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終有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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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應迅速些:“這次沒保護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為例。”

    孟重光:“……”

    曲馳歡喜問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馳身形一動, 立時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麵。

    轉瞬間,山林間又傳來數聲有氣無力的慘叫。

    打發走曲馳,徐行之看向地上隻剩一口氣的獸皮人,蹙眉道:“這人是衝我來的?”

    隻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時, 前者就露出了異常單純無辜的神情,背著手,仿佛地上那團爛泥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 那就是活他媽該了。

    徐行之沉默後,孟重光便把剛才那副修羅麵孔收拾得一點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邊:“師兄……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魯莽了?”

    剛才麵不改色哢哢拆人家骨頭的大狼狗,臉一抹就換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筆下的人物。徐行之當初設定時, 大筆一揮, 嗜血暴躁, 易怒霸道,這些都被自己設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說到底, 還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僅不懼怕他,良心反倒還有些隱隱作痛。

    ……兒子對不起, 是爹讓你變成這樣的。

    況且, 在蠻荒生活十餘載, 孟重光定然習慣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現如今被人侵入地盤,下手狠辣些,也不難理解。

    再說,他們突然來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對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裏去,死在他們手裏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對主動欺負上門來的敵方仁慈手軟,也與徐行之一貫的行事風格不符。

    要論殘忍程度的話,昨天自己用原本殺孟重光的匕首殺死那個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裏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從小把孟重光帶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樣,用腳尖踢了踢獸皮人的臉:“留他一條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動聲色地邁開步子,離孟重光遠了些。

    在他背後,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來,手指捏緊,眸光中有濃濃的悔意。

    ……若不是這混賬在他麵前抱住師兄,他斷然不會情緒失控,下手這般狠辣,壞了自己在師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緒,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聲呼哨。

    受到召喚,骨女很快自另一側竹林裏現身。

    她躲著徐行之,緩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語幾句,她應了一聲“是”,便沉著腦袋,把垃圾似的獸皮人提起來,朝塔內走去。

    期間,她始終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體貼地不去看她,轉而把視線投向曲馳正在打掃殘敵的樹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來。

    ……徐行之暫時不打算刺殺孟重光,因此,在蠻荒中生存下來便成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務。

    他記得很清楚,“世界之識”告訴他,孟重光這一夥人正在謀劃逃出蠻荒,回到現世,作亂報複。

    而蠻荒裏絕不止孟重光這一夥人。

    其他分支是什麽情況,各自分布在哪裏,勢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曉。

    最重要的是,這蠻荒的出入口在哪裏?又該怎麽逃出蠻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現在蠻荒這件事太過突兀,周北南懷疑自己是探子,簡直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師兄弟情誼衝昏了腦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這些問題去問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塊塊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該輪到自己了。

    總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個可靠的情報來源。

    眼前這個,就是送上門來的情報來源,可靠不可靠另說,但聊勝於無。

    骨女離去,孟重光也轉回了徐行之身邊,溫馴地發問:“那片林子是我種的,師兄可眼熟?”

    ……說實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確覺得有點眼熟。

    原主破碎的記憶裏,好像也確實存在著這麽一片紅豔似火的紅杉樹林。

    這片紅杉樹林像是誘發了徐行之記憶中的某個落點,原先不過是銅錢大小的一塊記憶片段,竟然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放大、清晰起來。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突如其來,瞬間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穩,朝後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聽到有人慌張地在叫自己師兄,一聲又一聲。

    像是從巨大的識海裏浮出了一塊舢板,一段完整的畫麵出現在了徐行之腦海中。

    ……這也是徐行之從原主破碎的記憶中,第一次獲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紅杉樹林,讓漫山疊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紅色。

    群山延綿,名為令丘,山巒宛如美人的秀麗眉峰,層層排開。

    雲斂天末、平岸水盡處,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頭的一塊青岩前濯足。

    他用葦草隨意做了件長衣,手裏捧著一隻拳頭大小、色澤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著,像是在啃一隻再平凡不過的野漿果。

    一股靈力波紋蕩來,男童卻不為所動,繼續埋著腦袋,緩緩啃咬。

    風過處,兩名應天川初階弟子駕馭仙兵而來,落在了男童麵前。

    應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極易辨認。藏藍底色,配上燙金雲肩通袖紋,端的是華麗尊貴無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們是初階弟子,是他們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長.槍,而不像應天川的高階弟子那樣,擁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鋼煉長.槍。

    麵對男童,二人均皺起了眉頭。

    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弟子用長.槍槍尖指住他,極不客氣道:“你手裏的浮玉果是從何處得來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邊。

    另外一名矮個子懷疑道:“令丘裏有異獸名‘顒’,浮玉果是它最愛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結,數不過百。‘顒’視若珍寶,誰若敢同它爭搶,‘顒’必然要吸幹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罷休。……你是什麽人,能跟‘顒’爭食?”

    男童慢條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給我,我就搶過來了。”

    高個子打量了一番男童,發現他除了長相精致秀麗如女子外,絲毫靈氣也沒有,看起來隻是個普通孩子,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氣。”

    矮個子戳一戳高個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腳下。

    高個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五六個浮玉果被一條藤蔓穿成一串,纏繞在男童腳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兩人眼熱。

    見狀,高個子馬上放軟了態度:“這位小公子?”

    男童掃了他們一眼,自顧自啃咬著浮玉果的果核,把豐軟多汁的果肉事無巨細地掃入口中。

    高個子並不願拜求這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倒黴孩子,但考慮到二人目前的境況,隻得強壓怒意道:“……公子,我們是應天川弟子。不知你可聽說過‘應天川’的名號?”

    男童不置可否,並不作答。

    矮個子接上他的話,持槍抱拳、畢恭畢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門,我們應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兩年,我們都要舉辦東皇祭祀禮,需要各種各樣的祭品祭祀東皇。再後來,祭祀禮發展成四門的競賽。——若能在限定時間內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為祭祀東皇的獻祭官;若是哪位初階弟子能得到一樣祭品獻上,便有機會進入內門,成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腳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們兄弟二人靈力不足,不敢輕易踏足‘顒’的地盤。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撿到的浮玉果分我們一個?”

    男童一抬腿,一隻浮玉果脫離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聲奶氣道:“這果子不如傳聞中好吃。但我不會給你們。”

    高矮二人齊齊皺眉:“為何?”

    “我不喜歡你們。”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聲音清淩淩的,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長大,對禮節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曉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們應該跪著求我,而不是這樣直挺挺地站在我麵前。”

    二人勃然變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男童不再理會他們,跳下青岩,踩著水往前走去。

    隻一刹那,一朵槍花擦亮,錚然一聲,橫在了男童脖頸處。

    被槍鋒逼指,男童絲毫不懼,漂亮的桃花狀眼瞳掃掠過二人時,帶著幾分蔑視:“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給你們。”

    持槍截停的高個子不聽他的,對矮個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來。”

    矮個子彎下腰來,作勢欲摘。

    男童抿唇一樂,掐指巡紋。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閃而逝,額頭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來。

    地幔以下登時窸窣有聲,仿佛有無數怪蛇在其下浮遊,地麵上的浮土也上下顛動起來,似乎隨時會有什麽怪物破土而出。

    矮個子踉蹌一下,用白橡木長.槍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穩住身形,驚慌道:“……是‘顒’來了嗎?”

    高個子咬牙:“快動手!拿了浮玉果我們便走!”

    矮個子伸手欲摘,卻聽空氣裏傳來一聲靈力呼嘯,一柄燃著火的三寸飛刀破空而來,釘住了矮個子的袖子,竟徑直把他的身體帶得飛了起來,把他整個人釘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紅杉樹上!

    男童不禁一怔,緊緊貼合著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開來,眼尾和額頭處的朱光也隨之散去。

    他四下張望著,尋找著飛刀主人的蹤影。

    矮個子被釘得動彈不得,驚慌地伸手撲打著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個子則立即撤回長.槍,指向虛空:“誰?是哪個忘八……”

    “蛋”字還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飛刀釘中袖子,身體淩空飛起,撞在另一棵紅杉樹樹幹上,手中的長.槍應聲滾落,掉在了男童身側的山溪之中。

    高矮兩人竭盡全力,想把袖子從飛刀間掙離,可靈力卻密密縫在了他們的袖子和樹幹之間,他們甚至連扯破袖子脫身都做不到。

    高個子強忍驚懼,厲聲喝問:“誰?”

    他的尾音難以抑製地發著抖。

    半晌後,高深密林的梢頭傳來一個浪蕩的調侃聲:“……我是你們的良心。你們很久都不跟我說話了,我很傷心啊。”

    高個子已是慌得出離常態,破口大罵:“誰在那裏裝神弄鬼?有本事就滾出來!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滾出來前,數十道閃爍著靈光的三寸飛刀自林間激射而出,篤篤地紮入樹幹間,用刀片給兩人做了個事無巨細的人體描邊。

    唬得高矮二人兩股戰戰時,一道白影自林間叮鈴鈴地徐降而下。

    來人雙手空空,負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頭戴玄色烏紗卷雲帽,長發被一條縹色發帶簡單挽起。他腳尖輕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來人手腕上綁著一顆六角鈴鐺,那便是叮鈴鈴響動的來源。

    剛才還驚怒交加的高矮兩人看清來人容貌,竟是比剛才還要膽戰心驚幾分:“……徐……徐師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這個年輕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喚為“徐師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轉,一握一收,把高矮兩兄弟釘成了掛飾的刀片便悉數飛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態融變,化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搖了兩搖,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兩人自樹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麵如死灰。

    矮個子的袖口被流火燒焦了一處,他一麵用手掩著,一麵急急地申辯:“徐師兄,莫要誤會,我們隻是看到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側,低頭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腳腕上用藤蔓串起來的浮玉果。

    許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腳不自覺往後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隨便串起來的珍果時,眉頭一挑。

    他很是大膽隨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軟的頭發,又拍了拍,問高矮二人道:“我問你們啊,這個孩子是‘顒’嗎?”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腦袋的不適感,動也沒動。

    高矮二人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青年又耐心地問了一遍:“我問你們呢,這個是不是‘顒’?”

    高個子虛著聲音答道:“不……”

    青年動作略有輕佻地一甩衣尾,鬆開男童,涉過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邊,彎下腰來質詢:“他不是‘顒’,你們管他要什麽啊?到了人家的手裏,就是人家的東西,你們倒好,用鐵槍指著人家脖子要?我問你,這究竟是‘要’,還是搶?”

    矮個子快哭出來了:“是,是搶……”

    青年麵色一凝,將扇子啪的一聲合攏,用扇柄照兩個弟子的腦袋上一人一下,訓斥道:“搶,搶。搶人家的東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這麽教你們的嗎?”

    一來,這些人顯然都是認識徐行之的,而他不曉得真正的徐行之在這群人麵前是什麽模樣,什麽形象。

    二來,對當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間的恩怨,徐行之並不清楚。

    按道理來說,孟重光弑師,並間接害徐行之被趕出仙門,徐行之本人應該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於冷場危難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纓槍。

    在他猶豫該如何作答時,一道冷銳朔光陡然橫掃而過,槍尖筆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覺舉起雙手倒退一步,脫口而出:“……哦豁。”

    話一出口,他就有點後悔。

    當他還是徐屏時,總會冒出些不正不經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這樣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經露餡了。

    幾個閃念間,徐行之突然聽得錚的一聲脆響。

    ——那柄鬼槍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攔腰折斷。

    槍尖向天,槍柄裂開,而斷裂處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槍身折裂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那提槍來刺的年輕人,語氣聽不出什麽特別的情緒:“……周北南,退下。”

    名喚周北南的年輕人手執斷槍,分毫不退。

    威脅無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將斷槍槍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閃躲開來,卻也被實實在在地劃爛了頸側,鮮血豁然湧出。

    ……鬼修操縱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傷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寶器才能傷及鬼的軀殼。

    槍尖沒入他身後的鬥大的岩石,竟將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個米分碎。

    孟重光聲音沉沉:“……別拿這東西對著師兄。”

    周北南毫無懼色,掌心一轉,將斷裂的鬼槍槍柄翻轉過來,將徐行之的下巴挑起,問孟重光道:“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嗎?”

    他又轉向眾人:“……你們都信嗎?”

    徐行之見無人回應,場麵略冷,便厚顏無恥地舉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聲:“你?你怕不是九枝燈手下的醒屍吧?”

    在現世之中,徐行之閱雜書無數,曾在一本誌怪集冊裏見過關於“醒屍”的記載。

    “醒屍”是由死屍轉化而來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維、起居、進食,但是醒屍生前的情感盡皆失去,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會依照主人的命令與控製行事。

    周北南不多廢話,撤開槍柄,左手聚起一團鬼火,徑直朝徐行之臉上打來。

    火光在距離徐行之眼前僅三寸的地方驟然停住。

    鬼火寒氣凜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縫的寒意還是叫徐行之臉上直接結上了一層冰霜。

    為了維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敗壞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著沒閉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睫毛上結起一層霜雪。

    隨著鬼火的燃燒,周北南原先篤定的神情出現了動搖。

    按理說,真正的醒屍會把這樣的冷焰誤判為滾燙的烈火,從而本能地畏懼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徐行之:“怎麽可能?……你不是醒屍?”

    徐行之無語。

    他背著手,高深莫測但心虛無比地注視著周北南。

    周北南一揮手,鬼火化為萬千藍色流螢,消散而去。

    但他麵上依舊是疑雲不散,對孟重光說:“……你把他的寶器拿出來,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還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現在已是凡人之軀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聲:“不可能,據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沒一個能活的。”

    徐行之說:“那是據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廢話,作勢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搶先奪來,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險些被他扯個趔趄。

    他將徐行之擋在自己身後,聲音裏泛著可怖的冷氣:“他倘若是醒屍,敢冒用師兄的臉,我早在遇上他時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風颼颼的後頸,想,這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真沒有禮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過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閉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麽好鳥,烏鴉何必笑豬黑。

    孟重光頓了頓,繼續道:“師兄他的確是失了法力,來的路上我試探過,他體內靈脈已停滯多時,沒有任何靈氣流轉了。”

    說罷,他轉過臉來,聲音瞬間變得軟乎乎的:“……師兄,可是這樣?”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過的大師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殺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來殺掉他的,徐行之會覺得這孩子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腦瓜的衝動,別過臉去。

    孟重光也感覺到了他的抵觸,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隻沒從主人那裏討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來信了一些,但疑竇猶存:“你敢確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頭一挑,像是想到了一個絕好的驗證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貫注,準備應對他下一道難題。

    周北南說:“……你從小到大,給我起過十數個外號。隻要你能說出三個來,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號,還踏馬起了十數個。

    徐行之覺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麽正經師兄。

    不過,經過徐行之的記憶碎片驗證,原主還真幹過這麽無聊的事兒。

    正道裏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風陵山弟子,周北南則是應天川島主之子,其他兩處仙山福地,分別是丹陽峰和清涼穀。

    原主的記憶極其散碎,徐行之隻能從一些淩亂的片段裏看出,原主隻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麵就會互相拌嘴,彼此毆打,關係十分惡劣,是以徐行之才會給他起了十幾個外號,以彰顯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別地位。

    徐行之停頓半晌,從記憶碎片裏順利翻出了一個外號來:“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還有阿門。”

    周北南忍無可忍:“……住嘴!”

    雙刀少女噗地一聲樂了出來。

    周北南臉上掛不住了,回頭斥道:“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

    少女一點也不怕:“舅舅,前兩個我都能懂,可‘阿門’是什麽意思?”

    徐行之從孟重光身側探了個腦袋出來,善意地解說道:“因為他小時候是個胖子啊。‘周北南’字拆開是‘門土口北南’,這個外號太繞嘴,刪繁就簡,我就管他叫‘阿門’了。”

    周北南麵紅耳赤,把手中隻剩一半的槍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臉地往孟重光背後一躲,裝死。

    說話間,一道黑影自遠處奔來。

    ……是剛才立在斷崖之上的鬼麵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應,青年便徑直撞入了自己懷中,聲音裏竟是含了哭腔:“徐師兄!”

    青年個子的確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沒被恐怖鐵麵遮住的下半張臉清秀白淨,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小孩兒。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著叫不出名字也要裝熟的原則,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嗯,是我。”

    青年仰起頭,麵具後的一雙瞳仁呈淡青色,圓溜溜的,像極了一隻幼狐:“徐師兄,十三年不見,你去了哪裏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讓我編一下。

    可他還沒編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懷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錯覺,周北南的臉色好像比剛才更難看了。他指向地上剛才被孟重光折斷的鬼搶,對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麵青年掙紮道:“師兄還在這裏,我要先問一問師兄……”

    周北南用眼尾掃了一下孟重光後,硬扯著鐵麵青年離開:“現在還輪不到你同他說話。”

    鐵麵青年似是明白了什麽,乖乖閉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眾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徑直向高塔內走去。

    徐行之作勢想掙開他,無奈氣力不逮,隻能被他拖狗一樣拖了進去。

    匆促間,徐行之回首望去,發現剛才替孟重光療治燒傷的骨女正凝望著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時,她卻倉皇地低下頭,轉身而去。

    她烏發上束著的縹碧發帶直及腰際,隨著她離開的步伐,翻飛如浪。

    待二人進了高塔,雙刀少女才來到鬼麵青年身邊,好奇問道:“陸哥哥,那便是你們常說的徐師兄?”

    鬼麵青年擺弄著斷掉的鬼槍,喜不自勝:“是啊。”

    雙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亂七八糟的短發:“我怎麽覺得他輕浮得很?”

    鬼麵青年道:“徐師兄雖說有些孟浪,卻是天下至好之人。”

    聞言,周北南翻了個白眼:“嗬。”

    鬼麵青年轉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麽?你還笑!你知道修複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嗎?你愛惜著點用行嗎?”

    周北南:“……行行行。”

    隨後,周北南轉向雙刀少女,問道:“阿望,曲馳和陶閑呢?”

    周望答:“聽說南麵山間又發現了一些靈石,幹爹幹娘他們去尋靈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後就能回來。”

    周北南細思片刻,拉過周望,認真道:“幫舅舅一個忙可好?”

    周望附耳過去,周北南如是這般對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麵青年霍然抬頭:“周北南,你還懷疑徐師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說話,你偷聽作甚?”

    鬼麵青年憤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為是我自己想聽嗎?”

    周北南無奈,索性開誠布公道:“十三年不見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來,我不信他沒有目的。你別忘了,九枝燈可是一直想致我們於死地!”

    說著,他看向高塔的青銅鐵門,冷聲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蠻荒裏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沒死,恐怕早就是那人的心頭大患了!”

    高塔內。

    與塔外的蕭瑟荒涼截然不同,塔內修葺得清雅靜美,甚至有一條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過,有流石,有畫壁,靜影沉於壁間,水霧靄靄。

    徐行之恍若走進了一處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個莽撞的漁夫。

    孟重光輕輕揮手,一扇正對大門的竹扉應聲而開。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間桌椅床榻一應俱全,甚至有珠璣綺羅裝點盤飾。

    孟重光輕聲道:“師兄,這裏是你的房間,我早就為你備好了。一應物件,我都依著原樣擺放,不過有些物件在這蠻荒裏的確尋不來,你莫要生氣,我以後會一樣樣為師兄弄來。”

    徐行之假裝冷漠:“嗯。”

    孟重光拉著徐行之在床邊坐下,眼裏閃著異樣的亮光:“師兄剛才摸了陸禦九,現在也摸一摸我的頭發,好不好?”

    很好,鬼麵青年名喚陸禦九,下次見麵的時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這般想著,並不直視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問題,隻四下張望著。

    這一望,徐行之便發現床頭處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來頗有玄機。

    徐行之用左手取來,並緩緩將扇麵展開。

    扇麵上書八個狂草大字:“當今天下,舍我其誰?”

    落款,“天榜第一,風陵徐行之”。

    徐行之:“……”

    剛才被無視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湊了過來:“師兄,你的寶器我一直保留著,你可喜歡?”

    徐行之:“……”

    他覺得原主的品味簡直是一個謎。

    徐行之想將扇子放回原處,手剛剛挨到床鋪,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腳處雷電般竄出,緊緊纏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驚愕:“這是什麽?”

    孟重光歡喜道:“師兄,你終於肯同我說話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說話,你把這東西放開。”

    粗若兒臂的藤蔓卻絲毫沒有放開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滿希望地問:“師兄背我回來時,不是說過,之所以前來蠻荒,就是來尋我的嗎?我就在這裏,師兄哪裏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見徐行之仍不言聲,孟重光難掩失望,起身道:“師兄如果當真不願同我講話,我便再等一等罷。”

    徐行之眼看他當真要走,不禁急聲道:“放開我!”

    孟重光行至門邊,被徐行之的斷喝嚇了一跳,回過頭時,眼眶裏竟有淚水隱隱打轉:“師兄暫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師兄。洪荒實在太過危險,師兄隻要留在重光身邊,便能安然無恙。求師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現在被捆得動彈不得,單看孟重光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會覺得被藤蔓緊緊纏住的那人其實是孟重光。

    徐行之還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把我放開,我哪裏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問道:“師兄是不喜歡藤蔓嗎?”

    徐行之點頭:……“嗯。”

    ……藤蔓容易生蟲,而徐行之本人怕蟲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願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門離去。

    徐行之生無可戀地倚靠在床頭,左手上原本纏著的藤蔓化成了一條堅固無比的金鐐銬,端的是一片華貴燦爛。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間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出師未捷身先死吧。

    轉瞬間,山林間又傳來數聲有氣無力的慘叫。

    打發走曲馳,徐行之看向地上隻剩一口氣的獸皮人,蹙眉道:“這人是衝我來的?”

    隻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時,前者就露出了異常單純無辜的神情,背著手,仿佛地上那團爛泥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媽該了。

    徐行之沉默後,孟重光便把剛才那副修羅麵孔收拾得一點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邊:“師兄……我剛才是不是有些魯莽了?”

    剛才麵不改色哢哢拆人家骨頭的大狼狗,臉一抹就換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筆下的人物。徐行之當初設定時,大筆一揮,嗜血暴躁,易怒霸道,這些都被自己設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說到底,還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僅不懼怕他,良心反倒還有些隱隱作痛。

    ……兒子對不起,是爹讓你變成這樣的。

    況且,在蠻荒生活十餘載,孟重光定然習慣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現如今被人侵入地盤,下手狠辣些,也不難理解。

    再說,他們突然來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對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裏去,死在他們手裏都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