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黑虎弄潮 白兔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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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被黑色的陰影覆蓋,稀疏的幾棵老樹消失在了洋流之中,一名身材魁梧,黑發張揚的男子立於波濤之上,乘風破浪而來。
“嗬,好大的陣仗。”吞吞麵對掩蓋天地的海水,冷哼一聲,踏前遞出一拳。
在日暮,許多閨中少女手指修長秀美,柔若無骨,好似那水嫩蔥白,因而有十指蔥蔥的美譽,可吞吞的手卻如其人,平凡無奇,較尋常女子的手稍微寬大一些,所以拳頭看起來格外有力。
隨著吞吞一拳遞出,無窮無盡的天地元氣湧疊而起,形成另一片無形巨浪。可怕的威壓崩碎了方圓千丈的土地,許多小小的山包被夷為平地,眾人目睹這般景象,甚至生出了天地正在重塑的錯覺。
天下蒼茫,駁雜元氣幾近無量,以身為熔爐,焚山煮海,改天換地,這就是尚賢境修行者超脫於世的手段:天地烘爐。
元氣巨浪與海水撞在一處,天空響起無數道炸雷,黑壓壓的海水衝上雲霄,化成潑天的暴雨籠罩荒原,空氣中濃烈的腥鹹封住人們的口鼻,壓抑的說不出話來。
“尚賢上境的大妖,若大人這次可真是為難我了。”瓢潑大雨裏,陰冷的聲音帶著鐵血殺意徐徐傳來,那個魁梧的男人終於來到了他們的麵前。
蒼陽荒原千萬裏魚龍混雜,弱肉強食,許多勢力都是朝興夕亡,而長久不衰,連日暮都不願招惹的勢力一共有三股:八龍將中絞煉將軍以身報國的混沌域;荒原上日夜歌舞升平的銷金窟灰石城;廣袤無垠,全民皆兵的大悟界。如今灰石城城主潮虎親臨此地,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傳奇修行者也不敢說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至於星邪永夜,能在潮虎麵前保持神誌清醒,就可被稱讚上一句天賦異稟了。
“城主大駕光臨,就為我這一名孤苦無依的弱女子,當真榮幸萬分。”吞吞麵無懼色,她帶著並不如何好看的笑容,擋在星邪等人麵前,為他們承去絕大多數的壓力。潮虎停在雨中,細細打量著這張隻能算是姿色平平的臉,忽然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精芒,胸腹毫無征兆的鼓起,暴喝出一聲虎嘯。
一道強烈的氣勁以潮虎為中心擴散開去,原本飄搖而下的墨黑海水又被這聲怒吼反衝向雲霄,身負重傷的永夜星邪剛剛凝聚起的些微元氣被震得潰散殆盡,即便是剛剛破境的飛咆也麵色慘白,踉蹌後退了數步。
幾乎是與此同時,一隻白生生的拳頭停在了距離潮虎麵門不過幾寸的位子上,拳頭雖停,但是綿延的拳意卻穿過潮虎,卷起長風驅散天空烏泱泱的海水,得以讓日光穿透雲層。傾斜的陽光從天而降,宛如神跡。
一拳平地起大浪,兩拳撥雲喚天光,如此強悍的肉身,如此磅礴的元氣,即便是同境界的修行家,在這樣的對抗中怕是也要落入下風。
“潮虎大人好眼力,竟然看破了我這一拳。”吞吞收回拳頭,微喘口氣,隻是往後退出一步,人便站在了百丈開外。
“若是這點眼力都沒有,我這個城主早讓別人掛到城頭上去了。”潮虎活動下筋骨,渾身劈啪暴鳴,他扯下罩在身上的衣服,露出凶悍猙獰的肌肉,接著說道:“你以肉身見長,正好我這雙拳也難尋敵手,不如就用這種方式,決個勝負。”
吞吞聞言,捂嘴輕笑道:“真是稀奇事,居然有人要跟妖族近身搏殺。”
潮虎矮身架拳,道:“我體內流的是最純粹的海洋神族血脈,莫要把我與那些凡夫相提並論。”
“是不是凡夫,老娘這第三拳試試便知。”吞吞說著將拇指緊緊扣在手心。
兩名尚賢上境的傳奇修行者大戰,單是爆發出的氣勢就足以讓低境修行者昏死過去,若不是吞吞將這股壓力隔絕,星邪,永夜,飛咆連同鴉雀嶺萬餘平民今日怕是連死都不知怎麽死的,畢竟這世界絕大多數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感受到天地烘爐的偉力。
說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星邪這已經是第三次直麵尚賢境的壓力了,頭一次在赤水城的四方山上,他渾身元氣阻滯,難有所為,第二次是在天琅郡將軍府前的湖裏,更是天旋地轉,傷筋挫骨,這都還是對方並未真正出手的情況下。尤其是第二次昏迷,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醒來居然躺到了醫館的床上,雖然自己的右手不知為何變成了焦炭一般的黑色,但好在是撿回了一條性命。現在想來,應該也是被吞吞所救。
此時與潮虎對峙的吞吞依舊未動,隨著雲影變換拂掃大地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忽然變的淡薄起來,如水中映月,真假難辨。
“殘影而已。”永夜看到星邪麵露憂色,示意他不要擔心。
以戰入道的永夜明白修行者間勝負本就取決於電光火石的一瞬,速度更勝一籌者當然會占盡先機,所以這世上有許多努力在速度上尋求突破的修行者,譬如飛咆的弟弟飛哮,這些修行者與人戰鬥往往會造成散影或者殘影的現象,由此看來,吞吞的第一拳用的是“氣”,第二拳用的是“意”,這第三拳用的則是一個“疾”字。
永夜能想到的,潮虎自然也會想到,用數不清的鮮血骸骨澆灌成城主之位的他絕非庸碌之輩。早在吞吞五指握拳的那一刻,他就開始捕捉她的運動軌跡,從破碎戰場上每一粒灰塵的揚起,從出雲天光下每一次明暗的變化,從凜冽空氣裏每一絲細微的起伏,一個又一個的細節交織成一副畫麵,於是潮虎旋身,向著身後打出一拳。
所以潮虎出拳的位置,就理所當然的也出現了另一隻拳頭。
兩隻屬於傳奇的拳頭碰在了一起,沒有意料中削山斷江的氣浪或是回蕩於天地久久不絕的轟鳴,眾人看到潮虎的拳頭與吞吞相撞,就好像一截朽木遇到了一道白色的電光,潮虎的臂膀摧枯拉朽間炸成一片血霧,而吞吞那隻白皙的胳膊還在繼續向前,直至打穿了潮虎的胸口才堪堪停住。
這個過程非常安靜,所有人的心裏極不平靜。誰勝誰負已經一目了然,可本該高興的吞吞臉上卻滿是怒容。
“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耍老娘,你到底是誰?”
“現在才發現,似乎有些遲了。”“潮虎”笑著抬起僅剩的一臂,死死扣住吞吞還留在自己體內的手臂。
吞吞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出現在眾人麵前的並非潮虎本人,那麽此人到底是誰?真正的潮虎又在哪裏?
就在眾人驚疑之時,“潮虎”狂亂的黑發開始變得規整順滑,魁梧的身形急劇的纖細下去,一身粗獷的肌肉也逐漸豐潤起來。這是一名女子,女子鳳眼柳眉,額間一抹豔麗的朱砂,即便是身受重傷也掩蓋不了她渾然天成的媚意,這副奄奄一息的可憐模樣不知要將天下多少男人的心都碎去。
這確是一名女子,這竟是一名如此絕色的女子。
女子沒有去看吞吞,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越過眾人,落在飛咆身上,當看到飛咆神情呆滯,她吃吃的笑了起來,本能的想要抬手掩嘴,卻發現手已不複存在。
她在笑,因為他還安好。
她常與他月下對飲,他劍眉星目,她笑靨如花,他曾以為她出入風塵,處處留情,自己不過是她入幕之賓中的一人,一如她也隻是那座黝黑鐵城中萬千用來取樂的鳥兒之一。倉皇歲月,相識數年,不過各取所需罷了。他曾與她哀歎自己有朝一日戰死沙場,又有幾人願意為他收斂屍骨,那時她輕笑道,你若死了,怕是要落個暴屍荒野的下場,所以可得好好活著。
一語成讖,如今竟真的天人永隔,但世事弄人,該死的那個完整無缺的站著,該活的這個已經氣若遊絲,再難維係。
“櫻姬……你為何要來啊……”飛咆跪倒在地,兩行清淚奪眶而出,他低喚著女子的名字,聲音卻早已含混不清。
天空陰沉的雲被莫名的力量再次攏合,光線退散,一道雄渾的聲音伴隨著海潮的韻律從極遠方穿透而來。
“我潮虎十年前把你接入灰石城,讓你享盡榮華富貴,平日隻是陪酒作曲,可曾讓你受過半分委屈?”
“潮虎大人待奴家極好,不曾受過委屈。”
“即便如此,你還是背著我去尋這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落魄男人,哪怕是事情敗露,以命換命你也願意?”這道聲音裏隱隱有了怒意,於是黑雲壓頂,眾人都感覺自己宛若孤舟,漂泊在怒海汪洋上,看不到彼岸,看不到希望。
“潮虎大人,我好看麽?”櫻姬抬頭望向遙遠的地方,輕聲問道。
“那是自然,你當我潮虎是瞎子不成?”
“您看,他長得也很好看呢。人啊,總是會不自覺的喜歡上好看的東西。”
“將死之人,說話也放肆起來了?罷了,你幫我擒住這隻大妖,我饒他一命倒也無妨。”
由遠及近的聲音震的天地轟隆作響,黑色的身影像是山巔崩落的巨石,攜著雷霆萬鈞之勢從天而降。
“你這蠢女人瘋了不成,再不鬆手老娘跟你男人就都要死在這裏了。”吞吞用力想把櫻姬推開,已經失去意識的櫻姬仍然死死抓住吞吞的手臂,柔若無骨的身體將她的力量盡數卸去。
伴隨著難以名狀的巨響,潮虎落地,脆弱的大地無法承載他的重量,方圓百裏的土地瞬間坍塌,被土層下望不到邊際的濃黑海水吞沒。海浪翻騰,無數由水凝成的巨大鮫魚湧出海麵,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向著眾人衝殺而去,要將他們撕成碎片。
十七年前,這裏曾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山林。
七年前,這裏曾是鴉雀嶺群寇的黃沙校場。
而當海洋的孩子屹立此地,這裏便隻能是一片汪洋。
一人成虎,眾鮫立國。
此為翻海神術.鮫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