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 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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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滿腹經綸,但是為人處世依然有些木訥的星邪在想些什麽,小師弟不太明白,他多麽希望自己的師兄隻是過去溜須拍馬,吹捧一番奎木狼君玄妙高深的雷霆手段,然後奎木狼君也回讚師兄年少有為,二人相互告別之後各回各家,相安無事。

    可憑小師弟對星邪的了解,後者明顯是去找事的。

    已經展現出超乎尋常的良好涵養的奎木狼君對於星邪的冒犯依舊沒有發作,他遲疑片刻,問道:“還有何事?”

    星邪抬手行禮,認真說道:“此去四五裏,有個小村莊,那裏村民常年受狼患困擾,蒼吾和烏豕也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找到可乘之機,讓村民們以嬰孩為貢品換取短暫的平安。”

    奎木狼君目光越過星邪,極目遠眺,仿佛把極遠處的村莊也印入眼中。良久之後,他問道:“你的意思是?”

    星邪將身子躬的越發低,更顯誠懇道:“請您庇護這一方村落平安,保村民免遭狼患。”

    奎木狼君搖頭道:“我也不瞞你,讓此地狼群再不吃人對我而言不是件難事。隻是天理昭昭,道法自然,萬物都要遵循天道,妖族殺人觸犯禁令,我將其誅殺當然義不容辭,可岐山綿延千裏,皆是普通狼族,吃人是求果腹,如你們烹羊宰牛一般。再者狼群吃人,人亦可殺狼,雙方本就平等相處,為保你族安樂而斷我族生機,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星邪沉默一陣,接著說道:“可那些已經被蒼吾和烏豕驅狼殺掉的村民呢?他們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掉了麽?如果今日您不出現在這裏,這個村子裏的所有人也許就會被蠶食殆盡,到時候誰來為他們討一份公道?”

    “師兄。”小師弟扯了下星邪的袖子,他踮起腳把小臉湊到星邪耳邊,小聲嘀咕道:“那個村子裏本來也就沒幾個好人,你幹嘛非要管他們死活,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

    “罷了。”奎木狼君道:“那村子淪落如此地步,確實是我波月洞管教不嚴,這份因果我便承了去。”然後他麵朝身後連綿不絕的狼群,朗聲道:“岐山狼群聽令,今日起捕獵殺生,飛禽走獸任由你們吃得,隻是不準再傷人一根毫毛,倘若人要傷你們,你們能避則避,走投無路方可群起攻之。我知曉你們中有些被那二妖慫恿吃了些人肉通了靈智,可放任你們繼續這樣為害四方,遲早有人族修行大能以無上手段斷你們血脈,我保他們無憂,亦是在護你們周全。”

    話說完,奎木狼君對著星邪拱手道:“也請你知會村民一聲,不要無端打殺我同族性命,我還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了。”

    星邪再行大禮,“星州赤水城星邪,替此方百姓謝過您的恩情。”

    奎木狼君點頭,轉身向著遠方緩緩前行,那片綿延起伏的狼群如同黑色的浪潮,也悄無聲息的跟在他的身後。不多一會這壯闊的景象就徹底消失在了山林裏,好像從未發生過一般。

    小師弟被驚出一身冷汗,他撲扇著衣服透去汗液浸潤的悶濕之氣,長籲道:“尚賢境的傳奇你都能聊上兩句,師兄膽子是真大。”

    星邪笑笑,沒有回答小師弟的話,其實那些在人們眼中超凡入聖的傳奇大家,星邪這段時間已經接二連三的遇到許多位了,雖然每位的登場都氣象萬千,但星邪每逢大事心有靜氣,也都能勉強應付一二。

    岐山一波三折的凶險告一段落,仍有許多匪夷所思事情的還待考量,譬如星邪腦海中突兀出現的黑色人形,譬如恰巧路過的奎木狼君,然而滿身傷痛的星邪隻能暫把這些壓下心頭,時間緊迫,還有要事未完。

    懂得些粗淺醫術的星邪將自己和小師弟身上的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處理,不至於讓傷勢進一步惡化,然後二人互相攙扶著緩緩朝村落的方向走去。四五裏的山路來時甚快,回去時卻已經到了深夜。

    山裏的深冬是熬不住人的,村民們卻未敢入睡,都舉著火把在苦苦等候。幾個時辰前山林中可怕的異象讓他們憂心忡忡,戰鬥的結果不僅僅關係到兩個少年的安危,更是關係到全村千餘人今後的命運。

    當星邪和小師弟一瘸一拐,很是狼狽的出現在眾人麵前,村民們麵麵相覷,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還是小師弟先開了口,“蒼將軍和烏將軍是兩隻從很遠地方過來的妖怪,已經被我和師兄幹掉,狼患也徹底解除,以後不會再有狼吃人了,你們好好過你們的安生日子吧。”

    滿頭花白的村長之前被星邪敲碎腿骨,無法站立,隻能坐在椅上,他聽到小師弟的話如同結束了一個長達數年的夢魘,眼眶泛紅,哽咽說道:“我先前說二位英雄將這事解決就自刎謝罪,絕不是我貪生怕死,實在是擔心我死之後村民們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再無後顧之憂,我這條賤命算是給二位英雄賠罪了!”

    說著村長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柴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星邪上前幾步,穩穩扶住村長的手,以巧勁卸掉他手中柴刀,平靜道:“因為這件事情已經死了很多人,就不要再徒增傷亡了。您的死沒有必要,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和小師弟要繼續趕路了,請問這裏最近的鎮子在哪裏?”

    “最近的鎮子叫白柳鎮,沿著官道一直走,幾個時辰就到了,天色已晚,兩位英雄要不住下明早再動身吧?”村長抹去一把老淚,激動的心情也稍微平複。

    “別別別,別的地方住一晚上要錢,你們住一晚上要命,我寧願睡路邊。”小師弟連忙擺手,扯著星邪就要往村外的方向走,他不想多做停留,恨不得走的越遠越好。

    星邪謝過村長好意,收拾好行囊,連衣服都沒顧得換件,就與小師弟匆匆踏上了歸途。

    “散了吧。”村長目送二人離開,頗有些疲憊的擺擺手,招呼著人群,可是村民們卻並未有所反應。

    “怎麽?都站這幹什麽?”村長詫異片刻,回過神來笑道,“明天咱們開幾壺好酒,割些好肉痛快慶祝一番,今日時辰不早了,都快些休息吧。”

    人群中站出一人,麵色陰沉道:“慶祝個什麽,蒼將軍和烏將軍僅憑兩個小毛孩就給殺掉了,恐怕也沒你說的那麽厲害吧。”

    村長臉色大變,指著說話的人怒斥:“你說什麽,莫非你在懷疑我跟他們勾結?做人說話要講良心,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把自家孫子的性命都搭進去了,你們覺著那兩個妖怪不厲害,怎麽不見你們將它們打殺了?!”

    “還不是你裝神弄鬼,虛張聲勢。”那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惡狠狠道:“說什麽都沒用,那些年我們害怕你背後的兩個妖怪,不敢提出異議,現在兩個妖怪死了,你總要給咱們那麽多家死去的孩子一個交代。”

    “對!”

    “給個交代!”男人的話像是星星之火落入幹草之中,一下勾起村民們壓抑許久的怒火,一時間叫罵不斷,各種汙言穢語撲麵而來。

    “你們……你們……”村長想到自己費盡心思承受非議幫鄉親們謀得一條生路,卻好心當成驢肝肺,換來這等待遇,氣的說不出話來,忽然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塊石頭,正好砸中他的額頭,頭上頓時一片鮮紅。

    見了紅,村民們就沒了顧忌,他們蜂擁而上,將村長掀翻在地,拳打腳踢,棍棒伺候,你一下我一下好不威風,似乎他們也參與到了與妖怪驚天的戰鬥之中。年邁的村長沒有抵抗,比起心裏的痛楚,身上的傷又算的了什麽。

    毆打不知持續了多久,村民中有人喊道:“別打了別打了,他好像沒氣了!”

    眾人聞聲停手,看著倒地一動不動的村長,眼神由憤怒轉為驚恐,一個膽子大的男人探了一下村長的鼻息,已然沒了呼吸。

    “出人命了。”村民們議論紛紛,畢竟朝夕相處了幾十年,再者鄉野鄰居發生摩擦在所難免,可把人活活打死是真真造了大孽,剛才也不知怎麽都入了魔怔一樣,全都下了死手。

    “慌什麽,這是報應!”最開始講話的那個男人再次發聲,試圖讓大家鎮靜下來,他指揮幾個壯漢找個破布袋,準備把村長塞進去,抬到外麵尋塊荒地把他埋了。

    慘不忍睹的老村長橫躺在地,幾個平日在村裏膽識過人的漢子看著村長仍然睜著的眼睛,心裏發毛,無一人敢上前。

    男人覺著耗下去不是辦法,衝上前胡亂撥了兩下村長的眼睛,還是無法讓其合上,索性一咬牙,撈著他的屍體就往布袋裏塞,再用條粗麻繩狠狠捆上幾圈,交給了旁邊的漢子們。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既然沒辦法挽回彌補,那就幹脆做的更絕一些。

    普天之下,萬物都被人賦予了特有的含義,如虎凶猛,狼殘暴,狐狡猾,鼠奸邪,而人也給自己找了個量身定製的說法,一下切中要害:自欺欺人。

    此時夜色已深,縱使是幾個五大三粗的爺們,扛著具死不瞑目的屍體行走山崗也未免心慌,感覺走的差不多遠了,他們放下布袋,心神不寧的往地上鏟上幾下,算是刨了個坑,然後把村長軟綿綿的屍身甩到坑中,草草蓋幾抔土,就慌忙離去。

    山風凜冽,在老林裏發出妖魔般的呼嘯,黑色的爛泥被吹的鬆動脫落,露出村長慘白的臉,那雙滿是怨毒不甘的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夜空。

    正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