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 子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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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間滿是堆疊的落葉,身型肥胖的商人呼呼喘著粗氣,下腳卻額外的輕巧。星邪注意到男人的腳步看似隨意,卻刻意避開了枯黃的葉片,都是踩在幹燥的泥土之上,幾乎不發出絲毫聲音。看來這個商人也有著一顆和外表不符的七竅玲瓏心。
“這位小兄弟,再往前走走就要到了,六七條豺狼,齜牙咧嘴的嚇死個人,我看你年紀也不大,待會遇上它們可要小心一些。”商人一邊吃力的擦去滿臉汗珠,一邊再三叮囑道。
“不礙事的,六七條狼還可以應付,隻是到時候您要躲到安全的地方,別誤傷到您了。”星邪感激的笑笑。
胖商人也從臉上擠出一個吃力的笑臉,道:“聽你口音也是星州人氏吧?”
星邪點頭,認真答道:“家在星州赤水城。”
胖商人似乎為找到了老鄉很是高興,一下打開了話匣子:“我知道那裏,離我們還挺遠的,我們商隊是星州武陽來的,日暮最大的商行殷賈會知道不,他們在武陽的分會就開在咱們隔壁,好家夥,那叫一個氣派啊,寸土寸金的地方愣是買了一個幾百畝大的院子,聽說他們商行出行都有修行者護送,哎,咱們做小本買賣的根本請不起修行者,若是能有一兩位全程跟著,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武陽是星州的中心地帶了,我原來在外求學的時候也曾在那裏暫住了半個月,確實比我們家鄉要繁華很多。”星邪注意到越往前深入,天地間的元氣流動越發的陰冷,這種感覺讓他有些不安,所以一時間有些失神,才把話接的牛頭不對馬嘴。
不過胖商人似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然興致高昂的介紹道:“武陽那樣的大地方商行之間競爭尤其激烈,討生活不易啊,星州周邊的生意幾乎都被殷賈會壟斷了,我們隻能接像雙蓮,沙洋這些邊關的買賣來做,許多年前我帶著自己的商隊去雙蓮鎮,大概就是在前麵這一帶,遇到了狼群。”
“您以前也走過這條路?”星邪詫異問道。
“你聽我說完。”商人招招手,接著說道:“當時我們二十多人被十幾頭狼給包圍了,那些狼不是普通的狼,是一隻訓練有素的軍隊,格外難以對付,我的同伴們拚死把我送了出去,讓我找人援助,我跑了好遠的路終於走到官道上,遇到一支附近村莊的獵戶隊伍,我就求他們跟我回去救人,並許諾給他們重金酬謝,誰想到那群黑心的獵人隻是表麵答應下來,暗地裏卻想謀財害命。”
“然後呢?”星邪停下腳步,不再向前。此時二人佇立於靜謐的山林之中,原本應該充滿生命力的天地能量仿佛阻滯了一般,星邪終於發現一直以來讓他心神不寧的根源:他眼前的胖商人不僅僅詭異在踩地無聲,兩人站在細碎的陽光下麵,地上除了斑駁的樹葉剪影,便隻剩下星邪一個人孤零零的影子。
小時候在赤水城的小院裏,老師總是躺在那把搖搖晃晃的藤木搖椅上,扇著蒲扇,慢悠悠的告誡他們這群喜歡到處亂串的小屁孩兒,晚上走夜路最喜歡遇到鬼,如果你們哪天在路上發現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啊,那就是撞見鬼了。
鬼是沒有影子的,因為他們並非實體,所以他們踩在地上,自然不會發出聲音。
渾身血汙的胖商人滿臉懷念的走到一顆大槐樹下,他深情的撫摸著粗糙的樹幹,如同撫過愛人的麵頰,星邪發現樹根下草草埋著一副不甚完整的骸骨,“後來手無寸鐵的我當然被他們給殺了,你看看我這可憐的身子再過幾年就要成樹的肥料了。”
隨著胖商人話音落下,深邃的林子裏忽然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狼嚎,三十餘頭眼中泛著幽光的黑狼緩緩現出身形,它們呲著交錯的犬牙,繃緊每一塊肌肉緩緩踱步,將星邪圍在中心。
胖商人卸下了他的偽裝,狠厲說道:“反正你也要死了,索性就讓你死個明白。我被黑心獵戶們殺害以後,心有怨氣,常年徘徊此地,想複仇卻找不到那群獵人的蹤跡。直到有天我遇到了蒼大人。”
“蒼大人?”星邪心頭一凜,沒想到村民口中的蒼將軍居然有與鬼魂溝通這樣詭異的能力。
胖商人抬手向看不見的地方作揖,道:“蒼大人和我定了一個約定。他幫我殺掉那些獵戶報仇,而我則在以後為蒼大人去引一些貪圖金銀的人到這裏來成為祭品,這麽多年不義之徒死了很多,小兄弟你是不多得的好人,我本不想加害於你,奈何這年頭好人難當,你又偏偏要跟蒼大人作對,對不住了。”
星邪沉默片刻,才正視著樹下的胖商人,一字一句道:“老師常跟我說,以後行走世間,會遇到許多難以言明的事情,譬如鬼神魂靈,山野精怪。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通常不會加害於你,倘若他們主動加害於你,那麽便不必手下留情。”
然後星邪又把目光放向正在遊蕩的狼群,毛色光亮的黑狼之中,夾雜著幾匹跛腿的老狼,正是昨日被星邪擊退的捉走嬰兒不成的餓狼。
“我昨天放過你們性命,今天卻還要出來作惡,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次我不會留手了。”
夫有言穢鬼邪魂
子不語怪力亂神
妖魔鬼怪是聖人都不去談及觸碰的東西,排除在天下蒼生之外,自然不在星邪同情憐憫的範疇之內。
星邪微微提氣,以掌為刀劈在身旁的老樹之上,不甚結實的樹幹上簌簌落下許多枯枝,星邪彎下身來將它們一一拾起,攥在手中。
狼有三十三頭,星邪撿起的樹枝共有十一根。
狼群數量眾多,以眾敵寡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通過車輪戰一點一點把敵人的氣機蠶食殆盡,其中車輪戰又以貼身肉搏消耗最劇,星邪和狼群都明白這一點,所以黑狼們隻是兜著圈子遲遲不肯動手,想等星邪先發製人,而星邪確實打算先發製人,不過他要采取損耗最少的戰鬥方式。
白色的光芒從星邪的手上綻放,點燃了他手中的樹枝。星邪揚手甩袖,在半空炸出一聲暴鳴,十一根熊熊燃燒的樹枝如同破風的勁矢,瞬間精準的洞穿正麵十一頭豺狼的腹腔,把它們死死釘在地上。
其餘存活的野狼並沒有被這一幕嚇退,反而眼中凶芒更甚,它們兩三頭一組,幾乎在同伴倒地的同時變化陣型,佯攻,包抄,背襲,牽扯,壓製各司其職,爪牙並用,輾轉騰挪,即便是已經踏入明道中境的星邪,也沒能在這一輪交鋒中全身而退,肋間衣服被扯爛,留下三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果然不是普通野獸。星邪麵色發白,他用力握緊漆黑的鐵釺,其上沾染的暗沉血跡顯得越發猙獰。這次的戰鬥力求速戰速決,野狼隻要挨下一記鐵釺,就必死無疑,兵法有雲上將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星邪從最開始以枯枝為箭,再到後麵近身纏鬥,都處處小心算計,竭力選擇元氣運用最高效的方式,這也是他沒有用白光護住全身,致使自身受傷的原因。畢竟這片山林裏真正險惡的敵人並非剩下的二十頭豺狼,躲在陰暗處的蒼將軍和烏將軍才是關鍵所在。
山野間疾風勁草,星邪白衣飄飛,他出手越來越快,鐵釺化作一道道黑色閃電,在惡狼的身上勾勒出一蓬蓬血花。刺鼻的血腥味激發了狼的野性,它們的攻勢變得越發凶猛,但相應的,它們的配合也開始出現破綻,甚至出現了幾頭狼同時躍起,相撞在一處的場景。
眼下狼還有十七頭,星邪穩住身形,使自己退出狼群的攻擊範圍之外,他的目光在山裏間遊移,最終落到了埋葬胖商人骸骨的那顆老槐樹下。
從被埋伏開始,星邪就在思考一個問題:狼雖然是群居動物,相互之間有著配合並不奇怪,但這些狼張弛有度,頗具章法,堪比一支精良軍隊,由此不難推斷一定有人在操縱它們,隻是那人極其狡猾,外放的元氣痕跡微乎其微,很難鎖定,隻有在剛才野狼們被激起凶性,就要擺脫控製時,那人才猛然加大元氣的量,妄圖孤注一擲,卻正中星邪下懷,被尋到了藏身之處:那棵陰森森的老槐樹下。
“找到你了。”
星邪抬手,體內貯藏的元氣順著經脈流向指尖,在手指前寸許凝聚成一枚明滅不定光點,這抹不算耀眼的輝光一經出現,星邪身周的泥土落葉悄無聲息的碎成齏粉,在寂靜中盤旋升入半空。
一名明道中境的修行者所攜帶的元氣威壓至此再無束縛,籠罩方圓數丈。多年遊走於刀鋒的群狼在自然法則中培養出來的對危險的感知能力在這一刻發揮到極致,它們全部衝著星邪的方向俯首,不敢妄動。
這一幕遠遠望去,宛若白衣聖人在教化蒼生。
星邪在讀書時,覺得學海無涯,要以苦作舟,星邪在目睹他人作惡時,覺得苦海無涯,當回頭是岸。
學海無涯,苦海亦無涯。
所以星邪此式喚作無涯,指尖華光綻放,所向之處,當是一片通天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