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歌盡風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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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變後三天,太子李賢正式登基成為新皇,恢複李唐國號,朝服以及旗幟。
從政變那天一直到新皇登基,李宸一直都沒能去看望母親,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她也終於可以進宮去向母親請安。
可是李宸沒想到母親好似一夕之間,便蒼老了十幾年。
武則天原來雖然年事已高,可她擅長修飾容顏,雖然是個老年人,可精神抖擻,看著不過也是六十左右的模樣。而如今,大概是張柬之等人發動政變的事情對她打擊太大,武則天好像是一朝之間就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氣,頭發也不像從前那麽一絲不苟地挽起,形容枯槁,她本就在生病,如今看著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老年人,沒有半分昔日高高在上的神采。
李宸恭恭敬敬地向母親請安:“永昌見過阿娘。”
歪在榻上的武則天愛理不理地看了她一眼,用諷刺的語氣說道:“我的好女兒。”
李宸抬眼,目光平靜地迎著母親那淩厲的視線。
與李宸一同前來的,還有上官婉兒。
政變當日,上官婉兒在長生殿接應,武則天的詔令全由她起草,李賢登基後,將上官婉兒放出後宮。上官婉兒依舊是昭容,可她成為第一個可以在宮外擁有住處的後宮女官。
政變雖然有李宸的暗中籌劃指揮,政變當日她並沒有出麵,因此封賞一概沒有。李賢心疼自己的阿妹深藏功與名,想要變著名目給她一些賞賜,也被她婉拒了。
公主的說法是她如今什麽都不缺,阿兄大可不必這般賞她。若是阿兄真心疼愛永昌,不如等什麽時候她想要出去遛彎解悶,阿兄不要將她綁在洛陽或是長安便好。
新皇聞言,哭笑不得。這個阿妹從小就喜歡往外跑,喜歡嚐試各種各樣新奇的事情,這一點他也是深有體會,於是隻得啼笑皆非地應承公主的條件。
李宸想,如果是從前,母親這樣淩厲的目光,她看到了心中是會發怵的,可如今竟然是不痛不癢的感覺。
可見虎落平陽,母親已經不再威風,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她也並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就這麽像是個八十歲老嫗的模樣,頭發斑白,滿臉皺紋,即使依然有餘威,可卻隻能嚇嚇侍奉的宮女。
李宸站在原地,她其實並不想解釋些什麽,有什麽好解釋的,事實就是這樣。這種事情,母親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相比於李宸的淡定,上官婉兒則是顯得有些不安,她在李宸身旁,依舊是跪伏在地,武則天沒有喊她起來,她不敢妄動。
李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兒,隨即又看向母親。
武則天目光依舊冷厲,語氣也冰冷:“這些年來,母親可曾虧待過你?”
李宸默了默,搖頭,“不曾。”
可是有的事情,又豈是這些年來母親有沒有虧待她能說得清楚的?
李宸沉吟了片刻,跟母親說道:“可這些年來,阿娘不曾虧待的人太多了。張閣老這般的老臣,阿娘不曾虧待,武家的人阿娘也不曾虧待他們,張氏兄弟更是不曾虧待。”
說起張家兄弟,武則天的神色一愣,隨即流露出幾分悲意。
那對兄弟在政變當日,就被闖進後宮的士兵一刀斃命,不止如此,他們的屍體還被吊在城門外示眾三天。至於張氏兄弟在洛陽的家,早被對他們恨之入骨的百姓們闖進去,拆牆拆瓦,東西被掃蕩一空。
李宸不知道如今母親想起來從前的那些事情,會不會後悔。但她知道,從雲端掉落到泥地總是讓人難以接受。
新皇即位,皇太後遷至上陽宮。
如今的武則天不能接見任何人,包括武家的人,她一個人深居後宮,所有物質待遇依舊跟她當女皇時一模一樣,新皇心中不論對母親的是否有恨,都不會願意背負一個不孝的罪名。
當然了,如今皇太後已經不再是女皇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新皇的母親,先帝的妻子,從前女皇豢養的那些俊俏的小郎君們,盡數被新皇流放到嶺南一帶去了。
李宸打量了一下一左一右站在母親身旁的侍女,麵生得很。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當年李賢廢為庶人,被母親遷至巴州軟禁,如今母親退位,被李賢遷至此處軟禁。
武則天見到李宸,也並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她所有的情緒都在政變當日發作過了,聽說政變當日,張柬之等人逼宮長生殿,在臥榻之上的女皇俯視跪了一地的大臣,怒聲質問這些深居高位的大臣,她可曾虧待過他們?
諸位大臣麵露慚愧之色,女皇不曾虧待他們,他們能有今日的地位,誰能說不是女皇的恩賜呢?
為首的張柬之也是老淚縱橫,跪伏在地與女皇說道:“聖人不曾虧待臣等,如今聖人臥病重,難以操持國事,又受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蒙蔽,老臣等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出此下策。皇太子李賢,才思敏捷,又有賢德,先帝在世時便太子殿下十分讚許,聖人將身上重擔交給太子殿下,江山可安矣。”
李宸也並不認為自己是什麽良善之人,母親一味寵信張氏兄弟和武家的人,如果出了什麽岔子,倒黴的並不止會是她的兄長們。
母親不當女皇了,不會有生命之憂。新皇登基,頂多不過是軟禁她,她當年不也軟禁了她的兄長們嗎?比起她的幾位兄長,母親的物質待遇以及精神壓力可謂是十分優待。如果不發動政變,一旦有變數,讓武家人或是張氏兄弟掌權,李姓就隻有被連根拔起的份兒,包括她。
她如今不是孑然一身,她也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對母親而言,或許不管是兒子也好女兒也罷,都是為了權力可以下狠心的。可她不是母親,她沒有那樣的鐵血手腕,也沒有那樣想要君臨天下的誌向。
她所求的很簡單,隻要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就足夠了。她的煜兒這樣小,她還想看著他平安喜樂地長大,然後成為他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人。
武則天看著眼前的小女兒,這個小女兒平時在她跟前總是有分寸地任性有分寸地撒嬌,顯得十分敬畏母親又十分識時務。如今看來,那些不顯山不露水,全是掩飾。
武則天看向李宸,“我記得你父親駕崩之時,長安便收到你二兄得了癔症的事情。”
武則天的話一出,原本跪伏在地的上官婉兒也忍不住麵露驚訝的神色。
武則天:“你父親駕崩後,你三兄與我商量,要將你二兄接回長安養病,以慰你父親在天之靈。那是你第一次與母親頂嘴,說要將一個瘋子接回長安做什麽,難道想讓父親瞧一瞧他生前看重的兒子變成了瘋子的模樣。母親以為你是在怨我當日處置你二兄之時,不顧你父親的感受,因此你父親駕崩後我想將你二兄接回長安來你不願讓我如願,想讓我心中也不好過,好為父親出口怨氣。“
李宸神色不動:“事情已經過去許久,永昌都忘了。“
武則天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好似娓娓道來一般:“母親本來也已經忘了,可這幾日到了上陽宮,百無聊賴,便又想起來了。永昌,你二兄當真是得了癔症嗎?”
李宸抬眼,看向母親。
武則天:“你實情相告,我絕不生氣。”
李宸朝母親露出一個十分複雜的笑容,“阿娘,為何如今想起這些事情?您當初不都已經派了人前去巴州查探虛實了嗎?”
武則天冷笑,“因為母親發現,從前的許多事情,如今回想,覺得當真是驚人的巧合,又是驚人的荒誕。”
李宸並未正麵回答母親的問題,“母親能成為空前絕後的女皇,在許多人看來也是驚人又荒誕,可卻是事實。”
武則天深深地看了李宸一眼,十分疲憊地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以後沒有我傳話,不要再來上陽宮請安。”
李宸朝母親行了個禮,拜別母親,然後離開了上陽宮。
武則天看著她這個最小的女兒,她穿著深紫色的廣袖長裙,長長的披帛從她的手臂垂下,落在了地麵上,將她的背影拖拽地十分修長。而上官婉兒跟隨在她的身旁,神色十分恭敬地跟她說著些什麽,她偶爾的時候會偏一下頭看向上官婉兒。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皇太後冷冷地將目光收回,她身上果然留著李治的血,從來都不曾讓她的父親失望。
神龍正年十一月,在政變後十個月,皇太後武則天病逝於上陽宮仙居殿,享年八十二。
新皇李賢遵從母親遺願,扶母親靈柩回長安與高宗皇帝合葬。與此同時,李賢恢複了長安昔日的政治地位,搬回長安居住。
而永昌公主李宸在母親武則天下葬在父親的陵寢之後,就一病不起。
公主的病來勢洶洶,禦醫等都束手無策。聖人李賢一天派十幾個人進出永昌公主府詢問病情是否有起色,可一連半個月,公主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
此時已經是首席宰相中書令的宋璟自從公主病後,也不管聖人才回到長安,諸事需要整頓,直接告假在家守著公主。
帝王最疼愛的阿妹纏綿病榻,倚重的中書令宋璟又告假,帝王身心都很憔悴。按捺不住,去了一趟公主府探望阿妹,阿妹的病情還是毫無起色。
李賢招來禦醫詢問公主的病情,禦醫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竟然得出公主這大概是心病的結論。氣得帝王怒聲罵禦醫是飯桶,差點沒一腳踹了諸位太醫。
幸好駙馬宋璟及時出現,才阻止了這麽一場慘劇。
駙馬大概是心裏牽掛著公主,跟聖人也沒說上幾句話,說了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到最後,他幹脆臉上掛著苦澀的笑意,跟帝王說道:“或許禦醫也沒說錯,永昌這是心病。”
李賢:“……”
帝王實在很擔心公主還沒病好,駙馬也跟著生病了。
宋璟看著帝王的臉色,最終還是沒多說什麽,隻跟帝王說道:“時候不早了,陛下先行回宮罷。永昌若是醒來,臣定會第一時間派人進宮告知陛下。”
李賢沒轍,隻好先行回宮。
宋璟的視線膠在公主的臉上,一言不發。過了半晌,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公主的頭發,她還是沒有醒過來,倒是放置在薄被之外的手指微動了下,宋璟便將她的手握了起來,細細摩挲。
他在想,他的公主這般,哪像是重病,分明像是倦極了之後沉沉睡去的模樣。
他正想著,卻聽到宋煜低聲問道:“阿耶,阿娘會醒來嗎?”
小宋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也沒有人通報。
宋璟手握著公主冰冷的手,默然頷首。
“阿娘為什麽會睡這樣久?”宋煜走到榻前,漆黑的眼落在母親的臉上,神情十分憂心。
宋璟也不顧兒子在旁,伸出手去觸摸公主那濃密的眼睫毛,“大概,是累了吧。沒事,很快就會醒來。”
禦醫說她是心病,大概也是沒錯的。自從先帝駕崩之後,她雖然看著沒心沒肺,實則是操碎了心,時時刻刻都在緊繃著,不曾有絲毫的放鬆。
每每想到這些年來她過的日子,他都寧願她不過是個任性妄為的公主,也好過那般殫精竭慮,心裏都沒有過一天的安穩日子。
沒關係,她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而她想做還沒開始做的事情,後麵還有他。
宋璟想:都睡了大半個月了,趕緊醒來吧。醒來之後,當她任性妄為的長公主,推行新政那是他的事情。隻要她醒來,好好的,待他新政初成,便退下來,陪她一同遊遍名山大川、五湖四海。
他俯首在她的額頭輕吻了一下,隨即也上了榻將她摟進了懷裏,才動了下,便聽到懷中的人很是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
宋璟愣了下,不敢置信地望著懷裏的那個人,隻見她的眼皮動了下,濃密的眼睫微微顫抖著,然後緩緩張開。她那茫然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良久,然後皺著好看的眉毛,“黑了,又瘦了,長得沒以前好看了。”
宋璟:“……”
睡了大半個月,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嫌他醜,她可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