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五 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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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雙蓮鎮外的萬裏雄關比平日更顯奇偉。
有時候人們駐足在這座為日暮抵禦了無數入侵的斑駁城牆之上,遙望遠方不見邊際的原野,總會感慨一聲好生壯闊,又會歎息一聲好生悲涼。
戰爭年代總是有些蕩氣回腸的情懷,哪怕是最殘忍冷酷的搏殺也會被點綴成熱血沸騰的傳奇。若南對茶館裏說書先生們口沫橫飛的故事向來不感興趣,她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站在城頭,等待著心上人的歸來。
邊疆的風即便是城頭駐防,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也難以消受,若南相比於一個月前已經清減了許多,一開始有些熱心的將士還會勸她回去,然而一個月的光景過去,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隻覺得那位征討鴉雀嶺的少年百夫長有福沒命享,這二人也當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沒過多久,一件雪白的狐皮裘衣被輕輕披在了若南的身上,一位模樣清秀的世家公子靜靜立在若南身側,雖然一語不發,但滿是憐惜的眼裏卻包含千言萬語。
雙蓮邊關南北八百裏駐軍五十餘萬,統領是一名叫作藤宮的羽將軍,而這位陪著若南站在城頭,看上去極有涵養的白竹公子,正是藤宮將軍的獨子。
大概是半月之前,白竹奉軍命來到雙蓮鎮協助布防,就像很多故事裏寫的那樣,謙謙公子被翩翩倩影所吸引,於是城樓上便理所當然的多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白竹與若南的追求者多半不同,他沒有提及顯赫身世,更沒有死纏爛打,每日天還未亮便親手做好早點,登上城樓陪伴若南眺望遠方,若南不吃那些精美的點心,他便將它們分給駐防的將士,若南不與他講話,他便靜立在一旁嚐試讀懂她眼裏的憂傷。可能天底下沒有哪個少女能完全抵擋這樣溫柔而堅韌的攻勢,即便是心有所屬的若南,也對白竹實在討厭不起來,隻不過永夜仍是無法觸碰的禁區,每當白竹想更進一步時,總會被委婉而堅決的拒之門外。
“公子請收回衣服吧,這上麵風大,當心受了風寒。”若南摩挲著柔軟細膩的華美皮毛,正要將裘衣取下,白竹溫暖的手緩緩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沒那麽金貴,穿著吧。”白竹認真的注視著若南紅彤彤的臉蛋,關切說道:“你看你,手都冷得像冰一樣了。”
若南感受著白竹手心的溫度,一陣恍惚,忽然醒過神來,用力掙脫白竹,屈身行禮道:“請公子自重,若南心裏有人了。”
“抱歉。”白竹歉然回禮,“是我太急了,現在有些事情還為時過早,我會等到你真正接受我的那一天。”
“不用等的,我不值得公子如此。”若南看著麵前溫潤公子深情的眼神,又想到那日堵山永夜傷痕累累的背影,各種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這些看似你情我願的恩惠,何嚐不是無形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
永夜還會回來麽?若南在心裏問過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但是她卻無法麵對內心給出的答案。
莽莽荒原啊,吞了多少人,可連塊骨頭都沒有吐出來。
若南和白竹在看荒原,荒原上的人也在看他們。
不同於若南和白竹這樣沒有修行的普通人,憑借星邪一行的目力,自然將城樓上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墨麟將軍吧嗒吧嗒的抽著煙,明喆撇過頭去不知在看哪處的風景,就連星邪,也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一直沒有醒來的吞吞身上,隻是這三人的眼角餘光都時不時的在永夜和城樓間遊離,很是微妙。
“站在城頭日日盼我回來?”永夜遙望遠方城頭上迎風而立,頗有點依偎味道的若南和白竹,冷聲道:“日日盼我的屍骨被人抬回來吧。”
“師兄莫要生氣,或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星邪勸慰道。
永夜嗤笑一聲,道:“我生什麽氣?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絕配。”
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星邪知道每當討厭讀書的永夜開始鼓搗起肚子裏本就不多的那點墨水,一反常態之時,多半是真的生氣了,而且應該是暴怒,他回味著永夜的話語和表情,這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若南姑娘在師兄心裏的重要性,想著一會大家見麵,可不要打起來才好,否則依師兄的脾氣,定要攪個天翻地覆不可。
“白竹,他怎麽來雙蓮鎮了?”走在星邪和永夜後麵的明喆認出了城樓上的人,
背著冷風,墨麟把身上洗得發白的灰棉襖緊了緊,問道:“你認識那人,又是哪家權貴的公子哥?”
“白竹公子是藤宮老將軍的獨子,不曾修行,但是極其聰慧,從小師從其父,在兵法數理軍政上頗有造詣,為人也謙恭低調,口碑倒是不錯,與我在天琅郡曾有過一麵之緣,不過那時他不知曉我的身份,隻當我是個尋常駐防士兵罷了。”
墨麟點頭說道:“原來是藤宮的寶貝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將軍也是用心良苦啊。不過家大業大是一回事,談情說愛又是另一回事,希望這位公子哥不要以勢壓人,做些糊塗事情。”
明喆聞言搖頭苦笑道:“相比於白竹公子,我倒更擔心咱們的少年殺神會做糊塗事。”
這四人一路少話,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行至雙蓮鎮百丈開外,目力所及,這堵厚重城牆之後的熱鬧小鎮也望眼欲穿了。
荒原上這樣奇怪的組合實在太過吸引人的注意,駐防的士兵們多半認識永夜,錯愕之餘又有些緊張,看著一行四人越來越近,攔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走在最前,步伐沉穩的少年抬起棱角分明的臉,一雙黑到沒有瑕疵的瞳仁注視著城牆上消瘦的少女,那一瞬間,若南癡傻了一般,再也沒有如刀割斧劈的寒冷凜風,再也有沒有翩翩公子和他的精致點心,所有的,她無數個夢裏閃爍的畫麵都回來了。
鴉雀嶺那雙有力而溫暖的手回來了。
堵山滿地黃花堆積的羊腸小徑回來了。
那個星辰淡薄,遠方山巒連綿起伏的夜晚回來了。
他……
回來了。
不,他從未離開。
滿臉淚水已經難以收拾的若南就要轉身奔下城牆,一旁的白竹伸手擋住她的去路。
“公子這是何意?”若南怒目瞪視白竹,急促的呼吸聲讓她看起來像隻要擇人而噬的老虎。
白竹誠懇道:“若南,我知你對永夜情深義重,怕你傷心,有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我來以後就曾派人尋找過永夜的下落,他確實沒死,因為他叛變鴉雀嶺保住一命,成了蒼陽的賊寇,你要下去見他,怕要成他的人質啊。”
“你胡說,我們是因為永夜才活下來的,他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若南氣的聲音都在發抖。
“這樣,你不要下去,我先當麵問個清楚,如果他沒有叛變,我絕不阻攔你和他相聚。”白竹沉聲說道。
“你說的是真的?”若南將信將疑。
“既然你已心有所屬,我怎會強人所難,隻是確認一下,放心吧。”白竹說罷回身下樓。
城外,巡邏的兵士們將手中的長槍橫在了永夜麵前,滿臉無奈。
“過了一個月,你們就不認識我了?”永夜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讓人不自覺的想要躲避。
“請讓我們通報一下長官。”為首的士兵胡亂抹去臉上的汗,腿也在微微打顫。
“不必了,永夜百夫長平安歸來,當然是件好事,煩請交代清楚身後三人的身份,如果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大可進城。”
溫和的聲音響起,白竹穿過人群,帶著讓人親近的微笑走到永夜麵前,抬手作揖。
永夜沒有回禮,而是淡淡說道:“我身後的是我師弟,得知我在鴉雀嶺被擄特意出來尋我。”
一旁的星邪整理下滿是灰塵的衣袖,鄭重行禮道:“當日出城時有天琅郡開的牒子,公子可以再找人去確認一下。”
“無需確認。”白竹笑著擺擺手,接著問道:“還有兩位呢?”
“我們倆是很多年前被俘虜的平民,在鴉雀嶺做苦力,這次永夜大人將我們一起救了出來。”不待明喆開口解釋,墨麟搶先說道。
“聽起來合情合理,最後一個問題,這個人你可認識?”
白竹說罷,幾名士兵扶上一位中年男子,男子渾身纏滿的繃帶上滲出大片血跡,看起來很是淒慘。
“猴子?”永夜看著傷痕累累的男子,眼裏也多出一些不解,“你怎麽搞成這副樣子?”
“是他,就是他,把隊裏的人都殺了!”被叫作猴子的男人看到永夜就如同看到了夢魘,他歇斯底裏的大叫起來,發瘋一般掙脫眾人,向著身後小鎮連滾帶爬的逃去。
白竹斂起笑容,踏前一步指向永夜,大聲喝道:“你的部下多次請求出城尋你,我於心不忍,放他們出城,沒想到你竟對他們痛下殺手,拿他們的性命去做你的投名狀,隻是沒料到還有一人逃了回來吧?來人,將叛逆永夜一行拿下!”
永夜看著滿臉怒容的白竹,沒有辯解,也沒有妄動,他的一雙黑瞳化成妖異的紫色,然後一字一句問道:“你的意思是除了他,我的部下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