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四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字數:4742 加入書籤
鴉雀嶺以南百裏,就是另一處臭名昭著的凶險之地堵山,與鴉雀嶺打草穀的群寇不同,堵山的險惡在於神秘的牧狼人和他豢養的狼群,如今牧狼人已經斃命,永夜卻沒有忘記還有幾隻冰原狼妖以及它們的幼崽仍存活於此。
永夜是個言出必果的人,所以他要兌現自己的承諾,把山上的狼崽子全部趕盡殺絕。
“這堵山的狼妖雖然以人為食,可牧狼人一直把活動範圍控製在邊界以內,相較於殺掉的日暮軍民,反倒是蒼陽人死的要更多一些,你繞上這麽大一圈去堵山獵狼,一來沒什麽必要,二來可能節外生枝啊。”或許是年齡相仿的緣故,明喆很快就跟星邪和永夜熟絡了起來,這個開朗的青年即喜歡星邪的單純善良,又欽佩永夜的殺伐果敢,當他得知永夜執意要多繞四五天的路程前往堵山獵狼,卻一反常態的憂心忡忡起來。
永夜顯然沒有太過擔心自己的決定,他沉著沙啞的聲音說道:“吃的蒼陽人多,不代表它們就不吃日暮人,狼隻要吃人,就該殺。”
“少年郎想法是好的,隻是有時候行事不要太過剛猛,明喆比你長上幾歲,考慮事情自然也比你周全許多。”一直走在三人後麵的墨麟將軍麵帶笑意跟到了永夜身旁,接著說道:“你在軍中任職,應該聽過百獸山的名號吧。”
“百獸山是日暮妖族的根據地,我國境內所有洞世境以上的妖族,都歸百獸山管轄,如今兵部的許多妖族將領也都出身百獸山,隻是這百獸山和堵山又有什麽聯係?”
“堵山上的冰原狼妖跟百獸山的奎木狼君沾親帶故,牧狼人要殺你,你將他殺了,奎木狼君無話可說,可你還要趕盡殺絕,就有點太拂了他的麵子。明喆那番話不好明說,他是好心告訴你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留個幾頭無關大局的狼崽子,那位奎木狼君以後也會記你一份人情。”
“我不認識什麽奎木狼君,要他的人情作甚,他若管不好他的狼崽子,被我殺了就怪不得別人。”即便是麵對聲名赫赫的八龍將,永夜的話語裏也絲毫沒有要緩和的意思。
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星邪忽然想起了什麽,開口說道:“師兄,我到雙蓮鎮找小師弟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姑娘,她每日都站在城頭遠眺等你回來。”
“名字沒記錯的話,是叫若南吧。”明喆迅速把話接了下去,他明白星邪言語裏隱藏的含義,覺得這個溫和純良的少年竟如此聰慧。
“你們又扯到她做什麽?”向來冷靜的永夜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煩悶,他狠狠瞪了星邪一眼,擺手道:“這個女人就會壞事,罷了罷了,這堵山不去了。”
星邪很聰明,和他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永夜自然也不是笨人,雖然永夜嘴上說不知道星邪為何會提到若南,但心裏卻比誰都要明白。
寒冬臘月,雙蓮鎮城牆上的凜風有多刺骨,曾駐防巡邏的永夜當然清楚,若南一個普通少女在這樣的天氣下日夜等待,身子骨吃不消,遲早要出大問題,永夜能早回去一天,若南便可少吃些苦頭,先不談永夜對若南的舉動是否感動或是心疼,他本不是一個會讓別人因他受傷的人。
其次若南的父親是雙蓮鎮的鎮長,如果永夜上堵山獵狼得罪了奎木狼君,以他獨來獨往的性子,大不了一走了之,也不怕日後有人尋釁,可憑奎木狼君的地位,要從中作梗為難家業在此的小小鎮長簡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畢竟連星邪和明喆都知道若南的心思,奎木狼君怎會調查不出若南與他的關係,雖不至於會鬧到出人命的地步,但到時候他們一家因為自己過得貧苦起來,永夜如何受得了若南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樣。
想到那位眼淚好像不要錢的俊俏姑娘,永夜覺得腦袋都要炸開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不想返回雙蓮鎮,似乎還是鴉雀嶺更清淨一些。
“那小姑娘翹首以盼的眼神,我這把年紀看了也甚是心疼啊。”天微微破曉,墨麟遙望遠方淡薄星輝下若隱若現的起伏山巒,嘴角勾起笑意,“她父親在雙蓮鎮風評極好,家境還算殷實,不過是個看重門第出身的讀書人,你若擔心他從中做阻,本將軍去給你當個媒人,想必我的麵子你那老丈人還是要買的。”
“草民的私事就不勞將軍費心了,現在還未有婚配的打算。”永夜躬身抱拳說道,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他言語間的敷衍。
“毛頭小子,不懂禮數,百夫長在本將軍麵前要稱‘卑職’或者‘末將’。”墨麟用力錘下永夜緊實的臂膀,向著泛起光亮的天宇擺手道:“打道回府。”
當旭日冉冉升起,滿目瘡痍的鴉雀嶺腥鹹濃稠的海水味道終於隨風散去,地貌被完全改變的荒原之上,一對孤寂的剪影顯得格外刺眼。
傷痕累累的飛咆跪坐在櫻姬身旁,難掩英武的眉宇失去了往日神采,他隻是握著摯愛的手,低聲呢喃。
“還記得以前沒打仗的時候,你就是個愛唱戲的小姑娘,那時你沒有現在這麽漂亮,每天賣出幾斤好酒,閑下來可以唱唱曲兒,練練舞,就能開心一整天。每次咱家獵回的麅子,獾子都會留下最好的部分,老爺子讓我處理幹淨了給你們家送去,我一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哪裏明白父輩們的意思,隻覺得能讓你開心,就是我最開心的事情。”
“後來你的曲越唱越好,相貌在方圓百裏都是出了名的好看,你們家一年賣出的酒不及你一場戲賺的一成,我們兄弟倆卻還是兩個隻會打獵的窮光蛋,我是喜歡你,可你是生來就注定要享盡榮華富貴的女人啊,跟著我在這小村子裏過清苦日子,實在是委屈了你。再往後你被大人物們看中接走,我也充軍上了前線,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見麵的機會,誰曾想一晃多少年,我成了鴉雀嶺的大當家,你成了灰石城的櫻姬,咱們都變成了當年最討厭的那一類人,這些年我殺的人越來越多,每到夜晚都難以安眠,隻有找你喝酒的時候才會稍稍心安。”
飛咆摩挲著櫻姬豔絕無雙,奪去世間大半色彩的精致臉龐,溫柔的替她拭去上麵沾染的灰塵血跡,繼續說道:“我是真的累了,如今沒了你,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好像這偌大的天地失去了容身之所。我沒讀過多少書,但記得有句話叫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講兩個人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越來越深,到後來便再無法斬斷,這句話現在說給你聽,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亂世無常,人為了活下去,多半會選擇把自己折磨的麵目全非,所謂割據天下的梟雄們,最開始大概也隻是一群想吃飽飯的可憐人吧。當年的愣頭小子和賣酒姑娘總是隔著長街淺淺相顧,那時天朗氣清,蒼陽還不像如今這般昏沉,誰又能想到一晃十七年,鄉下的教書先生成了毒辣精明的師爺,村頭劈柴喂馬的壯漢成了蠻橫凶狠的匪寇,那些忠厚質樸的人們扔下手中的鋤頭,撿起長刀,收割起人的性命,竟比割麥還要利落,以負重入道的飛咆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還算挺拔的脊梁就要不堪重負,彎折下來。
晨曦,微涼的露珠沾濕了飛咆的褲腳,他芒草般的發梢也附上一層薄薄的白霜。
起霧了,白茫茫的煙氣像是從遠方奔湧而來的波瀾,很快覆蓋了整片鴉雀嶺,一個高大的黑影在霧氣裏閃爍間來到飛咆身後,黑影的腹部隆起一個巨大的弧度,正是先前離去的卯。
“何必活的那麽累呢,反正你也是個將死之人了。”卯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帶著玄妙的韻律震得濃霧散開一道道漣漪。
跪坐在地的飛咆緩緩扭過身子,他滿臉疲憊的看著身後突兀出現,籠在夜幕樣黑氅之下的高大身影,說道:“大人此話怎講?”
“再過不久,窮極你們這些凡胎想象力也難以理解的變革就要產生了,到那時何止鴉雀嶺,日曜和月曜兩塊大陸上的所有勢力都會成為對弈的棋子,如今你們所仰望的傳奇們將瞬間淪為曆史的劫灰,隻有真正站在最高處的人們才有資格言論生死,反正你的消亡已經命中注定,何不向足以媲美神明的我奉獻自己。”
“大人這樣的話,還是說給別人聽吧。”飛咆起身,磅礴充沛的元氣包裹住身周,幻化出虎狼之相,這是踏入洞世上境的修行者元氣又一次質的飛躍,從自成方圓的領域轉變為擁有初級靈智的相態,走到這一步的修行者在戰鬥方式上已經脫離了近身搏擊的短板,攻擊範圍拓展了百倍不止。
卯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張開雙臂,像大陸上的流浪詩人一樣用抑揚頓挫的腔調吟誦道:“火焰已經燃起,就要毀滅這個腐朽的世代了,你沒有嗅到新生的味道麽?”
隨著卯話音落下,莫名的火光從大霧裏升騰而起,很快蔓延到了整塊山嶺,這片剛剛飽受海水侵蝕的土地又迎來烈焰的炙烤。飛咆身為洞世境的修行者,可以觀六路而聞八方,他聽到不遠處躲藏的老弱婦孺在大火中撕心裂肺的哭嚎慘叫,心如刀絞,眼裏泛起一層血色。
“我與你何仇何怨,你要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飛咆並指如劍,虛斬而下,蟄伏許久由元氣幻化而成的虎狼露出獠牙,沿途碾碎土地,蕩起煙塵,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撲向卯的脖頸。
卯麵對飛咆的攻勢不閃不避,隻是吐出八個字: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刹那之間,奔馳的虎狼灰飛煙滅,飛咆身上出現無數道深可見骨的創口,他的四肢被扭曲折斷,如同一團破舊的棉絮栽倒在地。沒有元氣流動,沒有刀光劍影,更沒有拳腳相接,除了地上一大片肆意潑灑的血跡昭示著有人瀕臨死亡之外,再無其他痕跡。
“讓末世的火,燒的再旺一些吧。”
映襯著熊熊烈焰,卯拖著飛咆再無一處完好的身體,一步步消失在了莽莽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