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三 雲上有霞光 聚散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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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蒼陽灰蒙蒙的天空更顯暗淡,本就看不到陽光的地方自然不會有落日餘暉。

    以無敵之姿降臨的謫仙麵向遠處一直未受波及的稀疏老林,麵色沉穩,但也顯凝重。

    即使強如潮虎這樣的傳奇人物,也無法讓謫仙正色對待,由此可知,藏身於樹林中的必然不是尋常之人。

    “無意冒犯,恰巧路過而已。”

    明明不甚茂密,卻如夜般深邃不可測的枯葉林裏現身出兩道身影,前者身材勻稱,看的出是名男子,而後者異常高大,腹部好似懷胎十月,不知男女。這二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旁觀戰的“卯”和“申”。

    “我們以前見過?”謫仙打量著渾身上下罩在黑暗中的申問道。

    “元帥大人想必是記錯了,蒼陽再深入的地方有許多苦行者,都是我這副打扮。”申微微躬身,向謫仙致意。

    “苦行者可不全都有閣下這身修為。”謫仙拂袖,朗聲道:“讓我一睹閣下尊榮。”

    隨著謫仙一袖甩出,天空厚重的雲層刹那間被驅散,露出頂上如火的晚霞。橘紅色的光線俯照大地,將萬物都鍍上一層金芒。天地璀璨生輝,黑暗再無處遁形。

    “百葉撥雲手,果然名不虛傳,隻可惜元帥大人今日來的不是本尊。”

    霞光何其絢爛,卻無法在申與卯的黑氅上映下半分色彩。申從夜幕般的大氅內探出一隻修長的手,他單手掐起一道印訣,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純粹黑暗由氅尾衍生擴散,升騰而起,凝成一枚繭包裹住二人的身形。

    “後會有期。”

    話音落下,剛剛形成的黑繭分崩離析,裏麵已是空空如也……

    冬日的暮光灑在眾人的臉上,帶來了久違的暖意。先前還未走出多遠就遇到墨麟的星邪又亦步亦趨的折返此地,他依然溫潤的眼睛望向遍體鱗傷,癱坐在地的永夜飛咆,三人對視,看見對方身上塵土血跡混雜的狼狽模樣,不約而同“嘿嘿”的傻笑起來。

    隻是這一笑,全身便傳來骨頭斷裂的痛楚,於是他們又不自覺的撇下嘴角,倒抽幾口冷氣。

    麵相看起來相當和善的墨麟朝隨行的青年軍官擠擠眼睛,很有眼色的軍官將眾人帶到一旁查看起他們的傷勢,謫仙隻是淡淡的掃了少年們一眼,也並未多言。

    “還好元帥大人趕到,要不今日真是麻煩了。那二人藏匿於此,我竟沒有察覺。”墨麟向著謫仙拱手行禮道。

    “隻是精於隱匿之術罷了,將軍不必放在心上。”謫仙說道,“這次來尋將軍,是因為前幾日天啟衙府府尹上奏,稱有名從魚皇島來的漁民受瀧族族長之托,給陛下帶了一番話。”

    “失心瘋了不成,一族之長近乎神靈,我都不曾見過,讓一個漁民去帶什麽話。”墨麟笑笑,摸出懷中的煙杆,又開始熟練的磕起煙葉。

    “此人受了很大刺激,已經半瘋半傻,神誌不清,但是據刑部呈上的報告來看,許多細節又講的有根有據,尤其是對若的描述十分準確,不像是胡編亂造出來的。”

    “那個六蛟之首的若?”墨麟吞吐出一口雲霧,疑惑道。

    “正是,這些年來瀧族與我朝商貿來往等諸多事宜都是此人在負責,誰也不知瀧族族長如今是什麽模樣,所以這漁民所說之事不敢妄斷真假。”

    “元帥何不去淵墟驗證?”

    “降臨意誌到瀧族地域太過失禮,難免會落人口實。我已委托昭陵將軍與六蛟聯係,但昭陵將軍回話說六蛟以閉關修行為由婉拒會麵,淵墟泱泱十二萬九千六百座島嶼,竟連個出來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們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墨麟說道,“刑部不是有人可以讀出那漁民腦中的記憶?”

    “此法風險太大,對修行者使用尚且會影響道心,有損根骨,更別說對一普通百姓。陛下以仁德治國,常告誡我們,修行者有修行者的驕傲,百姓亦有百姓的尊嚴,將軍修為精深,乃國之棟梁,可萬不能忘本啊。”

    墨麟抱拳致歉道:“元帥說的是,是我唐突了。”

    謫仙搖頭示意無妨,接著說道:“相較之下,將軍的讀心術最為妥當,所以想勞煩將軍去天啟城一趟。正好陛下有意在年前召開演武大會,茲事體大,近期會召集文武百官及門閥家主同去商議,墨麟將軍可在天啟小住一段時間,將這兩件事一並處理。”

    “演武大會?莫非那群海裏的蛟龍要…..”

    “自絞煉將軍犧牲以來,八龍將一直空缺一人,這次演武大會,就是想選出一名合適人選擔任此位,屆時也將邀請四大家族族長前來觀禮,壯我國威。”謫仙打斷墨麟的話,繼續說道。

    “嗬,這下可熱鬧了,各州的大都護,還有那些門閥裏的怪物們,怕是都要摩拳擦掌了。”

    “如將軍所言,風聲流露出去,光是找我打聽的大都護就有不下十位,百獸山,晶家,回鶻家都有人與我聯係,就連道門太上當年那個與弦影並稱‘天啟雙璧’的楓隱也回來了。”

    墨麟抽了口煙,緩緩道:“風起雲湧啊,就怕是個多事之秋。”

    謫仙沒有接話,而是轉身看向了旁邊正在為星邪等人檢查傷勢的青年軍官,軍官和眾人注意到了謫仙的目光,紛紛起身行禮。

    “明喆,麵對潮虎,有何感受?”

    “壓力頗大,尚不能敵。”叫明喆的軍官沉聲答道。

    “好生修行,你是我葉家下一代的臉麵,十年之後,我要你拿下灰石城,當上那裏的大都護。”謫仙聲音平靜,旁聽的眾人心中卻掀起巨浪。

    日暮二十八州,每州都設有一名大都護統領該州兵馬,是在兵部地位僅次於八龍將的重臣,境界要求至少尚賢上境,明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雖不知曉他修為如何,但在而立之年修行至尚賢上境,對於常人來說實在是癡人說夢。

    可這就是身在日暮第一豪閥的底氣和壓力,出生豪門,當然不能碌碌一生,底蘊越深,責任自然越大。

    明喆咬緊嘴唇,用力點頭。

    此時夕陽漸隱於雲端,四射的金芒也緩緩收斂,但這位宛若天降神靈的最強之人身上依然熠熠生輝,他清澈純粹,沒有絲毫雜質的目光越過明喆,落在了永夜和星邪塌陷下去的雙臂上。

    “雙蓮鎮的少年殺神,我在天啟也聽過你的名號。你們二人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作為,是我日暮棟梁之才,折損在這裏著實可惜,今日送你們一場造化,將來能成長到什麽地步,我拭目以待。”

    謫仙說罷,雙手結成“列”字印,隻見他的身影模糊為兩股淡淡的氣流,包裹住永夜和星邪的身周。

    一種難以言喻的舒暢感從二人的四肢百骸裏蘇醒,好似凜冬之下有溫泉自頭頂澆灌全身,他們體內斷裂的筋脈骨骼忽然間有了靈識,在氣流的催動下開始自行續接聚攏。這股淡淡的氣流不是二人熟悉的元氣,更像是一種生命力,映襯著溫暖的冬陽,散發出旺盛蓬勃的生息。這種玄妙的感覺,甚至讓永夜生出了又要破境的錯覺。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二人傷勢盡複,並且隱隱比全盛時期更要強上幾分,

    “俗話說武行半醫行,習武之人多數都懂得些粗淺的醫術。元帥年紀輕輕就站在武道巔峰,擁有天地間最強的體魄,他的醫術自然也登峰造極。你們今日得到的饋贈,在整個日暮隻有幾位最得寵的皇子才能享受的到,連這位元帥本族的天才都隻能站在旁邊咽口水。”不知是否因為墨麟覺得氣氛太過沉悶,他拍拍身旁明喆的肩膀,說了句不太好笑的俏皮話,所以後者的臉色更加難看,於是溫暖剛剛退去的荒原冷意又多了幾分。

    墨麟有些尷尬的“嘿嘿”笑著,星邪調整下呼吸,向這位比想象中平易近人很多的帝國支柱躬身行禮,誠懇說道:“星邪謝過將軍救命之恩。”

    “要謝就去謝弦影先生吧,我打了大半輩子仗,讀書的朋友就他一個。他一個文人破天荒托我這個粗人幫他一件粗事,我再給他辦砸咯可就真的不好交代了。”墨麟擺手“蒼陽乃是非之地,即便是我也不宜多做停留,你們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後就跟我回去吧。”

    星邪點頭,將昏迷的吞吞抱進自己的懷中,像以前很多個日夜那樣,用一層薄薄的柔光包裹住她的身體,希望能為她稍稍減輕一些痛苦,而飛咆一語不發的坐在已經不知生死的櫻姬身旁,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她以肉身養蠱,體內氣機早已被啃噬一空,怕是救不回來了,找個地方好生安葬了吧。”墨麟歎氣道,“沉浮亂世,盡是些苦命人。”

    “將軍言重了,我們這些小小匪寇,哪裏入得了將軍的法眼,不過是群夾縫裏求生的螞蟻罷了,這副假惺惺的模樣,不知做給誰看呢。”飛咆背對墨麟,語氣裏滿是譏諷之意。

    星邪和永夜聞言麵色一變,不約而同擔憂的向墨麟看去,生怕這位總是笑嘻嘻的大將軍抬手使出雷霆手段,要取走飛咆性命。畢竟從立場上來說,飛咆總歸是日暮的敵人。

    然而墨麟隻是淡然一笑,道:“她本就為你而死,你又何必一心求死呢,好好活著,莫辜負了佳人心意。”

    飛咆肩頭一震,沒有回話,隻是沉默的背影更顯落寞。

    “天色不早,啟程了。”墨麟屈指撣去灰棉襖上的灰塵,眯起那雙奇異的眼睛,又如同耕作完的老農一般,咿咿呀呀的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轉身踏上歸途。

    星邪看著飛咆微微愣神,他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被一旁的永夜攔住。

    “讓他一個人靜靜,我們還有我們的事情。”

    斜陽隱遁,星辰披掛,痕跡模糊的羊腸小道上,一路心情一直不大好的明喆開口問道:“將軍,鴉雀嶺匪首飛咆連年來犯雙蓮鎮,致使邊民損傷極大,就這樣放了他麽?”

    墨麟止步,遙望天穹斑斕的夜空,反問道:“這世界除了黑色和白色,可還有其他顏色?”

    “這世界的色彩數之不盡,相反純粹的黑色與白色倒占了少數。”

    “是啊,絕對的黑白隻是少數,這天下大多的事情,哪裏能分個誰對誰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