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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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玉一般的肌膚浸入摻了秘藥的熱水中,一寸一寸被細細按捏;如瀑的長發先用木篦輕輕篦過三遍,再換玉梳不輕不重地刮按頭皮。過往數日裏東躲西逃的疲乏,在這屬於宮廷的精心照料下,迅速消散。
蘇鳳竹便在浴池裏犯了困,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撲閃了幾下,慢慢閉上。
到底是剛剛改朝換代,宮廷裏的規矩鬆懈了許多。四個伺候的嬤嬤以為她睡著了,便小聲嚼起了舌根:
剛一見鎮國公主的時候,可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她跟著皇後太子一塊逃了呢,怎又給抓回來了?”
聽說是分兩路逃的,她沒和皇後太子在一塊兒,也沒逃出城去,不知怎地叫盧家抓著了,拿她來換樂峨公主——盧家盧恒公子可是對樂峨公主癡心一片。”
我看啊,怕是皇後太子故意不帶她走的。她何時曾把皇後太子當她親媽親兄弟了?先是劉淑妃後是崔貴妃,哪兒熱火她往哪兒湊!”
可不是麽,真真叫人想不通,文皇後是再賢良也沒有的,勉太子也溫厚,怎就出了她這麽個東西?”
以前滿京城的好兒郎可意兒的挑,這個不成那個不就。現下倒好了,給那鄉野裏出來的皇子做玩物!”
不用可憐她,該!人都說前頭皇帝是無道昏君、崔貴妃是禍國妖妃,這裏麵豈能不提她的煽風點火?”
是呢。那時候真真是鬧的不像話!就說這澡藥,千金配成的玉肌露還猶嫌不足。現下好了,用咱們用的清淨散不也沒話說!”
她倒是敢說話呢,新朝能留她一條命算是她造化大!”
她最是識時務的!看看,囂張跋扈的氣焰沒有了,天之驕女的驕傲不見了,諂諛獻媚的勁兒也消散無蹤。活活跟換了個人似的!”
就裝吧,也不知道能裝幾天。”
蘇鳳竹並不在意她們怎麽看她,可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不加節製,讓她不得安靜。她隻好假裝蘇醒。到底是餘威仍在,她一睜眼,四個長舌婦便噤口不言了。
沐浴更衣梳妝完畢,另有人來引了她去一間臥室裏。一個中年太監名吳義的,昂著下巴垂著眼訓示她道:“不管你以往是什麽身份,到如今,你隻是大皇子殿下的侍婢,連個名分都沒有的東西!且收了你以往的心氣兒,也甭生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蘇鳳竹覺著他有點眼熟,似乎原來是在尚服局當差,曾給她送過衣裳的。改朝換代之後混到這皇子的管事太監,也算是高升了。
吳義唾沫橫飛地說了半天,見蘇鳳儀隻是垂首不語,倒是有些溫順的意思,心中得意。便命她且在這裏等待皇子殿下臨幸,自己離去了。
蘇鳳竹這才抬頭打量下四周,心中好笑:原以為可以永別這裏,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來了——新帝賜給那大皇子的住處,正是她以往所居的含冰宮。
屋裏的鋪陳更換一新,不過家具倒沒什麽變動。那時她是最得寵的公主,風頭連太子都比不上,一概起居用度極盡奢華,等閑找不到更好的了。
蘇鳳竹慢慢走到床邊坐下。歪頭往床頭的雕花縫隙裏看去,果然見一點珠光影影綽綽地亮著。
那是數月前亡國之時,她匆忙逃離這裏的時候,最心愛的一隻珠釵滑下發髻,掉入了這個縫隙裏。
逃離的時候心中有多麽的迫切激動,如今便有多麽的沮喪難過。蘇鳳竹咬緊牙關,不肯讓這些情緒浮之於色。
她的難過,與國破家亡倒沒多大關係。蘇鳳竹自覺對所有人所有事,都盡心盡力了。
盡管,幾乎都沒有人知道她的盡心盡力。
所有的一切,都源於她的生母文皇後。
文皇後實非等閑女子。她出身低微,卻由舊宮中一個末等妃嬪,一路過關斬將,登臨鳳位。更為自己的兒子、蘇鳳竹的親弟蘇勉,掙來了太子位。
按說這已是天下女子榮耀之極致。但文皇後卻並不滿足。她還有著更大的企圖。
蘇鳳竹之父,現如今被世人稱為末帝的,並非一個一味昏庸之輩。在他在位的前期,不乏豐功偉績,稱得上是雄才大略。世人的讚頌衝昏了他的頭腦,在文皇後封後之時,他已變得驕縱自大,耽於享樂,朝堂開始糜爛。
這卻正中文皇後下懷。她施展不為人知的手段,安排了一個個被世人稱為禍水的女子到末帝身邊,迷惑末帝荒淫無度不理朝政。而文皇後,則打造出一副憂國憂民的賢後模樣,趁機拉攏朝臣,爭□□勢,染指朝政。
但戴著賢後的麵具,有些事情未免施展不開拳腳。二則賢後總要為昏君厭棄,在完全掌控朝政大權之前,文皇後不能失了末帝信任。種種思慮之下,文皇後要親女蘇鳳竹,去陪著她父皇胡鬧以博得她父皇恩寵,去幫她做那些賢後不能做的事情。
到底是親生娘親,一直到現在,蘇鳳竹都不知道如何能夠對她娘說不。她如提線木偶一般,無力掙脫文皇後的掌控。
而末帝,對她與對他的妃子一般,不過是小貓小狗一般的喜愛。從不肯用心。蘇鳳竹在他身邊雖受寵,卻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哪裏敢與他說句心裏話。
但蘇鳳竹並不是隻會胡鬧,這是她能麵對她父皇自覺問心無愧的原因:文皇後爭權奪勢有一套,治理朝政卻力有未逮。太子蘇勉早給她養成一副懦弱無能的性子。蘇鳳竹雖對上她娘是個小窩囊廢,但在治國理政上倒繼承了幾分她爹的天分,她勉力幫文皇後維持局麵。人人隻看見蘇鳳竹日日笙歌,卻不知道她夜夜以她弟弟的筆跡批閱奏章到雞鳴。
數年下來,蘇鳳竹活的很累,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副人見人厭的模樣。
原本局麵還能繼續這樣維持下去。經營數百年的虞朝樹大根深,雖是現下積弊深重,卻也不至於一夕坍塌。卻不料一日末帝突然醒悟,發現自己差不離已經被文皇後架空。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何能忍,常年的酒色亦讓他的腦子發暈。氣怒之下,他竟然“招安”割據一方的叛軍進京勤王。
等文皇後察覺之時,原本千裏之外的叛軍,已憑著末帝兵符,一路暢通無阻到達京城城外。
再後麵的事情,蘇鳳竹至今還沒弄清楚。她所知道的隻是,她父皇所居的紫宸殿突然燃起大火。京城九門大開,叛軍縱馬進城。文皇後和太子不見了蹤影。數日之後,才在數百裏外的嶽州顯露蹤跡,號令天下兵馬勤王。
然而讓天下人都沒想到的是,勤王兵馬在叛軍麵前一敗塗地。文皇後帶著太子一逃再逃,很快,半壁江山都歸於叛軍旗下,叛軍頭腦周季更是在京城登基稱帝!
亂起那時,蘇鳳竹跪在熊熊燃燒的紫宸殿前,隻覺之前的近二十年都成了一場空。
迷惘和難過過後,卻又有希望和欣喜悄然而生:她終於可以不過被人掌控的生活,可以不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了吧?
她逃離了皇宮、在京城中隱匿起來,想等叛軍放鬆盤查了,便混出城去,然後就前往江南,尋一處山清水秀之處,安安靜靜悠哉悠哉地開啟全新的生活,沒有爭寵獻媚,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心驚膽戰如履薄冰
然而一個鬆懈,被盧家抓住了,旋即成為這逆賊之子的玩物她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就這樣破滅了
不,不能這樣輕易放棄。此時的蘇鳳竹告訴自己,不能放棄,隻要命還在,就還有希望離開這兒。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保住命,離開這兒!
一片安靜沉寂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外邊喧鬧起來。該是那新帝的皇子回來了吧。那皇子長什麽模樣來著?蘇鳳竹記不清了。隻是隱約有印象,和那世稱殺神的新帝長的很像。
不一會兒,便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蘇鳳竹一抬頭,正和周玄打了個對眼。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蘇鳳竹勉強支起一點精神,起身行禮道:“恭迎殿下。”
不料卻見周玄踉蹌倒退兩步,差點叫門檻絆倒。“她如何在這兒?”他扭頭向門外喊。
門外伺候著的吳義忙躬身道:“稟殿下,是遵陛下諭旨,今天晚上就讓她來伺候殿下。”
胡鬧!”周玄一副又氣又急的模樣:“快,快把她送回去!”
這,殿下,此乃陛下恩典”吳義拿捏不準新主子習性,小心翼翼地道,
我自然會自己去跟他理論,你照做就是!”周玄道:“趕緊的,天都黑了!”
想來,是剛剛聽聞她的惡名,故而不稀罕這美色了?這太好了,離開他跟前,受的看管總鬆一些。蘇鳳竹立刻走了出去。
你們兩個,把這賤人押回掖庭,丟給賈仁那禍害!”吳義吩咐兩個小太監一句,瞪一眼蘇鳳竹,憤憤走了:剛上來就因這賤人被主子斥責,真晦氣!
什麽?大殿下叫送回來?”掖庭令賈仁見蘇鳳竹被送回來也吃了一驚。再三詢問可是蘇鳳竹得罪了大殿下,小太監隻道沒聽說,匆匆離去。
送走倆小太監,賈仁一轉頭,惡狠狠盯住了蘇鳳竹。
蘇鳳竹原也認識這賈仁,他原來也是掖庭令。那時他總是一副斯文和氣的模樣,再想不到凶狠起來麵目竟這般猙獰。
今兒盧大公子匆匆忙忙把人塞進來,我就覺著不是個事兒。到底還是出岔子了!”他歎道。卻是與一邊的一個嬤嬤道:“罷了,今天天晚了,明天再說吧。你先把她帶下去。”
那嬤嬤便帶著蘇鳳竹來到一間房子,開門把她推了進去,複把門鎖上。
屋子裏一條大通鋪,臥著許多女子。剛入夜還沒到就寢時候,這裏卻一盞燈都沒點。好在窗外月光明亮,倒也還看的清。因此鳳竹立馬被人認了出來。而鳳竹也認了出來,這裏的女孩子們,正是今日和她一起去被挑揀的前朝皇家、宗室以及文武大臣家的妙齡小姐們。
這是被趕了回來麽?你也有今天!” 她的一個堂姐妹瑰華笑道:“我就說麽,縱然是那村夫出身的賊子粗鄙,也不能沒聽說過咱鎮國鳳竹公主的大名!”
你高興個什麽?”她旁邊她的親姐姐瓊華嗬斥她:“什麽好事兒呢,沒了她不得咱們替上!”
我勸公主郡主娘娘們省點事兒吧,”又一個小姐道:“現下不比從前了!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呢。”
實在放不下身段,怎還不一頭去撞死,這才幹淨!”另一個小姐助腔。
妹妹,別管她!蘇鳳竹都有臉苟延殘喘,咱們為什麽要死!”瓊華道。
又有人刻薄地道:“嗐,我原是想著,咱們鎮國公主,以往多少的金尊玉貴啊,到頭來落在那村野莽夫手裏,便如驢啃牡丹一般,那情形,想想就讓人興奮的發顫啊!偏老天不開眼,又讓她躲過一劫!”
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往最是牙尖嘴利威風萬分的蘇鳳竹,此時竟一聲不吭。隻去尋空地躺下。
她找了一處,剛脫了鞋要上去,旁邊的一個姑娘一個翻身過來占住了。
她再去向旁處,也是到處受排擠。
蘇鳳竹今天一天水米未進,隻覺著腿有些軟。幹脆一屁股就地坐倒在牆角。說也奇怪,這許多時日高床軟枕都睡不好,現下這境地,竟一歪頭沉沉睡去。
那邊周玄等蘇鳳竹走了,在臥室裏來回踱步,心裏百爪撓心似地,到底大步出了屋子,又去見他爹。
景泰帝已經抱了美人兒滾倒床上了。總管太監吳用心驚膽戰地把他打斷,道是大皇子有急事求見。景泰帝隻得停下啊,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
怎這時候過來了?”景泰帝沉著臉問:“不應該啊,剛得了美人兒,是不會享用咋地?”
正要跟爹說這事兒,這算怎麽回事兒?”周玄皺眉道:“哪兒有這樣道理,事兒還沒辦,人,人就在我臥房裏”
唔辦什麽事兒?”景泰帝問。
你是明知故問怎地,自然是辦喜事啊!”周玄的臉眼看著又紅上了。
喜事?”景泰帝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俄滴傻兒子,辦什麽喜事,這女子就是讓你享用享用,過後膩了就打發了。還喜事,她蘇鳳竹,可是配不上我兒子!”
周玄一聽如遭雷擊:“你這是什麽話?是你讓我相看媳婦兒,我即相中了,如何你又不肯讓她給我做媳婦了?”
俄沒說是相媳婦!就是讓你相個收用的人!”景泰帝忙安撫他兒子:“也不是不給你找媳婦兒!爹這就給你正兒八經相看相看本朝官員的小姐”
我就是相媳婦!”周玄哪裏肯:“我就相中她了,別的我都不要!”
不是,你昨兒個也聽說她的德行了。”景泰帝道:“那時爹看你意思還舍不得她,就想著不能讓你不痛快,睡一睡而已,也睡不壞俄兒子。要不然爹早砍了她!還做媳婦兒她哪裏有個賢妻良母的影兒?哪裏是個能踏踏實實和你過日子的人兒?”
德行?你也好意思說別人的德行?”周玄臉紅脖子粗道:“我不管,我就要她,我就覺著她是能和我過一輩子的人!”
你咋這倔呢!”把個景泰帝急的直跺腳:“這要換了是旁人敢跟俄這倔,俄早一刀砍了他!”
周玄轉身就走:“你不答應就算了,我這就回村去”
別別!”景泰帝趕忙攔住他。眼珠子一轉,道:“好好好,爹答應你還不成!”
當真?”周玄說著嘴角就翹起來了。
當真,當真!沒聽人說麽,那個天子一言,四個馬難追!”景泰帝指天畫地地道。
那啥時候辦喜事啊?”周玄追問。
馬上就辦,宮裏麵辦喜事的東西都有,咱們明兒個就辦,明兒晚上就讓你入洞房!”景泰帝道:“歡喜了吧!”
周玄一低頭,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你個死小子!”景泰帝狠狠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