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翻手為雲(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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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想起出公主府前,宋璟扣住她手腕問的那些話,抬手掐了掐眉心。
“大師如今是嫌我不夠煩嗎?”
大師聞言,笑了起來,說道:“公主可曉得,人心中有煩惱,便是因為有貪念。”
李宸微微一怔,她因為想到宋璟覺得煩惱,覺得鬧心,是因為她心中有貪念嗎?
可眼下這種時候,哪有閑情去顧及兒女情長?
大師此時似乎能看穿人心,拿起旁邊的破茶壺給公主空了的茶杯又滿上,端著世外高人的範兒說道:“此乃公主私事,和尚本不該多言。”
李宸:“大師有話但說無妨。”
悟雲:“說起來也就是幾句話,有道是言知之易行之難,和尚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公主如今處境困難,若不能與駙馬明言您的處境,日後難免束手綁腳,於彼此都並非好事。”
其實即便是李宸不說,大師對她的處境也能猜想得七七八八。
如今聖人病重,說不準便是有今日沒明天,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她既要為病重的父親擔心,又要留意野心勃勃的母親動向如何,還得要費神想怎麽保全廢太子李賢,簡直就是心力交瘁。
大師身在佛門,當初追隨公主全為昔日在三丈紅塵中的牽絆。
可時日久了,和尚也有所感觸。別看大師天天在靈隱寺中披著得道高僧的皮,當日他流浪在外,被靈隱寺的老方丈收為徒弟,衝著的是師父的收留之恩。後來跟隨師父四處遊曆,看遍民間疾苦,方知自己所經曆的不過滄海一粟。
師父圓寂,將靈隱寺托付給他。
大師想自己雖不能揚名立萬,但守著師父的靈隱寺將其發揚光大,說不定也是功德一件了。人生在世,不能碌碌無為,總得有所圖。
誰知後來重遇故人,被引薦給永昌公主,實在也是時也命也。
大師自詡出家人六根清淨,可實際上不過是個假和尚,心中多不曉得裝了多少紅塵羈絆。如今大唐江山風雨飄搖,皇後殿下的心思昭然若揭,他雖居廟堂之遠,但也想為黎民百姓做些事情。
從來政權的更迭伴隨著的是血洗朝堂。
皇後殿下野心勃勃,不論是大師還是公主,都十分明白她的上位勢在必行。若是勢在必行,不可阻擋,那麽是否可以在其中奔走,令無辜之人不至於枉死?
大師個假和尚覺得自己無所謂,再難為再心力交瘁,也比不上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公主殫精竭慮。
李宸沉吟了片刻,說道:“大師言之有理,待此事過後,我無論如何也會與駙馬談一談。”
大師看了公主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和尚隻怕公主低估了駙馬。”
公主苦笑連連,“那也沒法子,我已無暇顧及太多。”
當日宋璟在洛陽奔走之時,李宸為了李敬業的事情,鬧騰出了好大的動靜,為了安撫駙馬,她還特別家書往來,與駙馬定下中秋之約。
隻是如今聖人病重,公主動輒跑去靈隱寺為父親祈福,這年的中秋佳節誰也沒心情過。
周季童自從長公主在幽州去世後,為母守孝許久不曾出門,如今除了服,便到公主府去看望摯友。
隻是宋璟一大早便被召入宮中議事,尚未回來。公主府的管事知曉這位臨川長公主的四郎君從小不止與公主情誼甚好,在公主尚未和駙馬認識之時,兩人便是莫逆之交,於是便將周季童放進公主府中。
周季童在為母親守孝期間沒旁的事情做,便在府中折騰起釀酒之術來。
大唐旁的不貴,就穀價貴,李治早些年就曾經因為穀價太貴,禁止釀酒。如今大唐境內又是蝗災又是饑荒,要求一壺好酒更是難得。
周季童一整年在府中,折騰了不少酒藏在府中的酒窖裏,如今要見好友與小表妹,自然就從酒窖中拖了幾十壺桂花釀到了公主府。
宋璟從宮中回來的時候,公主府的管事正指揮著人將酒往裏麵搬,宋璟看的一愣。
管事見宋璟回來,便笑著迎著上來,說道:“駙馬可回來了,周郎君前來拜訪,已在府中等候駙馬。”
宋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府中下人搬著的那些酒壇,“那是什麽?”
管事神色有些莞爾,說道:“這是周郎君帶來給駙馬與公主的桂花釀。”
宋璟揚了揚眉,順手接過一個酒壇便往裏走。
周季童正在公主府駙馬所屬的院子裏百無聊賴,見到宋璟,便站了起來戲謔說道:“一段時日不見,駙馬便是禦史台侍禦史,可謂一片坦途哪。”
宋璟神色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將他帶來的桂花釀封泥拍開,說道:“子熙在府中也不賴,竟能折騰出這麽些桂花釀來。”
酒香撲鼻,釀酒的功夫和原料都不俗。
宋璟歎息,“四境之內,民不聊生,周郎君竟還有心思釀此美酒。”
周季童將他手中的酒壇直接拿過,仰頭喝了一口,說道:“宋禦史少高風亮節,百姓麵有饑色,是你為官者該要操心的事情。我為亡母守孝,已經許久不曾關心這等大事。再說了,先賢也曾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釀這些許酒,又並非是今年之事,你少借題發揮。”
宋璟聞言,笑了起來。
兩人並肩走入內院,周季童說道:“我為母親守孝,如今已除服,該是要起複的時候,可如今舅父纏綿病榻不見好轉,舅母眼下大概也無暇顧及我。我聽說永昌去了靈隱寺為舅父祈福。”
宋璟“唔”了一聲,“她最近往靈隱寺跑得勤。”
周季童側頭,看了一眼宋璟,“你似乎並不高興。”
兩人走至內院,也隨意,各自在欄杆上坐下,周季童將手中的那壇酒丟給了宋璟,宋璟喝了一口,背靠著身後的柱子,“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周季童聞言,又多瞅了他兩眼,然後笑了起來,“廣平啊,在永昌哪兒碰了軟釘子吧?“
宋璟淡瞥了他一眼,“你何時變得如此婆媽?”
周季童朗聲笑了起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我許久不曾相聚,不如盡情喝上一場。”
宋璟許久不曾見到周季童,加上近來心中壓著的事情也實在太多,便笑著應允,“我正有此意。”
兩人在宋璟的院子裏擺上了幾壇周季童帶來的桂花釀,三兩杯下肚,便口無遮攔起來。說來兩人都是公子哥兒,又自詡是文士風流,可兩人私下喝酒的做派都十分隨意。
周季童手中抱著酒壇,笑著跟宋璟說道:“廣平啊……廣平,其實當初永昌非要下降給你,我就想到你會在她哪兒碰釘子。“
宋璟手中抱著個酒壇看向周季童,周季童的酒量並不算太好,此時目光渙散,顯然已經不太清醒。
周季童將手中的酒壇往桌上一放,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你們不是同一類人,硬湊在一起定然是有問題的。你自比梅花,高風亮節,又怎能了解永昌心中所想。”
宋璟瞅了周季童一眼,“為何不能?”
周季童聞言,哈哈笑了起來,“為何不能?那我問你,孝敬皇帝在洛陽薨了,是為何?”
宋璟:“當年聖人與皇後殿下東行洛陽,帶上還是皇太子的孝敬皇帝,隻是他自從體弱,在去洛陽的途中便已生病,到了洛陽幾天後便去世了,禦醫認為是孝敬皇帝隱疾發作而猝死。”
周季童聞言,又笑了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他整個人趴在酒壇上,“猝死……生在天家,猝死便是十分值得推敲的說法。”
宋璟原本也喝得意識有幾分糊塗,此時聽到周季童的話,心中猛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周季童:“我從小便在長安長大,時常覺得這個地方危機四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周季童大概是沒想到自己釀的酒後勁那麽足,他喝了快一壇,整個人神智都不受控製,加之他對宋璟為人深信不疑,如今幾杯黃湯下肚,便心中有什麽倒什麽,將宋璟當成是個垃圾桶。
“永昌小時,聰明伶俐。我聽說她不到五歲之時去東宮,那是大表兄在東宮養病,永昌的不羨園首次采摘了茶葉,便興匆匆地前去找大表兄煮茶解悶,誰知大表兄直接喝了她給的茶,永昌便直接將他身邊的宦官教訓了一頓,說國之儲君,便該事事小心,即便是最親近的人也不該沒有防備。而在大表兄猝死後不到三個月,他的太子家令便無端被母親以重罪殺之。”周季童大著舌頭,卻難得說話沒有顛三倒四,還十分有條理。
“廣平啊,大表兄猝死前不久,舅父因為臥病在床,有過禪位給他的念頭。”
宋璟安靜地聽著周季童的話,並沒有吱聲。
大概醉鬼是沒有什麽邏輯可言的,周季童說著便抱著酒壇笑了起來,眼淚都快笑出來了,“你很好,永昌非要下降給你,舅父都拿她沒辦法。可廣平,你一直活得太清白了,你與永昌……並不是良配,可惜永昌非要看中你,而你又沒得選擇……”
宋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