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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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何時已經回了臥房, 躺在床上,雙腳都被套上鐐銬, 動彈不得。

    而孟重光從後麵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陣陣熱風吹到徐行之後頸上,癢得很。

    看來, 今日自己暈厥後主動找孟重光說話, 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來蠻荒的意圖,孟重光便認為自己是在示好, 自己與他之間的舊賬已然一筆勾銷, 是以才敢這麽放肆胡來。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幾何。

    徐行之抹一抹額頭冷汗, 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孟重光聽到了一點動靜, 不自覺收緊了手臂:“……唔,師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試圖把他的手摘開, 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纖細,卻渾如橫煉出的鋼鐵,拽了半天,動也不動。

    徐行之剛才在夢裏便有過這種動彈不得的體驗,現在又體驗了一遍,感覺委實不大妙。

    他艱難地在桎梏中翻過身去, 想從正麵把孟重光推開。

    在他轉身的間隙, 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擁緊了徐行之, 往前湊了湊。

    ……徐行之的唇畔擦過了一處溫軟。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睜開了眼睛:“……師兄?”

    徐行之有些尷尬,手臂橫擔在孟重光胸口上,將他往後推了一推:“喘不過氣了。”

    孟重光卻主動把額頭貼了過來:“師兄不喜歡這樣嗎?”

    徐行之:“……”

    師弟,請你自重。

    孟重光卻是一臉的純真:“這樣師兄就不會冷了呀。”

    徐行之的確是極怕冷的,孟重光這樣緊緊摟著他,除了動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體溫不燙人,也不陰冷,溫度剛剛好,熨帖又舒適,像是一件剪裁得過小的冬衣,把內裏的徐行之裹挾得無處可逃。

    不過,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將手臂的肌肉放鬆了些,說:“師兄,你再多睡一會兒。”

    徐行之總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腰,眯著眼睛看向床頂。

    徐行之不閉眼,孟重光就直直望著他:“怎麽不睡?”

    徐行之:“……外麵有光。”

    蠻荒沒有太陽,隻有一盤常年掛在西邊天幕上的光輪,像是月亮,但光芒廉價得像是一顆隨時會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蠻荒中沒有白夜之分,從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陰慘慘,有光,卻也不算強烈,時間像是永遠定格在了陰天的傍晚。

    剛才的唇角擦碰讓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現在半點睡覺的氛圍都沒有,徐行之盡管疲倦,卻沒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後,室內光線卻一點點消失了,直至被徹底吞沒。

    徐行之驚訝,回過頭去,隻見藤蔓爬動,窸窣有聲,在窗邊結成一張密密的植物網,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攪碎,隔離在外。

    室內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詢問:“師兄,這樣好嗎?”

    徐行之已經看不清孟重光的臉,但他小奶狗一樣討好的音調卻莫名叫他心軟了幾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軟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幾乎要笑出聲來了:“還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師兄能抱抱我嗎。”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攪蠻纏,“就當是獎……”

    話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單手擁緊入懷,似乎是怕他以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還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體寒,左手觸到他後背時,冰涼的溫度叫孟重光打了個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燒起來。

    他僵在原地,又驚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抱了上去,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會胡思亂想,到時候再鬧騰起來,拿九枝燈說事兒,就沒完沒了了。

    他輕聲命令:“別鬧。睡覺。”

    孟重光沒說話,抓住徐行之的前襟,隻管把腦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進去,不吭聲,倒真像是一隻家養的小動物。

    徐行之被他這樣貼身蹭著,也不覺得煩,反倒被他蹭出了幾分睡意,不出一刻鍾便沉沉睡了過去。

    待徐行之陷入夢鄉,孟重光才從他懷裏鑽出來,動作極輕地握住他的手,讓他的手心緊貼在自己發頂之上,主動地蹭動著,舒服得直眯眼。

    ……腦袋、後背、肩膀、臉頰。不管是身體的哪裏,隻要是師兄來摸,他都很喜歡。

    而徐行之又夢見了小孟重光。

    或者說,是原主的記憶在他睡眠時再次闖入了他的腦海,記憶承接著上一回的斷點,繼續展開。

    ……注意到頸間珠玉上的異常閃亮、來到太華山上時,徐行之的腿還是軟的。

    一想到那種節肢生物在溫雪塵掌心蠕動的畫麵,徐行之的後背就一個勁兒往外冒雞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麵奔來的幾家弟子,他就什麽心思都沒了,幾個箭步搶上前,隨手抓住一個和他一樣身著白衣的風陵山弟子:“出什麽事了?”

    那幾個身著各家不同服飾的弟子一見徐行之,便像是見到了母獸的小獸,慌慌張張奔來,把徐行之圍在正當間。

    那弟子已經慌得唇白麵青,抖得停不下來:“徐師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腦袋:“說話!”

    弟子帶著哭腔,膝蓋放軟,幾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們隻想取肥遺的褪鱗……沒想到會驚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擰。

    太華山高達千仞,其間有異獸肥遺棲居,六足四翼,以鮮血為食,常年多眠,卻又異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發,誓把侵犯者齧殺不可。

    林間傳來懾人心膽的異獸怒吼,聲若雷霆,一排樹木轟隆隆倒下,騰起飛塵狂煙,澎湃的靈氣衝撞讓這些年輕的外門弟子兩股戰戰,莫不敢言。

    徐行之將人粗略清點一番,問道:“林間還有人嗎?你們共有幾人來取鱗?”

    那弟子左右張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說他要殿後……”

    徐行之勃然變色:“我不是告訴過你們,若是觸怒異獸要趕快跑?這些上古怪物是你們這些外門弟子隨便打得的嗎?”

    他馭起靈光,足下生風,徑直朝林內衝去。

    接近靈力爆散的中心地帶,徐行之看見一個清涼穀打扮的年輕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獸的一隻爪子擒住。

    肥遺周身布滿閃亮堅銳的鱗片,肥碩的蛇頭高高昂起,鼻息間不住噴吐出細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對準了那個不住掙紮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遺當做蠟燭給點了,徐行之於虛空間踏行兩步,單手將手中折扇閃電般拋擲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為一柄三尖兩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遺腦後。

    刀尖在碰觸到肥遺的瞬間,鏗鏘一聲,碎裂成幾截。

    肥遺周身甲殼鋒銳,這一擊自然算不得什麽,但隻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就足夠了。

    徐行之右手翻轉,幾截斷刀便悉數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幾個瞬間,徐行之便膽大狂妄至極地一腳踏在了肥遺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腦袋踩得往下一墮,隨即,他沿著它粘膩惡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幾步,測算出七寸位置後,折扇又化為魚腸劍。

    徐行之催動全身靈力,劍鋒一蕩,將肥遺七寸處生生削下一大塊皮肉來!

    肥遺吃痛,狂吼起來,自然鬆開爪子,前來撲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遺爪間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塊岩石,魚腸劍瞬間化為白絹,淩空如箭甩出,恰好將少年自上而下裹緊,再反手一拉,被當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飛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懷裏。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沒有必要再同這怪物糾纏。

    他挾著少年,朝前飛去。

    那肥遺見了紅,吃了痛,哪裏肯輕易罷休,怒吼一聲便追了上來。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來卻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氣血翻湧一次。

    ……真他媽難纏。

    徐行之正絞盡腦汁思考著脫身之法,便感覺一股異常的力量波動自懷中傳來。

    背後的肥遺陡然厲聲咆哮起來。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見一隻身軀隻剩下一半的腐爛骨虎從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遺的尾巴,任憑肥遺將它咬得血肉橫飛,它也不為所動。

    這隻詭異骨虎的出現,為他們贏得了逃跑的時間。

    徐行之心下一驚,不由得低下頭去,看向懷中。

    懷中少年被白絹裹得隻剩一雙眼睛,但那雙眼睛卻泛著狐鬼似的青綠色。

    白絹中的幾處已經被他身上傷口湧出的鮮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驅動著那隻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讓它死命纏著肥遺,絕不鬆口。

    ……他渾身都冒著再清晰不過的森森鬼氣。

    直到飛離肥遺的追緝範圍,徐行之才有空停下來歇口氣。

    他將白絹從少年身上撤下,化為一隻竹筒,去一處清溪邊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傷勢不輕,又虛耗過度,此刻離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難行。

    從剛才的垂死一搏中回過神來,少年自知自己剛才妄自催動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時間煎熬難耐,垂首絞著已經裂開的青衣衣邊,恨不得把腦袋窩進胸口裏去。

    徐行之把水筒遞給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是鬼修?鳴鴉國的後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聲。

    徐行之冷靜道:“據我所知,鳴鴉國早在六年前已經覆滅。”

    少年緊張得快哭出聲來了:“徐師兄……”

    徐行之也不給他任何緩衝的餘地:“你身為鬼族後裔,為什麽要進入清涼穀?你究竟有什麽打算?”

    受傷的少年驚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臉來:“徐師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門之中的……我隻是父母雙亡,沒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見清涼穀招收有靈根天資的外門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張挺可愛的娃娃臉,抿起唇的時候,臉頰一側還有一隻深邃的小酒窩。此時,他的眼睛已經從淡青色轉為了黑色,圓溜溜的,裏麵盛滿單純的恐慌。

    從剛才他的舉動,徐行之判斷出,這隻是個剛剛修煉了一點點鬼族術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極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雙脈之胎,即能一體雙修,既能修行鬼族異術,也能修行正道仙術。

    大概是因為他這種特殊的體質,收他入門的清涼穀才沒有發現異常。

    他剛才為觸怒肥遺的眾家弟子殿後,雖說此舉無異於螳臂當車,相當愚蠢,但正因為他這份義氣,徐行之對他並沒有多大惡感。

    他彎下腰,語氣平緩問:“不急,慢慢說。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咬唇,聲音幾不可聞:“陸……陸禦九……”

    徐行之背著一具瀕死的焦屍,在林間跋涉。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裏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幹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裏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隻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裏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盡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麵,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麽都平靜。

    另一方麵,在怪物雲集的蠻荒裏,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麽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麽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麽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麵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汙,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幹嘔了好幾聲,什麽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裏,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隻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隻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隻躺在原地發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隻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後,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麽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隻有一些奇怪的痕跡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淨,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麵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凶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麵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欲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裏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裏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後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裏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裏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隻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麵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紮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裏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幹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裏路過。

    三十裏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裏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後,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朱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裏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麽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裏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麽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麽,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黴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裏,徐行之幹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製鬼麵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裏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禦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裏,徐行之隻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煉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隻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隻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麵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麵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後,鬼麵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麵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麵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麵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蹌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鬼麵青年摸一摸鼻尖,咬著飽滿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悶氣。

    徐行之聽到背後的黑影由衷地感歎了一聲:“……還好。”

    徐行之問他:“現在該怎麽辦?”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個呼哨。

    徐行之不曉得他這是作甚,剛想細問,一具骸骨便從一塊巨岩後駭然冒出,嚇得徐行之差點一口氣沒捯上來。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已無一絲皮肉,但還有一頭雲鬢烏發,被她妥帖地盤起,又挽了一條縹色長絛帶在上麵。

    她第一眼瞧見了燒得焦黑的人,驚訝道:“你不過是出去散個心,怎麽弄成了這樣?”

    黑影並不回答,隻冷聲問道:“怎麽回事?”

    骨女伸出隻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脈上,說:“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頭開始泛起淺綠的光芒,將一紋紋的光波推入黑影體內:“我先給你療傷。……你不必擔憂。即使你不回來,曲馳和周北南他們也能贏。”

    聽到這番對話,徐行之覺得哪裏有些奇怪,但寶器相撞和囂叫慘嗥聲幹擾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從他們的藏身處冒了個頭出去。

    在混戰中,敵我很難區分,每個人都鶉衣百結,顏貌憔悴,若硬要說有些什麽不一樣的,大概就是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的少女。

    她身材細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爛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細腕。

    而與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雙手各持的一把戰刀,雙刀乃青銅所製,若是立起來,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揮起,在騰躍間一刀斬斷對方的脖子。

    她的臉上沾染了數道血跡,更顯得她白淨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這幫來襲擾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敗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雙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劍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個心急,直接從藏身處閃身出來,揚聲喝道:“莫追!”

    戰鬥地點是在空穀之中,是而他的聲音層層疊疊地蕩了開來,回旋不止。

    少女聞聲回頭,見一陌生男子,不覺驚訝,微微歪頭。

    而立在斷崖上的鬼麵青年亦循聲望去,掌心紫光頓消,被他用來操縱群鬼、浮於空中的符籙啪嗒一聲,直墜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師兄?”

    少女也不懼他,揚聲喝問:“為何不追?他們明明已經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時陣型未亂,你見過這樣有條不紊的落荒而逃嗎?”

    少女一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追。

    而剛才為黑影治療的骨女呆滯地望向徐行之,骨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顫抖聲。

    “聽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聲從徐行之背後傳來。

    徐行之回頭望去,登時瞠目。

    黑影被燒幹的軀體舒展了開來,脫水到了極致的軀殼迅速成長,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過後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爛的繭殼,露出了內裏的本相。

    他膚質極白,白到有種隱隱發著光的感覺,所謂的“男色撩人”,他大概隻占了後兩個字,渾身上下橫生一身霧蒙蒙的懶骨慵態,卻不叫人厭煩,眼角微微朝上剔著,眼尾處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紅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圇裹著身體,卻比什麽都不穿更多了幾分魅色,該擋住的一樣都沒擋住。

    徐行之看他的臉隻看了片刻,卻無法從他腹溝以下移開視線。

    ……操。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漂亮姑娘,掏出來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亂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看丟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極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雙桃花眼對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這麽直勾勾地望著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樣,既勾人,又有種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師兄,重光等了你這麽多年,你終於來找我了。”

    背著一個人跑了三十裏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索性把鏈子順著手臂繞一繞,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憑自己那隻殘手,持筷拿碗都費勁兒,刺殺這種細致活,看來還得另尋時機。

    徐行之睡著後,竹扉再次悄無聲息地從外麵打開。

    孟重光從外麵緩步踱入,他已換了一件衣裳。

    葛巾單衣,白衣勝雪,衣裳交襟處壓有龍雲紋飾,後擺處有水墨渲染的圖紋,冠幘秀麗,帽上一條縹色長絛帶,襯得他發色烏墨如雲。

    但他的外罩卻還是那件染了焦黑與鮮血的長袍。

    他無聲跪伏在床邊,拉過徐行之的右手,枕於其上,側臉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連過他緊抿的唇線、飽滿的喉結、起伏的胸膛,緊張,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隻隨時有可能會碎裂開來的花瓶。

    不知道這樣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確信徐行之還活著,手指緩緩移上徐行之的身體,揉開他身上披覆著的一層薄衣,指尖點在了他的心髒位置,感受著皮膚下強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滿足又感動的笑意,低聲呢喃:“師兄,你回來了,回家了……”

    隨著低語聲,孟重光的呼吸竟漸漸不穩起來。

    他的眼角沁出血絲,原本還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漸浸染成了猩紅,眼尾和額心的朱砂跡都隱隱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樣顫抖得厲害,指甲逐漸伸長。眼看著就要控製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膚,孟重光硬是強忍住了,飛速抽回手來,掐緊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約及骨的傷口在他的腕部劃下,而在見了血後,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卻了下來。

    徐行之眼皮微動,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這裏,勉強封住自己的氣門,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將外袍除下,蓋在徐行之身上,才轉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間,孟重光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開她的攙扶,喘息之餘,寒聲問道:“你有何事?”

    周望見慣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緒失常,定然會發狂暴走,非飲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亂至極時,也守著分寸底線,從不對他們下手,因而周望並不懼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見到徐師兄,想和他說說話。”

    孟重光按緊瘋狂蹦跳的心髒,說:“師兄還在睡覺,你在外麵守著,等他醒來再說。”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蹌著走出高塔的青銅巨門,周望轉回臉來,吹了聲口哨,隨手一推,直接進了門去。

    徐行之被推門聲驚醒了,翻身坐起時,身上蓋著的外袍也隨之滑落。

    他天生體寒,睡前忘了蓋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為何敞了開來,睡了這一覺,手腳早已是冰涼一片。

    他打了個寒噤,來不及想這袍子是誰為自己蓋上的,先把體溫尚存的外袍擁進懷裏取起暖來。

    周望問:“冷?”

    “有點。”徐行之一邊搓起掌心,一邊打量起周望來。

    她已經把那兩把巨刀卸下,著一身質地粗劣的朱衣,卻生得絳唇雪膚,還真有點蓬頭垢發不掩豔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