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覆手為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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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無道,今奉太後令,廢皇帝為廬陵王。

    光宅元年二月,皇帝李顯被皇太後武則天廢為廬陵王,該立相王李旦為天子。

    這一廢一立,來得非常突然,滿朝的文武百官都被砸懵了,而李宸得到消息的時候,也是震驚異常。她雖然知道母親會廢了李顯,可是有這麽快嗎?

    她的三兄登上帝位不過兩個月,這般便被母親廢掉了?

    這其中出了什麽岔子?

    李宸被宮裏傳來的消息砸得是嗡嗡直響,而此時宋璟還沒回來。朝中局勢陡變,他如今能回來才有鬼。李宸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在房中轉了兩圈,有些心浮氣躁。這時,舒芷匆匆前來。

    “公主,太平公主來了——”

    還不等舒芷的話說完,大腹便便的太平就掀了簾子進來。

    “阿妹!”

    李宸回頭,見太平臉上都是汗珠,她連忙上前將太平扶著,“阿姐,你當心!”

    李治駕崩前,太平就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再過四個月,就能出生了。李宸看著大腹便便的太平火急火燎地進來,被她嚇了一大跳。

    太平抓住李宸的手,定下神來,“我聽說母親廢了三兄,是怎麽回事兒?”

    原先還十分心浮氣躁的李宸見到了阿姐,忽然就平靜下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她將太平扶著往榻上坐,然後吩咐舒芷等人去拿一些水果點心來,“阿姐,我也不曉得。”消息是從宮中傳出來的,可是到底是怎樣的事情,誰也不清楚。要打聽,也都隻能是等到文武百官都下朝之後,才能打聽。

    母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皇帝廢了,改立相王李旦,肯定是謀劃了許久,她既然敢做,肯定是罪名等各種名目都想好了。李宸想,或許她們都不用打聽,母親便將為何要廢李顯的理由告知天下了。

    人很多時候,都十分奇怪。

    李宸從前覺得一旦遇到什麽十分重要事情的時候,以為人能做的事情很多。譬如怎麽解決?怎麽搭救?是不是要多少人奔走相告?是不是需要她從中做些什麽事情?

    可當這些她認為十分重要的事情發生的時候,竟發現人所能做的事情那麽少。

    不,或許並不是人所能做的事情那麽少,而是她們所能做的事情那麽少。

    她和太平,能做些什麽?

    什麽都不能做。

    朝廷文武百官自有母親掌握,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她定然都已經想好後招了。怕且朝廷之上如今膽敢有一個人敢反對相王李旦當皇帝,就要麵臨腦袋被搬家的命運。

    而她和太平,會因此李顯被廢而怎麽樣嗎?

    當然不會,不論是阿兄當皇帝還是母親當皇帝,她和太平都是母親的女兒,都是這個帝國的公主。母親不需要擔心她們有□□的野心,隻會更加寵愛她們,讓她們風光無限。

    或許哪天惹得母親不高興了,或許她們會淪為母親手中的一粒棋子,可是依舊尊貴。

    誰敢嫌棄她們?

    誰敢說她們半句不是?

    誰都不敢。

    李宸雙手捧著熱茶,在這種時候,她竟然還能十分淡定地看著窗外的飛雪,然後慢悠悠地喝一口茶。

    李宸麵無表情地想道:我真是淡定得自己都佩服自己。

    就在李宸天馬行空亂想一通的時候,太平的聲音幽幽響起。

    “阿妹,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我最近總是夢到父親。夢中的父親有時候十分震怒,有時候又十分悲傷,我昨晚夢到父親忽然出現在我的榻前,跟我說,當日為你取名太平,可惜如今難以太平。他還跟我說——”

    太平語氣一頓,抬眼看向李宸,抓住李宸的那隻手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氣力,弄得李宸的手腕都有些疼,太平的聲音帶著幾分恐懼,“阿妹,父親還跟我說,薛家會有血光之災!”

    李宸:“……你做的都是什麽夢?”

    太平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可不是說去世的人若是心中有牽掛,便會托夢給還在世的人嗎?永昌,我總是害怕——”

    李宸打斷了太平的話,她伸出另一隻手覆在太平抓住她的那隻手背上,“阿姐,那隻是夢。”

    太平抬眼望向她。

    李宸迎著她的視線,輕聲說道:“父親已經駕崩了,人死如燈滅,若是真有西方極樂,又或者是有另一個世界,他也早該去投胎了,還牽掛這些許多事做什麽?不嫌累嗎?”

    太平:“……”

    李宸看著太平有些錯愕的目光,笑歎一聲,“阿姐,我總覺得父親駕崩了之後,我們的日子是一天也過得不踏實。可是再怎麽不踏實,也比兩位兄長要好一些。如今三兄被廢,四兄立為新皇,估摸著他心中也不會多快活。”

    太平看著李宸風淡雲輕的模樣,忽然覺得自家阿妹變得有些陌生。可她說的,是大實話。

    大概自小就在宮廷裏耳濡目染長大的孩子,道德底線各方麵都會比旁人更低一些。父親駕崩,屍骨未寒,母親便有了玩物,那個養在太平公主府中的薛懷義,就是她為了討好母親的結果。

    太平從來就是個聰明人,她隱隱覺得風雨欲來,可她覺得無論怎樣的風雨,都不會波及到她,畢竟,她不可能會跟母親有任何立場上的敵對。

    父親駕崩了,屍骨未寒,又能怎樣?

    如今母親大權在握,她蟄伏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父親駕崩,這樣的天賜良機,母親能不出手嗎?

    死人是管不了活人的事情的,至少太平是這樣想,因此她也不遺餘力地討母親的歡心,順著母親總是不會錯的。

    可即便是心中這麽想,午夜夢回,心中還是覺得十分愧對父親。

    父親心中最寵愛的女兒確實是阿妹,可對她也是沒的說的,當年她和薛紹大婚,父親還為她大赦東都洛陽,即便是當年的太子李弘,立太子妃的時候,不過也是大赦晉州。

    太平想著,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抬手放了上去,“阿妹,你信神佛嗎?”

    李宸默了默,說道:“我敬畏生死。”但不皈依神佛。

    太平低著頭,嘴角勾出一個牽強的弧度,輕聲說道:“敬畏生死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的生死都可以由王者決定的。”

    李宸的心微微一顫,她知道太平說的話一點都沒錯。

    太平輕歎了一口氣,然後抬頭,當她抬頭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已經相當平靜。

    李宸:“你今日要在我這邊住下,還是回去?”

    太平整個人歪在榻上,有些失神地看著空中的某一點,“我想待在這兒。”

    李宸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太平,心中沒有由來地覺得憋屈。

    不論三兄四兄如何,他們都是父親的骨肉,天潢貴胄,為何到如今卻成了一個傀儡?母親尚未正式登基尚且如此,日後母親登基,豈不是過著跟喪家狗一般的日子?

    父親說,永昌,無論你的兄姐們做錯了什麽事情,你都不要嫌棄他們。

    父親還說,你應該先是大唐的公主,後才是母親的女兒。

    那麽,身為大唐公主的她,是不是也有權力做一些事情?莫非她千辛萬苦,隻是為了保全兄姐,然後繼續由這皇權至上的製度源遠流長嗎?

    李宸心中忽然之間,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想,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我日後或許要走上一條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道路。

    但沒關係,人到世間,不能白走一遭,無論成敗,總得放手一搏。

    萬一不小心,她就贏了呢?

    宋璟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天色已經盡黑。長安城中主幹道禁行,他得了太後的令牌才得以回來公主府。

    回到公主居所的時候,李宸尚未入睡,昏黃的燭光之下,她長發披落在身後,手執著一本書在燭光下看。宋璟微微一怔,他想自己在尚未察覺的時候便將李宸放在心尖上,也是十分有理由的,這世上,誰也沒有她這般可以如畫的眉目,也沒有誰有她這麽變幻多端的性子。

    她總是將自己偽裝得很好,天家之女的身份給了她理所當然的任性驕縱,因此她不畏懼任何人的目光,眾目睽睽之下,不斷地試探母親的底線,先是李敬業,接著又是悟雲大師。

    宋璟想,如今太後廢了李顯為廬陵王,又立了相王李旦為皇帝,接下來他的公主,又要折騰出什麽事情來?

    他正想著,那個手執書卷的人目光便已經看向他。

    “回來了?”

    宋璟默然無聲地將朝服換下,然後走向她,“嗯,你都曉得了?”

    宋璟的話沒頭沒尾,可李宸卻是聽懂了。

    她輕輕點頭,“我都曉得了,三兄想將大唐江山送給李思文,因此母親將他廢為廬陵王,另立四兄李旦為新皇。”文武百官散朝,宋璟身為如今太後所倚重的親信之一,不可能下朝了便將他放回去。

    政權交替,即便是毫無實權的帝位交替,也是國之大事,稍有差池,便會落人話柄。

    宋璟揚眉,走了過去,“你看起來十分平靜。”

    “不然呢?莫非我要哭?”李宸將手中的書卷放下,懶懶地靠在身後的大枕頭上。

    宋璟微微一哂,他有時候覺得自己與李宸的距離很近,有時候又覺得與她相差了太遠。她麵對這些宮廷政變的時候,麵不改色,其實不止是李宸,太平也是這樣的。

    宋璟想,難怪最是無情帝王家,即便是嫡親的兄妹,聽到噩耗的一刹那,頂多不過一聲歎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