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梅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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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隻能在36小時後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夜過去, 徐行之恢複了些元氣,雖說下地時膝蓋仍有些發抖, 但好歹能站穩了。

    他腕上的金鏈已經隨著孟重光一道消失無蹤,奇的是被綁住的地方半分紅痕也沒留下, 活動起來也沒有太強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 發現浴桶裏放滿了熱水,還在騰騰冒熱氣。

    他也不客氣, 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後,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折扇, 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隻剩一個頭露在地麵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隻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 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 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麽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禦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說了原委, 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 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 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 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 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發,笑嘻嘻地衝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惡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後,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麽,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隻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隻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禦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禦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麵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禦九別開口。

    陸禦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麽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發帶,和孟重光發上係著的發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幹幹淨淨,瑩白如玉,哪怕隻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裏,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裏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隻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裏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麽女人在你眼裏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麵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幹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裏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麽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隻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蠻荒十數載,竟然沒有培植自己的屬下,這著實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來,這裏不像是什麽龍潭虎穴,倒更像是一處安閑自在的天然居,隻供孟重光及他的幾個好友居住。

    不過,從昨天來騷擾他們的那撥蠻荒之人來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不算特別清淨。

    孟重光不曉得去了哪裏,周北南還種在地裏,旁邊陪著陸禦九,周望也不見蹤影,就連陸禦九昨日操縱的那十幾個鬼奴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真正做到了連個鬼影兒都不見。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園的公子似的繞塔晃悠了一圈,頗覺無聊。

    真煩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過一圈,徐行之挑了塊幹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聲道:“……出來吧。”

    徐行之清楚,從他出塔後,就一直有一個人跟在他後頭。

    不過那人跟蹤起來倒很君子,不言不語,不遠不近,還挺耐心。

    被戳穿後,有一人從塔後轉出。

    徐行之咦了一聲。

    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個生麵孔,還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他身著褐衣縕袍,洗得已經發了白,但勝在幹淨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塵,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麵目五官十分標致,仿佛天然就是為了“溫潤如玉”四字而生的。

    來人走到徐行之身側,眼眉微彎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細思,把自己書中所寫之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大致確定了他的身份,眉頭微皺。

    他拍了拍自己身側,示意來人坐下,來人就坐了下來,坐相規規矩矩,視線平直,腰背如鬆。徐行之覺得自己的儀態跟他一比,和一灘爛泥也沒什麽兩樣。

    不過他當然也沒打算改邪歸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從孟重光嘴裏聽到的人名,試著給他對號入座:“曲馳?”

    顯然,徐行之運氣不錯,一猜即中。

    來人溫文和煦地衝他一笑:“……嗯。”

    徐行之歎息一聲。

    ……還真是他。

    曲馳斯斯文文,說話語氣也非常溫和,像是從清淩淩的溪水裏濾過一樣:“……重光叫我跟著你,護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麵前可耍不出什麽花腔來:“多謝。”

    曲馳好心提點道:“你這樣的坐姿於禮不合。”

    徐行之繼續心安理得地癱著:“這樣舒服。”

    他話說得輕鬆,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曲馳身上。

    曲馳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麽。他在自己衣兜裏摸了兩下,禮貌地邀請道:“……請你吃糖。”

    說著,他對著徐行之張開拳心。

    那裏麵躺著兩塊用彩色琉璃紙包裹的東西。

    徐行之拿過一塊來,把琉璃紙展開,發現裏麵躺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小石子。

    曲馳極力推薦:“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兩下,問道:“……這是糖嗎?”

    曲馳點頭,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這是阿望給我找來的,她說這個就叫糖。”

    徐行之將那顆小石子把玩一番,發現石頭洗得非常幹淨。

    他又跟曲馳確認了一遍:“……你吃糖不會咽吧?”

    曲馳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閑都不讓我咽,他們說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沒錯,吃糖是不能咽。”

    他沒再猶豫,很自然地將小石子丟進自己嘴裏,衝曲馳一樂。

    曲馳也把剩下的那顆小石子含在嘴裏,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個成年人,卻像極了一名稚童。

    石頭自然是一點滋味都沒有,但徐行之卻假裝吃得津津有味。

    說起來,徐行之對這個曲馳的觀感,的的確確與所有人都不同。

    見到周北南的時候,由於他急於幹死自己,徐行之沒有對他太過強烈的感情波動。

    見到孟重光的時候,由於滿腦子都惦記著那位所謂的“世界之識”交予他的殺反派任務,他太過緊張,也來不及對他產生更多的想法。

    但見到曲馳,徐行之的心緒就沒那麽安定了。

    因為曲馳是書中唯一一個被徐行之設定了前史的人。

    結合原主稀薄的記憶,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陽峰的大師兄,遭魔道所襲,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換句話說,曲馳現在的心智頂多隻有五、六歲,甚至連糖果和石頭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為心智殘缺,才會幫助孟重光盜竊神器,從而墮落蠻荒的吧。

    看到曲馳,徐行之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他寫一個積極有趣的故事,或許眼前這群人就會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這個巨大的監獄裏,發瘋的發瘋,偏執的偏執,癡愚的癡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亂想時,剛剛和他分糖吃的曲馳神情陡然一變,將手中拂塵一搖,橫護在徐行之身側。

    徐行之還未反應過來,就有數柄梅花刀片自右側流火也似的奔襲而來,如疾雨般擊打在曲馳的拂塵上,錚然有聲。

    曲馳手腕翻飛,動作灑脫地一纏,一拉,一抖,便用拂塵將偷襲的刀片盡數射回了來處。

    霎那間林內傳來了數聲慘叫,聽聲音應該是被他們自己剛剛出手的梅花刀片紮成了篩子。

    曲馳單手持拂塵,另一手拔出腰間的魚腸劍,全神戒備,麵朝向刀片來襲的右側山林方向,對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說過,你若是出了事情,他會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嚴厲的懲罰了。

    徐行之懷疑自己現在在曲馳眼裏,就是一顆行走的大糖塊。

    腹誹歸腹誹,徐行之還是曉得自己的斤兩的,自然不會留在這裏拖後腿,撒腿就要跑開,卻被一道自半路閃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覺一怔。

    曲馳猛然回頭,瞧清了來者是誰,他緊張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帶行之進塔。”

    聞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隻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過猛,徐行之突然覺得有些異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裏竟然閃現出野狼似的澄黃色。

    來人衝自己咧開了嘴,有兩顆尖銳的犬齒格外突出,像是一頭食肉的怪獸,麵對著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該從何處下口。

    徐行之駭然,對曲馳道:“等等!他不是……”

    曲馳卻根本沒有注意到,竟隨手將徐行之往“孟重光”懷裏推去:“快些進塔去。”

    徐行之心裏一寒,可寒意還未滲進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體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閃開身來,眼睜睜看他麵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塊脊椎骨和第五塊脊柱骨的連接處明顯斷裂了開來,那裏有一個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後,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手,才動作溫柔地將徐行之拉回自己身側:“師兄,有沒有受傷?”

    徐行之驚魂未定地搖頭,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掙紮著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麵團似的扭曲幾圈後,終於回歸本相,變成了麵色青黃、亂髯虯須的獸皮人。

    獸皮人背部被折斷,疼痛難忍,咬牙悶哼:“孟重光,你怎麽會在……”

    孟重光蹲下身來,抓住了他的頭發,麵上還帶著笑容:“我若總留在塔內,又怎麽知道誰會趁我不在、對師兄下手呢?”

    獸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過,嘶啞得可怕:“剛才……探子明明說你在百裏之外的藍橋坡……”

    孟重光回答的語氣太漫不經心,像在開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玩笑:“百裏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獸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盡全身氣力,發出一聲慘烈的咆哮:“孟重光,你這妖物——”

    孟重光麵不改色,曲指成節,淺笑著鑿中了獸皮人最靠上的一節脊椎,把他還未出口的叫罵聲變成了一聲聲淒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臉,抱我的師兄。”孟重光說,“你想死嗎?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這麽當著徐行之的麵,像是敲核桃似的,把獸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獸皮人早已昏死過去,而在把獸皮人鑿成一團爛泥後,孟重光對有些手足無措的曲馳下令道:“曲馳,把右側山林那些人全都給我抓回來,留活口。我會親手送他們死。”

    葛巾單衣,白衣勝雪,衣裳交襟處壓有龍雲紋飾,後擺處有水墨渲染的圖紋,冠幘秀麗,帽上一條縹色長絛帶,襯得他發色烏墨如雲。

    但他的外罩卻還是那件染了焦黑與鮮血的長袍。

    他無聲跪伏在床邊,拉過徐行之的右手,枕於其上,側臉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連過他緊抿的唇線、飽滿的喉結、起伏的胸膛,緊張,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隻隨時有可能會碎裂開來的花瓶。

    不知道這樣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確信徐行之還活著,手指緩緩移上徐行之的身體,揉開他身上披覆著的一層薄衣,指尖點在了他的心髒位置,感受著皮膚下強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滿足又感動的笑意,低聲呢喃:“師兄,你回來了,回家了……”

    隨著低語聲,孟重光的呼吸竟漸漸不穩起來。

    他的眼角沁出血絲,原本還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漸浸染成了猩紅,眼尾和額心的朱砂跡都隱隱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樣顫抖得厲害,指甲逐漸伸長。眼看著就要控製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膚,孟重光硬是強忍住了,飛速抽回手來,掐緊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約及骨的傷口在他的腕部劃下,而在見了血後,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卻了下來。

    徐行之眼皮微動,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這裏,勉強封住自己的氣門,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將外袍除下,蓋在徐行之身上,才轉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間,孟重光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開她的攙扶,喘息之餘,寒聲問道:“你有何事?”

    周望見慣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緒失常,定然會發狂暴走,非飲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亂至極時,也守著分寸底線,從不對他們下手,因而周望並不懼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見到徐師兄,想和他說說話。”

    孟重光按緊瘋狂蹦跳的心髒,說:“師兄還在睡覺,你在外麵守著,等他醒來再說。”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蹌著走出高塔的青銅巨門,周望轉回臉來,吹了聲口哨,隨手一推,直接進了門去。

    徐行之被推門聲驚醒了,翻身坐起時,身上蓋著的外袍也隨之滑落。

    他天生體寒,睡前忘了蓋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為何敞了開來,睡了這一覺,手腳早已是冰涼一片。

    他打了個寒噤,來不及想這袍子是誰為自己蓋上的,先把體溫尚存的外袍擁進懷裏取起暖來。

    周望問:“冷?”

    “有點。”徐行之一邊搓起掌心,一邊打量起周望來。

    她已經把那兩把巨刀卸下,著一身質地粗劣的朱衣,卻生得絳唇雪膚,還真有點蓬頭垢發不掩豔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聲:“我舅舅說得沒錯。”

    徐行之:“???”

    周望抱著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無半分節操品性可言,一見女子就走不動道。”

    徐行之:“……他還說什麽了?”

    周望說:“他說如果你膽敢對我心懷不軌,我便盡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愛美色,不揀高低胖瘦的姑娘都愛多看上幾眼,但幾乎從未產生褻玩的念頭,更別說是周望這麽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聳聳肩,坦蕩道:“美人生於世間,即為珍寶,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盡相同,我多看上幾眼是功德善事,怎麽能算孟浪?”

    周望:“……”

    無言以對間,她瞧見了徐行之被縛在床頭的左手,心理總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該你被鎖”的幸災樂禍。

    徐行之竟也不氣,左手持扇,自來熟地照她額頭輕敲一記:“對啦,這才像個孩子,板著張臉,老氣橫秋的,不像話。”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著額頭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從徐行之口裏旁敲側擊些東西出來,反倒在言語間被徐行之搶了先機

    徐行之問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隻覺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學著男子坐姿,單腿抬上炕,靠在床頭的木雕花欄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紀:“和你舅舅一起進來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麵前,徐行之還得注意些言行舉止,但在這女孩兒身邊,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畢竟她之前從未見過自己,就算有聽周北南說起過關於自己的事情,大概也隻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話,徐行之說不準還能從她這裏問出些關於蠻荒的事情。

    他問道:“為什麽要把你們關進蠻荒來?”

    周望注視著徐行之,微微挑起眉來:“我舅舅他們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細講……再說,我們究竟是怎麽進來的,徐師兄你難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還是個蠻聰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聰明人說話自然要換種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開,給自己扇了幾下風:“我隻是沒想到,他們連孩子也不放過。”

    周望嘴角一挑,攤開掌心,把玩著掌心裏的繭痕:“進蠻荒的時候,我還沒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進蠻荒後,我舅舅為了護著我娘丟了性命,要不是遇見了陸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籙裏,又把精元分給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麽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記了。”

    關於這點,徐行之倒不覺得奇怪。

    鬼修以操縱屍體與鬼魂為主要攻擊方式,作為鬼修之一,陸禦九明顯屬於後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劃分為明鬼與暗鬼。

    能記起前塵往事的鬼,被喚為“明鬼”,它們靈台清明,力量與生前無異,生前強大,死後也同樣強大。

    那些記憶模糊的鬼,則被統稱為“暗鬼”。它們在死亡的時候,部分魂魄已經損毀、丟失,或者還附著在生前的殘軀中沒有解脫出來,因而混混沌沌,遊離世間,力量相較生前會大打折扣。

    而導致鬼魂變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極其慘烈,以至於神魂潰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願去回憶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難想象到當年出了什麽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亂的記憶,正道共分四門,四門各守一樣創世神器。

    清涼穀守“太虛弓”,應天川守“離恨鏡”,丹陽峰守“澄明劍”,而原主所在的風陵山,守戍的是“世界書”。

    孟重光是天妖,褫奪神器,遭到流放,倒還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應天川島主之子,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盜取本門神器?

    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轉之時,周望突然反問道:“徐師兄,你的右手是怎麽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開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頗可惜道:“你說這個洞啊?剛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誰問你這個洞?我是問你的手為何斷了?”

    ……是啊,為何呢?

    說老實話,徐行之自己也記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歲時太淘氣,玩鬧時不慎被麥刀整個兒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場,高燒三日,一月未能蘇醒,醒來後便成了殘廢。

    所幸老天爺還給他留了一隻手,想想也不算很壞。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傷時,父親衣不解帶地照顧在自己身側的場景。

    自己現在身處蠻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麵的時間流轉幾何,父親和妹妹現在過得怎麽樣了。

    想到這兒,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願詳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難盡。”

    周望拋出了第二個問題:“你在外麵這麽多年,有沒有去找過你的兄長徐平生?”

    ……嗯?

    這個問題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確定,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來套自己話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記憶,竟然尋不見原主有哥哥的記憶。

    究竟存不存在這麽一個人尚是問題,他又該怎麽回答?

    他若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又會不會中了她的話術圈套?

    幾瞬之間,徐行之就有了應對之法。

    徐行之注視著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沒有兄長。”

    這個回答讓周望眉頭一皺:“可是……”

    徐行之卻難得強硬地打斷了周望的話,往後一躺,單手抱頭,神情漠然:“我沒有什麽兄長。”

    在塔外催動著靈識、聽著室內二人對話的周北南,聞言諷刺地揚了揚嘴角:“當初徐行之得了什麽好物件,都千般萬般地想著他那個哥哥。現在他終於知道他哥哥不是什麽好東西了。”

    鬼麵青年陸禦九的回答就更簡單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個王八蛋。活該徐師兄不認他。”

    周北南按著耳側,對那頭下達命令:“阿望,問問他,為什麽來蠻荒?是誰把他送來的?”

    然而周望還沒問出口,周北南便聽到那邊的徐行之懶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來問我的吧?”

    既然被識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隱瞞,直截了當地問道:“我舅舅懷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沒見過你的蹤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時隔多年,你為何突然進了蠻荒?”

    徐行之衝周望勾勾手指:“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周望自然附耳過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側的石頭耳墜兒裏發現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將那耳墜兒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這耳墜兒是由周北南靈識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裏經得起這麽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翻身躍起,捂著耳朵痛苦大罵:“姓徐的,我□□大爺!”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頭的周北南臉色發青,掐指巡紋:“你給我等著!”

    轉瞬間,徐行之掌心的耳墜變成了一隻大如羅盤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漸漸呆滯。

    直到蜘蛛長滿細毛的腿開始在他手指間蠕動,他才猛地甩開手去,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

    這下輪到周北南拍著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扯著金鏈子直退到了床腳盡頭,被嚇得渾身發抖,骨頭從內到外都是酥的,骨縫裏密密麻麻像是爬滿了小蟲子,難受得他要死。

    就在這時,竹扉的門被人再度揮開。

    孟重光驚慌地衝了進來:“師兄??怎麽了???”

    徐行之還未作答,就見那蜘蛛挪動著細細的足肢,沿著床腿爬上了床來。

    他腦袋裏嗡的一聲,飛奔著跳下床去,直接撲到了孟重光懷裏,雙腳離地掛在他脖子上,眼淚都要下來了:“……蟲子!!那兒有蟲子!!!”

    老頭聽不見他的話,隻知道他是在轟趕自己,便習以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過菱格窗看到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聲招呼道:“店家,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來喝杯茶。行個方便吧。”

    說罷,他將一貫錢丟在桌上,叮鈴哐啷的錢幣碰撞聲把夥計的眼睛都聽綠了。

    他忙不迭闖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陣比劃,才點頭哈腰地將他重新迎入店內。

    與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燈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聲地為老者捧去,又將懷中用一葉嫩荷葉包著的幹糧取出,遞與老者。

    老者連聲同他道謝,他卻神色不改,隻稍稍頷首,就起身回到桌邊。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議論著什麽,見九枝燈回來,便拉他坐下,指著對麵問:“你們倆聽聽,那姑娘的琵琶彈得可好?”

    九枝燈麵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著徐行之:“不如師兄。”

    九枝燈瞟了孟重光一眼,沒多言聲。

    徐行之變戲法似的從掌心中摸出一張銀票:“等這回的事情了了,師兄帶你們進去玩一趟?”

    九枝燈登時紅了臉頰,抿唇搖頭:“師兄,那是煙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卻捧著臉頰,沒心沒肺地笑著打斷了九枝燈的話:“好呀,跟師兄在一起,去哪裏重光都開心。”

    與他們同桌而坐的少女輕咳一聲,米分靨含嗔:“……師兄。”

    少女身著風陵山服飾,生得很美,全臉上下無一處虛筆,雪膚黑發,活脫脫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這等樣貌的女子,很難不嬌氣,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飛揚的神采之間難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聽口氣,師兄難道常去那些個地方不成?”

    徐行之還沒開口,旁邊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進來:“……別聽他瞎說。那些個勾欄瓦舍他可沒膽子進,拉著你們無非是壯膽罷了。”

    徐行之:“少在我師弟師妹麵前敗壞我名聲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對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師兄去首陽山緝拿流亡鬼修,事畢之後,他說要帶我去裏見識見識那些個銷金窟,說得像是多見過世麵似的,結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褲腰帶就慫了,說別別別我家裏媳婦快生了,拉著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無懼色:“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這才展顏,笑嘻嘻地刮了刮臉頰,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著他的胞妹周弦,她隨了她兄長的長相,卻沒隨他那性子,聽了兄長的怪話,隻溫婉地掩著嘴淺笑。

    聽了周北南的話,孟重光和九枝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在察覺對方神態後,對視一眼,又同時各自飛快調開視線。

    最後,終結這場談話的是獨坐一桌的溫雪塵。

    他敲一敲杯盞,對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們倆別再拌嘴了。”

    相比於其他店鋪的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這間狹小的茶樓可謂是熱鬧非凡。

    幾張主桌均被身著各色服製的四門弟子所占。徐行之帶著孟重光、九枝燈與師妹元如晝共坐一桌,周北南則與妹妹周弦共坐,曲馳帶著三四個丹陽峰弟子,唯有溫雪塵一人占了一麵桌子,獨飲獨酌。

    他帶來的兩個清涼穀弟子,包括陸禦九在內,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舉止得當,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門弟子之外,一個漂亮纖穠的米分麵小兒正坐在曲馳那一桌,嗚咽不止。曲馳溫聲哄著他,可他始終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過頭去:“曲馳,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問出來?”

    曲馳亦有些無奈:“慢慢來,別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軟的小手,好脾氣地詢問:“你看到那些擄走你兄長的人往哪裏去了,告訴我們可好?”

    那孩子一味隻顧抽噎,眼圈通紅,張口欲言,卻緊張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曲馳把手壓在孩子的後腦勺上,溫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驚嚇,莫怕,現在你在我們身邊,絕不會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無措,蒼白的嘴唇微張了張,卻還是一語不發。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晝,你去試試看。”

    元如晝從剛才起便一直悄悄望著徐行之,麵色含桃,唇角帶春,但當徐行之看向她時,她卻懷劍後靠,蠻冷豔地一揚下巴,應道:“是,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