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小試牛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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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史台裏,宋璟正在為晉州地震的事情安排人手前去監督賑災事宜,才安排完沒一會兒,如今的戶部尚書狄仁傑便已前來禦史台,說要找駙馬喝茶。

    永昌公主煮茶的功夫十分好,分得一手好茶,先帝在時,便時常讚譽說永昌公主的分茶之術若是天下第二,那麽無人敢稱天下第一。

    狄仁傑以為宋璟身為駙馬,時常跟公主花前月下,閑時煮茶吟詩,對永昌公主的分茶之術沒學到七八成,至少也有個五成的。誰知他到了禦史台,宋璟卻拿出了一個十分簡易的茶壺,讓人燒了一壺熱水進來,然後在茶餅上掰了一小塊往壺裏一扔,然後注入熱水,就完事了。

    狄仁傑:“……”

    他在想自己是否還應該慶幸宋璟還記得頭一個步驟是洗茶?

    宋璟好似看穿了狄仁傑的心思,自嘲笑道:“狄公見笑,公主好茶,可在璟看來,不管粗茶還是好茶,不過都是提神之物,平日也沒花什麽心思在上麵。”

    狄仁傑笑了笑,端起茶杯,好似兩個人來嘮嗑家常一樣,“我記得從前的時候,那時候大概公主還是——”狄仁傑抿了一口茶,然後將茶杯放下,手在空中比劃著,“那時永昌公主還是這麽一點高的時候,我與孝敬皇帝前去晉州賑災回來,由於孝敬皇帝表現讓先帝十分滿意,先帝高興之下給了孝敬皇帝許多賞賜,我沾了孝敬皇帝的光,先帝賞賜了我一堆兒說是永昌公主不羨園采摘的茶餅,那會兒茶道還不像如今這般興盛,我對著一堆茶餅愁眉苦臉,生怕暴殄天物,幸好那時永昌公主也貼心,竟然想出了一套簡易的煮茶法子,先帝要賞賜茶餅給我們時,還附屬賞賜一個小本子,好讓我們這些粗人學學怎麽煮茶。”

    宋璟微微挑眉,看向狄仁傑。

    狄仁傑一本正經:“茶道易學難精,我等都是天生勞碌的命,學不來也十分在情在理。”

    宋璟:“……”

    他覺得狄仁傑不是安慰他,而是來挖苦他的。

    狄仁傑笑著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看樣子好像真的是來找宋禦史喝茶順便嘮嗑家常的。

    宋璟可不管狄仁傑是來做什麽的,反正他也正好有事情要請教狄仁傑。

    宋璟:“狄公,我想跟你打聽一件事。我記得先帝駕前,你曾與我提過,我們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可有一個人肯定是清楚先帝的心意的。你當時為何那麽篤定,那個人是永昌?”

    狄仁傑:“這事情已經過去許久,為何此時重提?”

    宋璟不好跟狄仁傑說李宸手中有先帝私印的事情,他隻是覺得當時狄仁傑認為李宸清楚李治心中所想,心中知道的事情必定比他更多。

    狄仁傑笑著說道:“不管怎樣,先帝已經駕崩,如今新皇都換了兩位,再說起此事也於事無補。”

    宋璟卻正色說道:“無論如何,我也想弄明白此事。狄公,永昌雖深得先帝和太後的寵愛,可不過是一位公主,何以當時的英王和相王甚至是太後都不清楚的事情,你卻認為她清楚?”

    狄仁傑看向宋璟,沉吟了半晌,才斟酌著言辭說道:“先帝生前最後一次去九成宮時,我負責安排先帝的沿途住宿諸事,那次恰好永昌公主沒有陪伴聖駕,先帝在一次閑聊中與我說起,永昌公主總讓他想起當初的晉陽公主,當年太宗皇帝心中有許多煩惱苦悶時,旁的子女都不能發現,唯獨晉陽公主心思敏捷,知曉父親心中所煩所憂,因此晉陽公主當初病逝之時,太宗皇帝悲痛得不能自已,有好幾個月食不下咽,甚至不能看到與晉陽公主有關的東西,生怕睹物思人更傷心。”

    宋璟:“……”

    對宋璟而言,從他開始和李宸熟悉的時候開始,李宸就好像是進入了叛逆期一般,十分任性,最直接的體現便是在選駙馬的事情上。先帝一見宋璟就瞪眼睛吹胡子,宋璟十分難以想象那樣一意孤行的李宸,竟會有那樣體貼聰慧的時候。

    狄仁傑目中帶著幾分深意地看向宋璟,“你可曾聽說,永昌公主幼時與幾位兄長的感情如何?”

    宋璟:“我聽子熙說過,永昌幼時十分維護孝敬皇帝,後來在庶人李賢入主東宮之後,也曾誤打誤撞地替他解決了一些十分敏感的難題。”譬如說當年盛傳的李賢並不是皇後嫡出的傳言,便是李宸解決的。

    狄仁傑斟酌著說道:“你我身為臣子,本不該談及天子家事。如今這些話,從我口出,你耳入,不傳第三人。當年孝敬皇帝猝死之時,先帝曾找我暗中調查此事。可是查到一半,便再也查不下去了,因為當時很關鍵的一個人物枉死。”

    宋璟皺眉,問道:“什麽人?”

    狄仁傑定定地注視他片刻,隨後才低聲說道:“那是我恩師閻立本的侄兒,他當時是孝敬皇帝的家令,孝敬皇帝的衣食住行幾乎都經他過問,就在我調查孝敬皇帝的死因時,他卻無端端地犯了大案,被太後從重從嚴從快地處理了,從事發到問罪行刑僅用了三天時間。”

    宋璟微微蹙眉,所以一直以來,周季童暗示他當年李鴻並不是簡單的猝死也不是毫無根據。

    狄仁傑:“孝敬皇帝猝死後,先帝風疾病犯,幾位子女,唯獨永昌公主被先帝特許,每日晨昏定省,去長生殿陪先帝看書練字撫琴。後來庶人李賢立為皇太子,與太後勢同水火,永昌公主也試圖從中調解,可後來庶人李賢被太後以謀反定罪,廢黜了太子之位流放巴州。自此之後,永昌公主便再也沒有再為她的兄長們頂撞過太後,直至廬陵王登基,庶人李賢得了瘋病的消息從巴州傳回,她再度頂撞太後。”

    宋璟看向狄仁傑,眉頭皺得死緊。狄仁傑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白了,李宸之所以維護她的兩位兄長,大概是以為先帝也十分屬意他們當接班人,而後來的李顯和李旦,在李治看來並不及格,因此李宸也明白父親的心思,從未為了那兩個兄長跟太後起過爭執。

    宋璟想著,腦海裏忽然浮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他猛地抬眼看向狄仁傑。

    狄仁傑卻十分淡定地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帝駕崩前,我曾收到一封加蓋了先帝私章的信。”

    宋璟:“……”

    那時候先帝都病了不知道多久,自個兒都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了,哪裏還能提筆寫信?狄仁傑收到的加蓋了先帝私章的信,怕且也是出自李宸的手筆。

    狄仁傑笑道:“說來也十分奇怪,那時先帝早就病得不知道天南地北了,怎麽還會給我寫信?可那筆跡,卻是先帝的無疑,又有先帝私章加持,我不得不信。”

    宋璟忽然又很不合時宜地想起公主府的書閣裏,李宸收著各種各樣的先帝字帖,每一個年齡段的都有。他忽然覺得心好累,他的公主竟然暗地裏背著他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宋璟十分心累地掐了掐眉心,問狄仁傑:“敢問狄公,先帝信件中可有說什麽事情?”

    狄仁傑笑著搖頭,說道:“先帝什麽都沒說,隻說如今邊境不寧,境內天災*,太子李顯不堪重任,故特令太後可以參政議政,軍國大事不決者,均聽太後意思以決之,與先帝遺詔並無多大差別。但——”

    任何事情,但凡有轉折,即必定有旁人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於是宋璟再度側起耳朵,聽狄仁傑下文。

    狄仁傑說道:“但先帝在信件中,提起了你。”

    宋璟沉默。

    “先帝說如今朝中老臣劉仁軌可信任,武將裴行儉程務挺忠心為國,並無二心,若是他日兩位將軍遭遇不白之冤,請務必對太後動之以情,又說朝中年輕一代宋璟李敬業假以時日,可獨當一麵,讓老夫在適當時候,可搭一把手,以免日後朝廷武將賢臣青黃不接。”

    宋璟還是沉默。

    狄仁傑笑歎著說道:“廣平,這些許多事情,先帝或許都不知在多久前便在謀劃了,不止是我,大概是許多從前先帝曾信任過的大臣,都收到過類似的信件,因此在如今太後要改天易地之時,朝中反對的聲浪並不大。或許大夥兒心中都想著,這些事情先帝駕崩前便已想到,新皇登基的時候過於尷尬,外憂內患,他擔心新皇無法控製局麵,因此讓太後掌權也無可厚非。太後與先帝二聖並尊多年,不管是朝中大臣還是大唐百姓,都已習慣了這位太後執政。”

    宋璟聞言,揉著太陽穴笑了起來。

    他先前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總算是明白了。難怪他成為了駙馬之後,一路平步青雲,直至如今的禦史中丞,他在短短的三年之間,達到的高度比許多人花了一輩子爬到的高度還要高,這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能力十分出眾,而是李宸明裏暗裏都在為他開了道。

    明裏暗裏開了道的不隻是他,還有李敬業。

    宋璟說不上此時心中的感覺如何,自從去年秋天之時周季童在公主府酒後失言,被他抓住了把柄卡出了許多他從前不曾了解的事情之後,他早做好了李宸並不如她表現的那樣毫無城府的準備。可此時聽到狄仁傑的這些事情,他心中感覺十分複雜,她本該是受盡寵愛的公主,被帝王夫妻以及大唐子民捧在心尖上,可因為父親生前囑托,她竭精殫力,硬是將自己逼成了一個麵麵俱到的人,表麵上任性妄為,沒心沒肺,實則過得比誰都更加不容易。

    他隻要一想到這個,就不知道自己對李宸是惱怒多一點,還是心疼多一點。

    就在駙馬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麽麵對公主的時候,忽然有人進來通報,說公主的馬車就在禦史台外麵等候。

    原本還和狄仁傑進退有度的駙馬在聽到公主在禦史台外麵等候的事情之後,整個人就忽然變得拘謹起來。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跟李宸不歡而散,因為心中實在是十分生氣,而公主又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樣,真是將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凡是他狠心一點,此時就應該跟通報的人說他尚且有事,讓公主先回去。可話到了嘴邊,怎麽也不說出來,於是駙馬之後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欲蓋彌彰地將那杯冒著熱氣的茶牛飲了下去,差點沒被燙出了眼淚。

    狄仁傑有些奇怪地看向宋璟,青年在一身官服的映襯下,十分俊美無儔。而且宋璟此人,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回來的本事,總是有幾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淡定,顯得他的氣場神秘又強大,如今這般坐立不安的模樣,倒是他頭一回看到。

    狄仁傑想,難道宋璟做了什麽對不起永昌公主的事情,因此在聽到永昌公主在外頭等他時,才會這麽神色不安麽?然而回頭想了想,又覺得宋璟這人從來自律,做什麽對不起永昌公主這樣的事情,大概是“心向往之”都不會有的。

    可他就不回話也不出去是怎麽回事兒?狄仁傑想了想,恍然大悟,這不是自個兒還在禦史台喝茶麽?!

    於是特別有眼力勁的狄公嗬嗬笑著站了起來,跟宋璟說道:“廣平啊,我先回戶部了。”

    宋璟站起來,將狄仁傑送至門口,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停在禦史台前的公主的馬車。

    宋璟:“……”

    狄仁傑笑容可掬地看著前方的馬車,與宋璟說道:“許多事情你我都不必多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有那麽多的顧慮。廣平請留步,我自個兒回去便可。”

    宋璟微笑著超狄仁傑拱手,而此時恰好天空飄起了小雨,公主的侍衛舒曄手中拿了一把小油紙傘過來,十分恭敬地遞給了狄仁傑,語氣有禮:“我家公主說許久不曾見狄公,狄公精神氣色更勝從前,實在可喜可賀。早些時候公主得了一批桂花釀,說待會兒讓人送一些到狄公府上去,請狄公千萬不要推辭。”

    狄仁傑接過舒曄送來的油紙傘,感歎著說道:“虧公主還記得我這把老骨頭。”

    宋璟見狀,說道:“狄公為國鞠躬盡瘁,功在千秋,不必妄自菲薄。”

    狄仁傑抬眼,目中含笑看了宋璟一眼,“我老啦,這萬裏江山,早該是你們年輕一輩大展宏圖的時候了。”說著,自詡是老骨頭的狄仁傑就撐開了油紙扇,在綿綿細雨中離開了禦史台。

    宋璟目送狄仁傑離開,然後看向靜立在旁的舒曄。

    舒曄:“駙馬,公主在馬車上等您。”

    宋璟一聽到這話,就覺得鬧心。他覺得李宸之於他,實在是有些過於折磨。不見她時鬧心,見到了她就更鬧心,好似怎麽對她都還不合適一般。然而偏偏,還狠不起心來。

    舒曄:“請駙馬不要讓舒曄難做。”

    宋璟在一些人的眼裏就是一根棒槌,可在許多人眼裏,他是個溫文儒雅的謙謙君子。譬如說在舒曄眼裏,舒曄覺得他們家駙馬是個天生仁義的人,不論心中有多少憤怒不滿,都不會隨便遷怒到他們這些做事的人身上,並且時時能讓他們感受到如沐春風般的溫暖。

    果然,原本還在糾結著要不要上馬車的駙馬在聽到舒曄的話之後,隻是有些無奈地輕歎了一口氣,隨即便走至馬車前,也不知道公主是說了什麽,駙馬先是麵無表情地站在馬車外片刻,最終還是撩起了車簾,上了馬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