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 英雄不入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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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洋鎮的風雪依舊。
鑲了兩顆大金牙的牛二不明白昨日襲擊自己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但是既然沒受重傷,今日的巡防值守總是逃不掉了。上城樓前千夫長下了封口令,對遇襲一事要做到三緘其口,故而哪怕有幾百雙充滿詫異的目光看著自己滿是淤青的大花臉,牛二也隻是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笑哈哈的解釋著頭天晚上喝多了沒看清路,在屋前摔了個狗吃屎。
城牆上駐防的隻有第一和第二兩支千人隊,二隊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內幕,所以沒人幹那火上澆油的蠢事,一隊向來軍紀嚴明,不該看的可以偷偷看,但不該問的絕對不能隨便問。
即便如此,牛二還是覺得糟心,比打牌連放了別人十幾炮還要覺得晦氣。
遠處套著短衣短褲,腳掌隻踩一半鞋子的青椒頂著歪歪扭扭的軍帽,毫無形象的抓著自己鼓囊囊的臀部,吊兒郎當的來回晃蕩,薄薄一層積雪上盡是七零八落的腳印子,看得出這位千夫長的心不在焉,甚是不耐。
不多時就有好事者湊上青椒跟前,用半大不大的聲音提示道:“老大你怕不是被永夜給忽悠了,天寒地凍人家還沒來呢,就你撒夫夫的杵在這裏。”
“舌頭捋直了再說話。”青椒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永夜今日要事在身,提前說了要晚些過來,不要以為現在是老子管你們,你們就可以為所欲為!”
“都說青椒大人待兵如同手足,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城樓上忽的響起一道溫潤醇厚的聲音,一位麵目清秀,長發披散的男子穿著粗麻長衣出現在眾人麵前,男子身上自帶街頭流浪藝人所具有的獨特氣質,吸引了絕大部分士兵的好奇目光,好像男子雙足所立之地,就自成一方璀璨舞台。
“葵大人,怎麽有雅興來看我練兵,青椒受寵若驚。”青椒不鹹不淡的拱了拱手,顯然在這個非常時期對所來之人不太感興趣。
三隊的千夫長葵雙手交疊,恭謹作揖道:“青椒大人借一步說話。”-
青椒麵對葵的請求,沉默片刻後朗聲喝道:“一個二個招子都給老子放亮一點,老子去去就回。”而後衝著城樓下比出一個“請”的手勢。
“葵大人先行。”
葵向後退出幾步,推辭道:“不敢,青椒大人先行。”
青椒再讓,“還是葵大人先請。”
葵無奈笑笑,朝著樓下走去。
臨近歲末,即使是邊陲小鎮也多少有了些年味,厚厚的雪層裏偶爾露出幾片剪碎的紅花紙屑,是附近人家貼窗花用來練手用的棄物。
葵安靜的立於雪中,他掛著沉靜的笑容,左手小指輕顫,雪堆裏驀地站起一個小巧紙人,那紙人在蓬鬆雪地中翩然舞動,先是雙手著地匍匐前行,繼而作嬰孩狀咿呀學步,而後身軀挺拔有張有弛,最後躬身微喘,行將就木。
扮作將死老人的紙人吃力的衝著青椒鞠躬,然後像失了魂靈般跌落在地,再無半分靈氣。
“人生如戲。”葵感歎。
“那葵大人的演技一定數一數二。”青椒覺得跟這樣一個人講話實在煩悶,想要掏出煙杆吞雲吐霧,不料早上起的匆忙,從不離身的煙槍今日竟是忘記帶上了。
“縱使你我都是修行者,可一輩子也大抵如此,人生四步,有誰能看到最後呢。”葵落寞的望著漸漸被雪水浸透的紙人,道:“藤宮老將軍為國為民大半輩子,最後落得如此下場,說心裏話,我是有想法的。”
“我跟老將軍不熟,天啟葉家的大少爺就是咱們的直屬長官,葵大人要想擊鼓鳴冤,可去尋他。”青椒嗆道。
“我今日來此,不是給青椒大人訴苦的。”葵收回地上的目光,“我知道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由於我曾經被藤宮老將軍所看中,所以也沾染了一些嫌疑,明喆大人和永夜千夫長可能已經開始對我展開調查,甚至我們現在的對話未來也會被製成文書呈到他們案頭。正是因為這樣的顧忌,青椒大人對我才是這般態度,怕禍及己身吧。”
“葵大人的反應比我想的還要快上許多,難怪八麵玲瓏,處事滴水不漏。”青椒笑道,“隻是葵大人今日這般為何?急於自證清白?這種蠢事可沒有大人往日沉穩老練的風格啊。”
葵搖頭苦笑,“清白與否不是憑我一麵之詞就能說清的,明喆大人自會有所決斷,我之所以急著來找你,是因為發生了一件超出我掌控的事情,但對青椒大人來說卻可能是場天大的造化。”
青椒抬了下眼皮,道:“說。”
“我的轉身傀被偷了。”葵開門見山道。
“難不成你懷疑是我偷了?”青椒嗤笑道:“我打牌雖然輸錢,可不敢偷你的東西去賣。”
葵似乎習慣了青椒沒有正形的模樣,麵對調侃也不生氣,接著道:“是老狗偷去了,他把我的轉身傀打扮成他的模樣,放在房間數日,今早才被下屬發現。”
“你的意思是老狗已經失蹤了很久了?”青椒一雙小眼忽的瞪大,仿佛兩顆綻放精芒的銅鈴。
“老狗性格孤僻,手下多有畏懼之心,平日本就接觸不多,再加上轉身傀隻要被灌入元氣,就會變化的和主人一模一樣,老狗偷去此物用來瞞天過海確實容易。”
“隻是天下這麽大,老狗畏罪跑了,你讓我去哪尋他。”青椒問道。
“轉身傀是我做的,我自有辦法。”葵單手掐起印訣,被積雪埋沒的小小紙人顫顫巍巍的拂去蓋在身上的碎冰,然後一躍而起,輕飄飄落到青椒肩頭,“青椒大人跟著它,自會尋到老狗。”
青椒深深看了葵一眼,“葵大人大概早就知道轉身傀被偷了,壓了這麽多天才來告訴我,到底是何居心?”
葵整理衣袖,再行大禮道:“不敢有所隱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巴掌大的鎮子,可不是你我二人養老的地方。青椒大人早就修到了洞世中境,一直隱而不發,就是想有朝一日一鳴驚人,怎料明喆大人從天而降,坐了本該是屬於你的位子,葉家大少爺背景深厚,穩壓一頭,青椒大人再不有所動作,怕真的難有出頭之日了。此番抓住老狗便是大功一件,到時高遷別處,還請為我美言幾句。”
青椒用力拍了兩下寬厚的手掌,“以葵大人的能力,離開這裏綽綽有餘。人生如戲,葵大人不僅演得好,寫的更好。”
葵笑著抱拳道:“成敗在此一舉,我就先行告退了。”
“不送。”青椒看著葵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他轉身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樓,城外莽莽荒原銀裝素裹,再也看不見往日屍骸,刀割的寒風肆意拍打在青椒的胸膛上,這個暗地裏不知被多少人說過懷才不遇玩物喪誌的青年千夫長胸中有一團火在燃燒。
“牛二老哥,給我拿件鎧甲來。”青椒把肩上站著的小紙人輕輕拿下揣在懷裏,向不遠處眉眼已經在風雪裏變成花白的牛二大聲吆喝道。
勤快的牛二麻利的收拾出一套大號的鎧甲,確保青椒可以穿上,“老大你這是要幹啥啊?”
“出城。”
“這天氣出城兄弟們遭不住啊。”
“我出去,你們不用跟來。”青椒接過鎧甲穿戴整齊,“心煩意亂,出去逛逛,順便抓條狗回來。”
牛二隱約感覺青椒話有所指,但還沒仔細體悟出其中含義,青椒就已經踏上了垛堞後的吊樓。
隨著城牆內設計精密的機括轉動,吊樓降到了城外的荒原。
頗具靈性的紙人知曉青椒走出了沙洋鎮,於是探出一個沒有五官的小腦袋,它輕巧的蹦落在地,用手指著前方的道路。
青椒害怕紙人弱不禁風的身子抵不住狂暴的霜雪,隻敢將紙人放出片刻就馬上收回懷裏,他在看不見邊際的白色裏前行,身後的城池很快就沒有了蹤影。
荒原實在是太大了,哪怕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洞世境修行者也很容易在冰天雪地裏迷失自己的方向,城外的雪比城內大上太多,東南西北都是一樣的顏色,青椒越發的懊惱自己沒將煙槍給帶出來了,否則這一路定省去許多無聊時光。
不知走了多久,紙人領著青椒來到一處窪地,逐漸濃厚的霧氣裏浮現出很多影影綽綽的影子,像是樹木,又像是怪石,青椒走的近些,才發現那些影子是許多凍僵的屍體,屍體衣物全被扒去,竟連人皮都被完整剝下,死狀極慘,林林總總有百人之多。
蒼陽荒原混亂無度,發生什麽都不奇怪,但青椒總覺得這些死人身上有著濃濃的,陰謀的味道。
“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你。”
濃霧中響起蒼老的聲音,一個佝僂著身子,前肢極長的醜陋老人在林立的屍體裏現出身形,老人裹著千瘡百孔的破襖子,依然襯出他削瘦的體態。瘦骨嶙峋的手上留著擠滿汙垢的尖銳指甲,本來上了年紀早就應該掉光的牙齒卻如銼刀般鋒利,在老人喘息之際顯露崢嶸。
“老狗,真的是你。”青椒倒吸一口冷氣,看著醜陋老人遍體生寒,好似有人拿著一桶雪水從頭到腳灌了個通透。
“為什麽不能是我,這麽多年了,我這快進棺材的老頭,也該做些有用的事情了。”老人雙手撐地,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蹲坐下來,遠遠望去真的像是一隻豺狗。
不,不是豺狗。
是要暴起傷人的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