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覆手為雨(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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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宮中,新皇正在召見中書令裴炎。

    李顯:“朕要提拔兵部尚書李思文為中書門下三品。”

    裴炎一愣,看向李顯。

    李顯坐在座位上,睨了他一眼,“怎麽?愛卿有話要說?”

    裴炎拱手,說道:“不錯,臣有話要說。”

    李顯冷著臉,看向他。

    裴炎卻無視新皇的冷臉,直接說道:“聖人登基,便冊立了皇後,如此甚好。李尚書是皇後的父親,皇後貴為一國之母,聖人想要替皇後殿下幫襯娘家也無可厚非,可如今李尚書才掌管禮部沒兩個月,聖人便要將他提拔為中書門下三品,是否不妥?”

    裴炎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新皇登基就沒怎麽安分過,就三天兩頭要提拔嶽父家的人,先前怎麽琢磨也就是琢磨著六部的空缺,才提拔上去沒兩天,他倒是想一出是一出,如今要提拔李思文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說,他要李思文當宰相。

    裴炎聽到李顯的話,當然不樂意。

    廢話,換了誰都是不樂意的。

    先帝駕崩,裴炎是顧命大臣。可這個顧命大臣到底是有多大的權力,先帝的遺詔沒說,當今的天子李顯又不是個溫順聽話的主,他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嚐一把皇帝癮,可一看,母親武則天和裴炎兩人趁著他守孝的那個月把朝廷裏裏外外都控製了,去哪兒都是母親安排的人手,他是連個縫都插不進去。

    李顯無人可用,幹脆直接提拔外戚。

    李思文還不好提拔嗎?他的父親李績是從太宗時候就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後來太宗駕崩,就成了父親的顧命大臣,從前還是太子太師,何等的地位?就衝著祖蔭,李顯就能將提拔李思文的事情做得理直氣壯。

    李顯理直氣壯,可裴炎不願意。他好不容易投靠了武則天,替武則天控製了朝廷,如今武則天也在回報他,讓他當上了中書令,就連他的女婿周季童如今也給分配了個好職位,什麽東西順心得不得了,如今新皇說要將李思文提拔為宰相,那不明擺著要來分權嗎?

    這種事情,換了誰都是不樂意的。

    更何況此時裴炎身為中書令,他若是不同意,難道新皇還能一意孤行?

    裴炎臉一板,就跟李顯說不行。

    “聖人,這李思文才提拔為禮部尚書沒兩天,也不見他做了什麽事情值得獎賞,怎麽又要提拔他為宰相?一國之君,豈能賞罰無度?”

    李顯大概是登基之後都沒有碰過這麽硬的釘子,先前無論如何,裴炎即便是手中重權,但也是不敢這麽直接蹭著鼻子上臉的。

    李顯被裴炎一反駁,心中無端火氣,怒聲說道:“如今這天下都是朕的,朕提拔一個宰相算什麽?就算是朕要將天下拱手讓給李思文,隻要朕樂意,誰又管得著?!你雖然是中書令,但不過也是朕的臣子,竟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新皇的言下之意,大概是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要提拔自己的嶽父當宰相的決定的。

    裴炎被李顯一噎,氣得也是吹胡子瞪眼睛。

    李顯坐在帝位上,冷冷地盯著裴炎,“還不趕緊退下去!”

    裴炎不怒反笑,拱了拱手,“臣告退。”

    等裴炎離開了之後,李顯站了起來,在室內像是無頭蒼蠅一般轉了兩圈,然後在案桌前停下。隻見他盯著案桌,胸膛不斷地上下起伏,好像是在憋著什麽氣一般。

    忽然一聲巨響,外頭守著的人都衝了進去,“聖人!”

    室內的地麵上一片狼藉,案桌上的東西已經被先皇盡數掃到了地麵上,他雙手撐在桌麵上,目光似是帶著血絲,他抬頭看向衝進來的人,怒聲說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李顯心裏憋屈得要命。

    他的大阿兄是猝死的,二兄是被母親廢的。二兄被廢了之後,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母親把握朝政。

    他安安分分當他的太子,該吃吃該喝喝,父親駕崩他登基。

    母親和裴炎趁著他為父親守孝的那個月將朝廷裏裏外外的都安插了他們的人,他如今即使親政了手中也沒有實權,那些母親和裴炎的人誰都不買他的賬。

    而和帝王“議事”出來的裴炎原本是要回中書省的,想了想,腳步一旋,不回中書省,改去見武則天了。

    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公主正趴在駙馬的懷裏若有所思。

    李宸總覺得宋璟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做了很多的事情。

    他談論起巴州李賢時的話,說得十分刻薄可是一陣見血,還有如今說起武三思,他說的風淡雲輕可卻十分篤定。

    他是不是也在琢磨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李宸覺得自己還沒從剛才打臉武三思的事情裏嚐到一點爽感,就被宋璟弄得愁腸百結。

    這家夥,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宋璟低頭,望了李宸一眼,她模樣十分乖順地趴在他的懷裏,低眉順目,平時掛在眼角眉梢上的那幾分野味兒也沒有了,顯得十分柔和。

    宋璟也沒去打擾她,隻是這麽安靜地抱著她,若有所思。

    這時乖乖地趴在他懷裏的公主忽然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

    宋璟十分淡定自若地跟公主對視著:“公主是都有話要問璟?”

    李宸正要說話,宋璟卻先她一步抬手,食指和拇指捏著她的下巴,那雙黑眸帶著十分認真的神色看向她,“在公主問璟之前,璟希望公主可以先回答我在靈隱寺時問你的話。”

    李宸一愣。

    宋璟一雙黑眸直直地看進她的眼底,一字一頓地緩緩問道:“你到底希望我怎麽做?”

    宋璟確實是個十分聰明又敏感的人,他先是在周季童那裏挖出了一大堆關於皇室的那些破事兒,消化完之後融會貫通,將李宸過去的許多看似橫衝直撞、好心做壞事的那些行為聯係起來之後,終於開始抽繭剝絲地將李宸的偽裝層層剝開。

    她似乎一直在用十分迂回的方法,試圖保全她的兄長。

    她也似乎一直都十分清楚母親的野心,她做了許多看似出格但又不觸及母親底線的事情。

    她頻繁出入靈隱寺,當真隻是去吃齋念佛?

    旁人都認為李宸前去靈隱寺,是看中了悟雲大師那朵白蓮花的氣質。

    可宋璟心裏清楚,李宸平日看著對男女□□並不抗拒,心情好的時候各種甜言蜜語大把大把地說給他聽,可在她的內心,或許對這些東西都是可有可無的。

    不抗拒是因為可以帶來身體上的愉悅,而她也需要一個駙馬給她當擋箭牌。而外頭的流言蜚語,不論是李敬業也好、悟雲大師也好,到了她那兒,或許就是一粒棋子那麽簡單。

    宋璟忽然想起先帝尚未駕崩之時,他曾經和狄仁傑一起同車,車上狄仁傑說不敢妄測聖意,但有一個人肯定是明白先帝的心意的,那個人便是永昌公主。

    先帝駕崩之後,她一直頻繁出入宮中陪伴母親,時常在宮裏過夜。而他也經常留宿禦史台,兩人好好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一直沒能問李宸,當初聖人駕崩前的那段時間,她曾經被聖人私下召見,那時候聖人跟她說了什麽?

    他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不知道拐過了多少彎彎繞繞,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了解李宸,試圖撬開她心裏的那道防線。

    “永昌。”

    宋璟低著頭,打量著她的神色,喊她。

    “……我沒有希望你要做什麽。”李宸低聲說道,“廣平,許多事情我不說,你也是心中也是清楚的。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些什麽,我若是希望你能為我做些什麽,當初便不會不顧父親反對非要下降給你。”

    宋璟沉默。

    李宸那雙漂亮的瞳孔微微一縮,事已至此,她也無須藏著掖著。

    “廣平,自從我父親駕崩後,你大概也曉得如今朝中的局勢了,沒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母親內心的願望了,她想做的絕不僅於此,以我兩位兄長的能耐,都是被母親拿捏在掌中的。”李宸在宋璟懷裏找了個比價舒服的姿勢躺好,她望著眼前的簾子,聲音很輕,卻沒有什麽感情起伏,“父親駕崩前便想到這個,可父親老了,不能做些什麽,我也不能做些什麽,隻能希望日後母親還給李家的,是一個充滿光明的朝廷,是一個四海升平的大唐。可是這樣的願望太難達成了,因此我隻好希望國有良臣名將,內能治國外能定邦。”

    李宸的手無意識地捏著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輕聲說道:“你不需要做什麽,我心悅你什麽,在靈隱寺我已經告訴你了。廣平,你隻需要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便是我最希望你去做的事情。”

    宋璟聽著她的話,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沒想到李宸會這麽爽快就跟他坦誠布公。

    這時外頭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舒芷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公主,宮裏派人來通知駙馬明日一早上朝。”

    宋璟起來,步出內室,問舒芷:“有說什麽事情嗎?”

    舒芷搖頭,“沒有。”

    宋璟眉頭微蹙,先帝從前是每日上朝,後來身體不好之後,便是單日上朝。按理說今日才上了朝,明日便不用上朝,怎的好端端明日要上朝,也還沒說明白到底是為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