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生人何需與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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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蓮鎮通往鴉雀嶺方向的,是條依稀可以辨認的蜿蜒小道,小道兩旁盡是些稀稀疏疏的枯木,沒有半分生機。荒原上原本三三兩兩的饑民似乎正受到某種巨大的威脅,骨子裏求生的本能讓他們拋棄了這塊土地,向著更深入的地方前進。

    快要和大地融為一體的土路上,一前一後走著兩道身影,前麵的是穿著灰色棉襖的中年漢子,男人雙手攏在襖袖裏,飽經風霜的臉上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時不時打著嗬欠。男人身後跟著一名身著日暮製式軍服的青年,青年緊咬著嘴唇,俊朗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

    “明喆是第一次出邊外吧。”男人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杆煙槍,他熟練的在手上磕了磕煙葉,也不見他生火,就已經一臉滿足的吐出一口雲霧,接著說道:“蒼陽就是這樣,貧瘠的緊哩。”

    “將軍又在取笑我,我這麽緊張,哪裏是因為此地貧瘠。”叫做明喆的青年一把抹去臉上的汗水,他看著前方黑壓壓的烏雲,那股可怕的元氣壓力讓他舉步維艱。

    “嘿嘿,放心好了,元帥大人交代過我,要護你周全,雖然這次對手比我們預料的強上一點,但有我在,你死不了。”男人又抽了一口煙,笑容看起來很是和善。

    “將軍是威震天下的八龍將,要是跟著您還能出事,那才是稀罕事。”明喆也笑了起來。

    男人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笑問道:“怎麽出不了事,你可知道對方是誰?”

    明喆搖了搖頭。

    “蒼陽灰石城城主,瀧潮虎,來自龍泣之海。”

    明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他麵如死灰的望著身前的男人,男人卻不再理他,一麵放聲大笑,一麵漸行漸遠。

    已經看不出原本地貌的鴉雀嶺,惡鮫翻騰,好似群魔亂舞,吞吞看著懷裏不知生死,依然緊扣她手臂的櫻姬歎道:“真是個傻女人,男人的話哪裏信得。”

    “在這苦寒之地快活了小半輩子,還想著紅杏出牆,這條命還給我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海麵正中的潮虎如同巨大的礁石,任由海水衝刷,巋然不動,他雙手結成“行”字印,遮雲蔽日的鮫魚飛躍而起,撲殺向吞吞一行。

    麵對漫天無窮殺機,吞吞皺起了本就不太好看的眉毛,她拍拍自己緊實平坦的小腹,無奈的哀歎起來。

    吞吞的這幅表情永夜比星邪要熟悉很多,當赤水城的小師妹麵前擺著一大桌的葷腥,當堵山行軍中雙蓮鎮的鎮長女兒瞅著油膩膩的烤豬腿,她們和現在的吞吞一樣,皺著眉眼,臉上寫著一萬個不情願,那是姑娘們麵對會讓自己體重增長的食物時,特有的表情。

    “老娘就是因為這天殺的本事,這輩子都沒機會變成傾世的美人。”吞吞嘀咕一句,張開了她的小嘴。

    壺天日月

    海麵起風了,羊角颶風摶扶搖而上,又絕雲氣垂天而來,風中縷縷清香驅散海裏腥鹹,輕柔而壯闊。

    這是一種極其玄妙的感覺,站在吞吞身後的眾人腦海裏隻剩下了風浪翻湧的巨響。潮虎腳下的海水倒行而上,衝散前行的萬千鮫魚。洋流,山石,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混雜成一股高速自轉的龍卷被吞吞吸入腹中,都說海納百川,吞吞卻以通天手段將海澤都納入了肚中。

    頃刻之間汪洋便不複存在,吞吞又拍拍微微隆起的小腹,響起浪濤拍岸之聲,她抬手擦去嘴角殘留的水漬,埋怨道:“又苦又鹹,真是難喝。”

    海水幹涸,先前立於浪潮之上的潮虎如今站在僅剩的小水坑中,頗有些狼狽。

    “不愧是尚賢上境的大妖,這等手段讓我大開眼界,哪怕是在妖域最負盛名的洪荒島,你的實力也要排在前列吧。無論是元氣的調動,亦或是身體的比拚,我都不如你,連第六蛟都栽在了你手上,當真棘手。”

    “看來你確實不受族裏待見,被發配到這偏遠之地。你們老六栽在我手上?有人沒跟你講實話啊。”

    潮虎聞言冷笑道:“我在蒼陽這麽多年,知道有些事問得,有些事問不得,若大人講不講實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你勢在必得,那麽就一定會有法子幫我。你比我要強,隻可惜,我的準備時間要多上一些。”

    潮虎說罷,雙手結成九字真言印中“鬥”字印,大聲喝道:“勝負已分!”

    “你……”吞吞渾身一震,四肢百骸的劇痛隨著“鬥”字印的發動而傳遍全身,這種深入骨髓的痛感無法描述,就好像有許許多多的蟲子在啃噬她的每一處穴竅。不遠處星邪等人的眼裏則是更加恐怖的景象:他們看到磅礴的元氣不斷溢出吞吞體外,這些外泄的元氣中夾雜泛著金光的血絲,那是吞吞的本命精血,正被一點點的牽引出去。

    潮虎冷眼旁觀吞吞的慘狀,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滿意說道:“日暮帝國南疆靠近穹窿雲裏的地方,有一州叫做鬼州,是日暮幾大豪門中巫螟家的地盤,也是八龍將裏靈絕的家鄉……”

    吞吞打斷潮虎,咬牙問道:“蠱……你給老娘下了巫螟的蠱……什麽時候下的?”

    “這蠱是巫螟家主親自煉製,毒性極強又不會取人性命,唯一的弱點就是發動時機太慢,需要一段時間才可潛入體內,萬幸,我的鮫國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力,讓你沒能發覺櫻姬這個傻女人身上的貓膩。”

    疼痛已經讓吞吞無法聽清潮虎在說些什麽,她甚至連懷中櫻姬的麵容都看的模糊起來,太久疏於修煉,讓她在這次交鋒中完敗。吞吞努力讓自己的精神集中,然後她用盡最後的力氣衝著身後吼道:“快跑!”

    “這群螞蟻能跑到哪裏,很快就輪到他們了。”潮虎話音落下,人已至吞吞麵前,高大的身形帶著令人窒息的陰霾將吞吞籠罩,他伸手掐住吞吞的脖頸,將她提起。

    不遠處的星邪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最後的一絲戰意也被摧垮,自星州至此,星邪的心境遠比同齡人要堅毅許多,但當他發現自己的堅持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依然毫無意義之時,終於變得茫然不知所措,畢竟骨子裏,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當初在四方山上,若不是老師,自己和吞吞就死在了第六蛟手裏,而後在軫州遇到花農,自己將其擊敗,卻對他背後瀧族的威脅無能為力,天琅郡沒有吞吞相救,大概現在也成了橋下湖底的一具沉屍,他對身邊的每個人都心存善意,做到問心無愧,可是他卻沒有驅散惡意所具備的力量。千裏迢迢來到此地,吞吞因為他要死了,永夜,飛咆也再沒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許就連鴉雀嶺的萬餘饑民都要成為陪葬,他一路走來,這條路走得真的正確?

    星邪覺得腦袋很疼,心也很疼,他看著身邊的永夜,眼裏滿是愧疚。

    “師兄……對不起……”

    “不要胡思亂想,師弟,有我在。”永夜紫色的眸子注視著星邪的眼睛,語氣罕有的柔和起來,他吃力的從地上站起,兩行血水順著他耷拉著的雙臂淌到地上,“不過是手斷了,用腳踢他就是,等腿斷了,就用牙咬他,師弟你讀了這麽多書,應該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現在回去,十年以後的今日,拿他潮虎的項上人頭給我當貢品。”

    “師兄……”星邪哽咽,他忽然有些害怕永夜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一定要活下去,老師和君牙叔從小最喜歡你,大師兄二師兄也最寵你,蜮那個小屁孩兒跟我出來修行就整天念叨著你的好,還有師妹,那麽麻煩的女人,隻有你才能應付得來,堅強一些,可不要讓我們都白死了。”

    “我不能走......”

    “師兄問你,老師說我輩修道,何為修道之本?”

    “先修身,再修道。”

    “如何修身?

    “仁義孝悌。”

    “能活不活,是對自己不仁,能走不走,是陷我於不義,大家全死在這裏,是對老師不孝,師兄的話你不聽從,就是不悌,還不快滾!”

    永夜說罷,頭也不回的向著前方衝去。

    “我真的沒有看錯人。”先前一直沉浸在櫻姬悲痛中的飛咆調整呼吸,追上了永夜的腳步,“願盡綿薄之力,隻是有一事不知你可願意?”

    “何事?”永夜問道。

    “咱倆死後,並排而葬吧,能與你為鄰,想必死後不會太過寂寞。”

    永夜沉默片刻,答道:“都快要死的人了,別哭喪個臉,你老婆九泉之下要是知道你死了想跟我葬一塊,不得扒你兩層皮下來。”

    “哈哈,有理!”飛咆仰天大笑,隻覺平生從未如此暢快。

    “有趣。”潮虎戲謔的望著迎麵衝來的兩人,胸中卻怒火升騰,這是綿羊對猛虎發起的衝鋒,不,他們不是綿羊,他們是爬行在地上的,最卑賤的蟲豸,對付他們,應該一腳踏下去,碾得粉身碎骨。

    濃稠的殺意在荒原上肆意蔓延,極遠處的永夜飛咆感受著這鋒銳刺骨的氣息,就像是有刀懸在他們脖子後麵,讓他們遍體身寒。越是往前,這股殺意就越是可怕,接近潮虎千步左右,鋒銳之氣幾乎化作實質,在二人身上劃開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兩名洞世境的修行者,竟是連靠近潮虎都無法做到。

    終究隻是飛蛾撲火?可這兩隻飛蛾的前方,卻沒有一絲火焰的光明。

    或許是將死,永夜已經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他向前狂奔,腦中閃過一幅幅畫麵,從那個恬淡安逸的小院,到邊關緊張的軍營,再到與飛哮的惡戰,最後停留在了堵山之上,若南那張掛滿淚珠的臉。

    如果能活下來......永夜回過神來,自嘲道,哪裏會有如果。

    突然一道虹光從天而降,劈開蒼陽灰蒙蒙的雲層,就要落在潮虎的頭頂,潮虎麵色大變,他將吞吞與櫻姬一齊拋出,閃爍之間橫移出百丈開外,原先所立之地,已成了一條延伸千丈的溝壑。

    “你們兩個,趕著去投胎啊?”還沒待永夜和飛咆回過神來,一股力道扯住他倆的衣領,帶著他們急速向後退去。

    那是一個氣喘籲籲的青年軍官,未著鎧甲,一身軍服滿是灰塵。大汗淋漓,好似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他長籲口氣,癱坐在地,身體止不住的顫抖,想必剛才麵對潮虎的殺氣也很是辛苦。

    “潮虎大人,好久不見。”

    另一方向,身穿灰棉襖的漢子肩扛長刀,手端煙槍,悠悠的吐出一口煙來,他的身後,無形之力托住櫻姬與吞吞的身體,將她們緩緩的放到地上。

    “墨麟將軍,你又來尋我的晦氣了。”

    “鄙人閑雲野鶴,這輩子大概就這麽個愛好了,還望大人海涵。”中年漢子將煙杆收入懷中,睜開他那雙一直眯著的眼睛,露出裏麵生有一道裂痕的瞳仁,緩緩說道:“南方龍將墨麟,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