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chapter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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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又一次被上天給拋棄了。”

    早已脫力的克裏斯蒂亞諾沒有能夠追上被意大利後衛解圍出去的那個足球,  當終場哨聲吹響的那一刻,葡萄牙隊長跌跌撞撞地追了幾步,  他彎下腰去,雙手扶著膝蓋,  劇烈而痛苦地喘息著。他還在意大利隊的禁區線外,  但此刻沒有人關心這一點了,意大利人正在歡呼與慶祝,他們簡直像是身在不同的世界。

    克裏斯蒂亞諾緩慢而堅定地直起身來,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麵容堅毅而冷峻。盡管眼眶在抬頭的那一刻已經變得通紅,  但羅納爾多沒有哭。他微微昂著頭站在那裏,  憑誰也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被擊敗。雙手叉腰,他站在原地猶如一尊雕塑,  仰起的麵容望向遙遠的天際。那一刻,克裏斯蒂亞諾心中想起的便是賽後他對媒體說的唯一一句話。

    這並非克裏斯蒂亞諾第一次被上天拋棄——任何一個看過這場比賽的人,都可以說他已經完成了人類的極致,偏偏敗在命運上,因此也就絕不會把這句話視作辯解。那僅僅是一個事實,一個令人痛惜不已的事實。然而賽後人們的解讀還是錯了,克裏斯蒂亞諾並不是在輸球的時刻才自感為上帝所棄。

    那是在伊利克森從空中跌落的那一刻,  克裏斯蒂亞諾驟然聽見什麽破碎的聲音。就在那一刻,他的世界失去了光彩,  上帝不再微笑了,  他又一次地被上蒼給拋棄了。

    從來都是這樣,  從來都是這樣,上蒼總是給予又收回。他不吝賜他一切,唯獨奪走他真正所愛。歐洲杯是如此,伊利克森也是如此。他站在那裏,孤立無援,滿心悲痛,他用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從上蒼手裏奪回這座冠軍,在伊利克森躺在擔架上的時候他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他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贏下這場比賽作為慰藉。然而,他卻失敗了。

    上蒼仿佛以其獨有之偉力證明他的狂妄與可笑,嘲諷他的弱小。

    “別哭,克裏斯蒂亞諾。”有葡萄牙的球員從背後慢慢靠近他,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從聲音聽是誇雷斯馬。身為同一青訓營長大的二人是最了解彼此的竹馬,而他也已經嗓音嘶啞,“不要哭。”

    “我沒哭。”克裏斯蒂亞諾低聲回答道,他緊緊抿著嘴唇,凝視著燈火通明之外墨色的夜空,“我沒有哭。”他又一次重複道:“我不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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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貝拉斯克斯先生?”

    “是我。”

    “相當抱歉,伊利克森·薩米特先生的手術麻醉效果還沒過去,您和您的團隊不方便去探望他。”

    “三人團隊?不,我想您可能還不清楚,容我為您介紹一下,這是巴塞羅那的庫加特先生以及他的助手席爾瓦。而我則是俱樂部的執行官員,我們代表俱樂部過來了解伊利克森的傷情,並且會對他的康複計劃提出意見。我想,醫生探望病人是個很合理的請求吧。”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馬丁·斯科特,隸屬gestifute公司,目前是薩米特先生的經紀人。我代表我工作對象的意願,有權在他暫時無法做出決定時代替他安排。很遺憾,我認為伊利克森的情況不適合探視,但我可以安排你們和他的主刀醫生交流。”

    “對不起?我不知道伊利克森什麽時候有了經紀人?佩雷·瓜迪奧拉先生聽到這個消息想必會十分傷心,他自從兄弟托話之後就十分期待和薩米特先生的會麵。我要說,門德斯先生下手可真夠快的。”

    “感謝您的稱讚,這一向是門德斯先生的優點不是嗎?況且我不認為佩雷·瓜迪奧拉先生現在還保有之前的熱切。當然,我也還不是薩米特先生正式的經紀人。我和薩米特先生在歐洲杯前就會過麵,並且達成基本意向合同。現在他的情況緊急又無法立刻簽署合約,我隻能先做一會兒白工。好在,薩米特先生的教父也趕到了這裏,事實上這次治療的醫院就是由拉瓦爾先生聯係的。而他願意授權我暫時代理伊利克森的事務。”

    “聽起來很不錯。”

    “我認為您不必顯得過於急切——距離新賽季開始還有一個半月,伊利克森的傷情在賽季開始前肯定已經明朗化了,何必在意這一兩天的耽擱呢?或者說巴塞羅那打算為此調整夏季的引援政策嗎?這就顯得有些令人傷心了。”

    “馬丁·斯——斯科特先生,對嗎?當然,巴塞羅那是一家富有人情味的俱樂部,因此我作為俱樂部的行政官員緊急帶著最好的隊醫前來。但如果您認為伊利克森現在更需要休息的話,好吧,能請您帶我去見見他昨晚的主刀醫生嗎?”

    “當然,毫無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帶你過去,科尼醫生非常可靠。說實話,拉瓦爾先生能聯係到他來主刀讓我挺吃驚的。昨天晚間的開刀僅僅是做了緊急處理和正骨,等到擬定後續治療方案後才會參照球員本人的意見二次開刀,處理半月板和韌帶的問題。你們看了這幾天的報紙?他們說得像是伊利克森十字韌帶斷裂了一樣,斷裂和撕裂的差別可大著呢……”

    而病房中,馬丁·斯科特口中“術後昏睡中”的伊利克森正躺在病床上。他側著頭望向床邊坐著的男人,失血蒼白的麵容陷在潔白柔軟的枕頭裏,金散亂,湛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嘴唇露出一點點的笑容,聲音依然顯得很是虛弱,他輕聲喊道:“尼古拉……”

    尼古拉·弗蘭德斯·拉瓦爾聞言,停止了削蘋果的動作,神色冷淡地看向伊利克森。他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多年相處的經驗讓伊利克森知道對方顯然生氣了。

    “那隻是個意外……”他底氣不足地小聲說道。

    “你明明知道對方會被激怒還要選擇撞上去,那就不是意外。”尼古拉說道,又重新低下頭削蘋果,他有一雙藝術家的手,骨節分明而手指修長,運轉自如且非常好看,“伊利克森,我希望你的確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

    “我當然清楚呀。”伊利克森顯得有些急了,他想要從病床上撐起身來,又因為全身的脫力而軟綿綿地倒了回去,他孩子氣地撅了一下嘴,把潔白柔軟的被子一直拉高到下巴,“我很清楚的。”

    他認真地學舌道:“‘這就是足球’,我不後悔的。”

    “你確定自己是為了足球?”尼古拉手頭的小刀偏了一下,一小片蘋果隨之飛入了垃圾桶中,法國人顯然在竭力克製自己的怒火,“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你完全沒考慮過保護自己。不要對我說我不懂足球,我的確不了解它,但你寧可冒著對方失去理智下黑腳的風險也一定要拚下去,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健康根本就不重要?”

    “當然不是!”伊利克森著急地分辯道,“可是對我來說有更重要的東西……”

    “夠了。”尼古拉說道,同時閉上眼睛,示意終止這個話題。他不確定自己再說下去會不會和伊利克森吵起來,盡管他們都不是喜歡吵架的人。法國人想起那天在球場上他望遠鏡捕捉到的畫麵——他的教子噙滿淚水地躺在那個葡萄牙男人的懷裏,左膝以下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彎曲著。他向摟著他的人露出了微笑,那個笑容是如此令人心碎。

    “伊利克森。”尼古拉輕聲說道,“你是在為我之前的錯誤懲罰我嗎?是的,我承認,在你小時候我並沒有很好地盡到一個教父的責任。我收養你隻因為我是你法律上的教父,並且我對你的父母親有情分。但是不要懷疑我如今對你的感情,我真心把你當做我的孩子來看待。”

    “我知道的呀,尼古拉。”伊利克森又衝著他笑了,雙眸彎如月牙,“教父,我也愛你。就算一開始沒有做到最好,那對我來說也是很好的了。”

    尼古拉在心中無聲無息歎了口氣。

    總是這樣的,伊利克森總是如此善於使愛他的人倍感無地自容。這個男孩是由他撫養長大的,甚至可以說他性格中很大一部分的形成都受到自己的影響,比如說那種空靈又孤獨的氣質,比如說那種近乎渾然天成的古典優雅。很長一段時間尼古拉是為此而自得的,直到另一位拜訪的朋友猝然點醒他,他現在在做的事根本不像是在養孩子,而像是在塑造一件藝術品。

    尼古拉被這句話給驚醒了。

    無怪他此前的疏漏,尼古拉·弗蘭德斯·拉瓦爾從未撫育過兒童,又是一名性格古怪孤僻、離群索居的單身漢,自然對孩子的成長不甚了解。可以說,假如不是薩米特夫婦猝然出事,他也絕無接手一個孩子的打算。伊利克森與別的孩子不同,他很早就展現出一種常人身上很難見到的罕見特質,尚是孩童的他便擁有一種敏銳獨特的豐盛感知力,他的天賦表現在他純粹明亮的心靈中是如此獨特。或許常人捕捉不到這種獨特的天賦,他們認為孩子都是天真的,天真與天真之間沒什麽不同。然而尼古拉絕非常人。像伊利克森這樣天然便帶著類於藝術品的光澤柔暈,像他這樣罕見而獨特的美好材質,對於一個迷戀藝術的男人而言,吸引力幾乎是致命的。

    他並非是有意地在塑造他,那隻是一種依賴感性的藝術家近乎本能的行為。他的住宅古典與現代交織的奇瑰風格、他典藏的上世紀文學藝術作品,兼之尼古拉本人新銳前的眼光和思維,使得伊利克森在一種極為獨特的環境中長大。他的童年時期既豐盛,也荒蕪。而這種經曆實在是不可複製的。尼古拉用最本源的純粹美學幫助他保有心靈獨特的天分,又用音樂、繪畫和多國語言來啟迪他的智力。當那位朋友的提醒使尼古拉猝然從自得的美夢中驚醒過來時,伊利克森已滿了十一周歲。而尼古拉也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伊利克森是一個理當享有幸福快樂童年的孩子,而非自己把玩的藝術品。縱然這個男孩的心靈有著獨特的感受快樂的天分,沒有因此淪為一尊精致美麗的木偶,亦不能抹殺自己此前的失職之處。

    之後尼古拉一度不敢下手矯正伊利克森已經逐漸養成的性情,法國人以全新的目光仔細觀察自己的教子,愈感到他身上原先的、那些應當是承襲自自己朋友的特質有多麽動人。他看似塑造了伊利克森的許多方麵,比如他對藝術敏銳的感知力,渾然天成的古典與優雅,以及那種使人移不開目光的空澈靈動感。然而,伊利克森身上最可貴的東西,那些純粹與歡樂,那些天真和友善,似乎都是由他與生俱來的性情所傳承。尼古拉不過是受到原石之中光芒引誘的匠人,悉心為其開采出內裏的珍奇玉石,然後自以為地雕飾出了一些形狀。人們所稱讚的。仍然是這塊材質本身美好的質地與淡淡的光暈。

    既是他在塑造伊利克森,也是伊利克森在改變他。尼古拉此後換了一種全新的方式與自己的教子相處,並且逐漸對他產生真切的父愛之情。他曾一度因為愧疚感而遠遠避開,後來現自由放任的放養方式對於伊利克森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於是愈自我解放。借著藝術采風的名頭四處旅遊,也給伊利克森自由生長的空間。

    在前後兩種不同思路的影響下,伊利克森被他養得天真活潑又自由散漫。他美好的特質完全被開采出來。男孩兒笑容靦腆,對世界充滿好奇,又不了解自己所具備的天分,故什麽事情都願意去嚐試。他的心靈純淨而透明,可同時又懵懵懂懂,仿佛與周圍總是隔了一層。尼古拉心知終有一日這層壁障要給打開,他鼓勵著伊利克森去接觸新的人群和不一樣的生活。但尼古拉所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對如何幫助他重回人世有所頓悟之前,伊利克森已親自走了出來。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人——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

    尼古拉並非察覺不到那個年輕男人對於自己教子的感情,他所處的幾個藝術圈子風氣都很開放。尼古拉本人盡管更加偏向無性戀,對同性之間的感情同樣有所了解。更何況羅納爾多看向伊利克森的眼神遠遠過了同性之愛的範疇——那種深沉且動人的羈絆何其難遇,身處其間者但凡稍有感知便當順從神旨。尼古拉並不為此而厭惡克裏斯蒂亞諾,然而伊利克森受傷的時間與場景使他無法不向葡萄牙人遷怒。更何況哪怕從久遠來看,伊利克森選擇葡萄牙乃至足球的緣故都是那名男子。

    尼古拉無法控製將對方趕出這間病房的欲望,法國人的脾氣從來稱不上好,在社交上自然顯出一種傲慢的冷漠來。而即使意識到自己的教子對對方懷有同等深沉熱烈的情感,尼古拉也並不準備待克裏斯蒂亞諾客氣多少。說到底,他雖不再將伊利克森視為自己所有的精致藝術品,也同樣不會喜歡這個吸引了教子的男人。

    法國人暫時還未去理會兩個球員相戀的麻煩之處——他既浪漫且強勢的性格天然蔑視約定成俗的規則,並且認為那些不值一提。他看重內心自然流露的情感,尤其是為神所鍾愛的那種天然羈絆。自然,他不會願意伊利克森受到傷害,如果教子執意要走足球這條路,他也會為他多加考慮。但羅納爾多假如連這一些事情都做不到,尼古拉直接就會將他踢出局。

    “尼古拉……”伊利克森柔軟的呼喚聲把他從漫無邊際的思緒海洋拉回現實,尼古拉回過神來,看見他的教子很不舒服地蜷縮在床上,被子拉得很高,隻露出一對滿是渴望的眼睛,金男孩兒請求道:“能不能讓克裏斯蒂亞諾進來陪我一會兒?求你了,尼古拉,我很想念他。我想要克裏斯蒂亞諾陪我。”

    尼古拉藍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些許惱火的意思。

    不同於伊利克森湛藍純淨、略帶柔軟歡欣的眸子,尼古拉的瞳色雖然也是藍色,卻是那種色調極為冷硬的藍,有一種屬於冰的鋒利與寒冷感。此刻兩雙藍眼睛大眼瞪小眼,伊利克森大半張臉都藏在被子裏,隻有眼睛裏寫滿渴望,尼古拉最後還是妥協了。

    他輕輕點了點頭。

    “好吧。”法國教父冷淡地說道,“看在他當晚就轉機趕來的份上。”

    伊利克森露出歡欣鼓舞的笑容。

    一分鍾之後,克裏斯蒂亞諾終於來到了伊利克森的病床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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