頭微微一驚,問道:“明喆將軍是天啟葉家的人?”

    “姑娘好眼力。”明喆行禮道。

    “天啟葉家乃我日暮第一世家,小女出身卑微,隻怕配不上將軍。”若南屈身回禮,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去看那青年軍官,京城的葉家是何等勢力,說句話朝廷都要掂量幾分,她很是擔心自己的拒絕會惹來葉家的震怒,從而給自己的父親招來禍事。

    明喆聞言一愣,然後啞然失笑道:“姑娘會錯意了,我是想問前些日子可有位帶著兔子的白衣少年找過你。”

    “他說…..他是去找他的師兄,然後…..去蒼陽了。”若南猛地抬頭看向明喆,眼裏已是水光泛濫,前段時間出現的那個白衣少年是她這段日子裏最後的指望了,也正是因為那個白衣少年,她到現在都還沒有放棄希望。

    “少年叫星邪,他要找的師兄叫永夜,然後那隻兔子叫做吞吞,他們去的是鴉雀嶺對麽?”

    “對的,將軍是去救他們的麽?還請將軍一定要把他們安全帶回。”若南說著就要向著明喆拜下,明喆將她托住,和聲道:“他們裏麵有對姑娘很重要的人吧,請放心,一定會安全帶回的。”

    明喆說完,對著城下喊道:“問清楚了,我們走吧。”

    城門下,一個穿著灰棉襖,滿臉胡渣的中年漢子招了招手,衝著若南咧嘴一笑,若南清楚地看到這個邋遢男人的眼睛,本該是瞳仁的地方生出一道裂痕,裂痕兩邊各有一塊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