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近歸雲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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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七已過。

    洛陽城外的郊野空地上,雜草茵茵,哭聲喑抑。

    浸過桐油的枯枝熊熊燃燒著,跳躍的火焰中能看到梅疏影闔目躺在梅枝火堆上,安靜而無知的模樣……便如沉睡,一如小憩。

    空靈悲怮的挽歌響徹在火堆上方,似吟似誦,淒淒惶惶而惻惻。

    依稀映出此人經年從容、悠然自若的神情和姿態。

    昔時驚鴻影。

    今日葬魂歌。

    驚雲閣千餘人圍繞火堆而跪,目中殤惻,垂首皆悲。

    但見白衣紅梅,漸於火中燃盡。

    血肉消融,白骨漸陳。

    瓔璃周身顫簌,終未忍住,泣不成聲。

    生者無從寄,死者終已歸。

    後有殘骨從火中濺出、滾落,瓔璃顫抖著手伸出欲撿,被侍葬的老人攔下……

    “非至親之人不能拾骨,隻有未亡人、血親才可以為他拾骨再燒。”

    瓔璃咬牙垂淚而退。

    悲戚的挽歌裏,眾人望見一身白裙喪服的少女慢慢上前捧起了梅疏影滾落的頭骨,含淚捧在手心裏。“梅大哥……爹爹和娘早逝……到今日……你也……離開蘇婉了……”

    骨上灼燒過的溫度燙傷了少女柔白細嫩的手,藍蘇婉咬牙啜泣一聲,閉上眼將手中的骨拋入了梅枝火堆裏。

    數瓢桐油再度被灑上火堆梅枝,薪火轟然躍上,一瞬間高高竄起,跳躍而燃,掩盡了眾人的眼,亦掩盡火中一切,及這俗塵所有的喧囂。

    藍蘇婉踉蹌著退後幾步,無力地跪倒在文墨染身側,麵向火堆,伏首而泣。

    回殯東街之路,文墨染奉靈在前,藍蘇婉抱著骨壇慢慢地跟隨而走,一步一泣一淚痕。

    從今以後,再無梅大哥、照顧著蘇婉了……

    抬頭的那瞬,所有的悲戚哀怮都化成了目中不得不坦承的無力、悲疼,不得不直麵喪逝的痛苦、決絕。

    ……

    荊州南郡,歸雲穀所在的群山山腳,數裏無人的野徑山道上。

    青衣的人滿身泥汙血漬,衣衫破損襤褸,長發蒙塵而晦,伏在同樣疲憊不堪的白狼背上昏沉不動。

    麵白若紙,雙唇顫瑟幹裂,白狼背上的人瘦可見骨,眼見身虛力竭以極。

    眼前有重重黑影不時閃現,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光影昏亂。

    雲蕭手中的霜華劍猝然墜落,砸在山野泥徑上,發出“哐當”的響聲。

    “嗷嗚……”白狼下意識地低叫了一聲,垂首踱步,馱著他蹣跚前行。

    青衣的人顫然而醒,啞聲喚住縱白:“……縱白……回……去。”

    碩大的白狼數日未歇,一步一喘,聞聲喘息著停下,舉著重若千斤的爪子想要轉身,然而腿一軟跪倒在了草徑間,白毛蓋在泥草上,喘息不止,難以睜眼。

    雲蕭從縱白背上滾落,摔在碎石草徑上,胸口悶疼刺痛,口中又咳出了血。

    青衣的人伏在草間,久久未動。

    白狼亦是一動不動,四爪顫然,呼吸粗重。不知是昏死還是睡死。

    山風拂過野草,簌簌輕響,無數蟲鳴鳥叫恍恍然似在耳邊。

    人世喧囂。

    不知過了多久,青衣的人緩緩伸手撐地,慢慢爬起,轉向霜華劍掉落的地方。

    光華盡斂的青鋒古劍靜靜地躺在草間,厚重而質樸,鋒芒盡掩。

    雲蕭慢慢挪至劍側,一手撐地,一手伸出拾劍。

    身後數匹飛馬突然急踏而來。

    匍匐草間的人未及反應,背上一道重力,隨著“啪”的一聲,青衣的人一口血吐出,重重趴伏向地,口中猝然嘔血,埋首於血泥草間,半晌不動。

    來人勒馬轉身,睨向草地上的人。

    “表少爺!好像是個人。”

    “不知可有被表少爺的馬踢傷……踢死?”

    “這裏是荊州,鄰著益州呢,現在世道這麽亂,踢死個把人算什麽。”

    一眾仆叢聞言,麵麵相覷。

    那高坐馬上的人見地上的人不動,本欲勒馬就走,突然瞥見草叢中的劍,眼前一亮,翻身下馬。“這劍不錯。”

    那人拾劍在手,如是笑道。“真沉,是把好劍。”

    匍匐地上的人這時動了動,伸出染血的手抓向那人握著的劍。

    握劍之人一身錦衣華服,察覺到他的動作,一腳將地上之人的手踢開:“沒死?”下刻又道:“又是泥又是血,一身汙穢,醃髒難聞,沒死也不要汙了本少爺的劍。”

    下刻回神來,看看劍又看看地上的人:“……這劍還能是你的不成?看你這幅模樣,能拿得動劍?也配拿著這等好劍?本少爺於這草地裏撿到了,這劍就是本少爺的了!”言罷再不管地上之人,執劍上馬,高興地一揚馬韁,高聲吆喝隨從:“走吧!”

    下一刻察覺踩在馬鐙上的腳裸被人抓住,低頭一看,氣得臉色鐵青:“本少爺的褲腿被你的髒手弄髒了!”言罷轉腿一腳蹬在地上之人手背上。

    “放手!還不放手!不放手我踹死你!”

    一側隨從看不過眼,肅聲提醒:“表少爺,這裏不比平城,畢竟離近歸雲穀,表少爺不可做得太過分,叫人看見不好。”

    那馬背上的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握著霜華劍冷笑了一聲:“現在這世道,連三聖之一武林盟主巫家都被滅門了,剩下些孤兒寡母,益州又馬上要打起來了,誰還來看,看到又能怎麽樣?以前有巫家,江湖上的人都愛管閑事,想著要賺些名聲給巫家、給中原的江湖看看,現在中原武林死氣沉沉,衰的衰,敗得敗,朝廷又忙著平亂,誰還沒事來管這些閑事?我就算在這裏把他打死,估計也就以為是益州過來的流民流寇幹的。”

    隨從不再說話,隻皺著眉。

    抓在青年腳裸上的那隻手枯瘦嶙峋,腕上紅腫一片,破皮流血,沾砂帶泥。

    一下一下,能聽見鞋底砂石從手腕磨到小臂上的嘶聲,又重又響又尖銳,虎虎生風,應是極痛的,那人竟久未放手。

    半個身子伏在地上的人仍然埋首於地,隻是渾身顫抖,說不出話。

    “臭要飯的還真強!”那人怒罵一聲,飛身而起,抬起另一隻腳重重踢向雲蕭手腕。

    聽得一聲清晰的骨裂脆響,伏地的人一聲低喑慘叫,左手整個向後折去,“啪”的一聲連著腕砸落地上,皮開肉綻見骨。

    原本累得昏睡在草中毫無知覺的縱白猛地驚醒,顫微微地從草中爬起,直撲雲蕭身側:“嗷——”

    “什麽東西?!”錦衣華服的人但見獸息凜冽,一時被驚,嚇退三步。

    “表少爺!好大的狼!”

    縱白護在雲蕭身前,四爪仍在打顫,麵向他們喘息著呲牙磨爪。

    “這山林野地還有這麽大的狼,正好殺了給表妹做個白狼毛大麾。”

    縱白但見他們陸續拔劍,鈍痛僵麻的爪子越來越無知覺,喘息聲亦越來越響……突然回首咬住地上之人的肩轉身便離。

    “還想跑!”錦衣之人持劍便要追。

    一旁侍從忙將他攔下。“表少爺莫要忘了我們來荊州的目的,不可耽誤了正事。”

    那錦衣公子這才不耐煩地罷了手。“也罷,正好叫那乞丐喂了狼……總歸這把劍歸本少爺了!”

    言罷執劍挑眉,再度翻身上馬。

    遠處奔躥逃離的一人一狼呼吸都重,速度越來越慢……

    斷手處的鮮血一路滴落不止,青衣人被冷汗涔白的臉上一片晦沉,語聲低啞,斷斷續續地喃著:“劍……師父賜的……霜華……劍……”

    ……

    藍蘇婉騎馬馳於回穀之路,腦中不斷回響著靈堂上,餘老等人跪地與她之言。

    “小姐您既以未亡人的身份將閣主骨灰送入靈堂,如今閣主已去,未能留下子嗣,我等鬥膽想請小姐入主驚雲閣,任新一任驚雲閣主……掌管驚雲閣。”

    藍蘇婉看著十四堂主及眾長老、瓔璃玖璃垂首而跪的模樣,一時驚怔,又愣又窒。

    “蘇婉無德無能……恐無力承此重任……”久久,藍蘇婉垂目俯首,終是輕言道,“還請幾位長老另尋他人吧,蘇婉實難擔此大任。”

    言罷向文墨染行罷一禮,辭別過,便自雪胎梅骨而出。

    玖璃牽馬追出,憂聲而問:“小姐與公子青梅竹馬,指腹為婚,是最有資格替公子接掌驚雲閣之人……小姐何故不應?”

    藍蘇婉目中有哀,牽著玖璃遞予她的馬韁,眸中慢慢浮現戚色。“將梅大哥的骨灰送進靈堂時,我想起了當年師父將我從馬車中抱出後……陪我將爹娘的骨灰送回驚雲閣時的情形……時隔多年,我已然不記得其中細節,隻還記得,當年師父站在我身後,使我雖在一遍遍地叩首拜別爹娘……心裏卻是十分安心……”藍蘇婉眼中慢慢氤氳:“如今梅大哥去了……師父已是蘇婉最親的人……可那日廟中,我一時未能接受梅大哥與阿紫的死,衝動之下竟言了師父許多不是……後來回洛陽之路……才每每想到……平日裏最疼阿紫的……就是師父……我真不該……如此不孝……”

    玖璃聽罷柔聲:“小姐一向明理懂事,能設身處地體恤旁人之痛,相信以端木先生對小姐的了解,應知小姐會想通,並未曾怪罪過小姐。”

    藍蘇婉輕輕點頭:“如今師父身邊阿紫剛去……雲蕭遠在南疆受苦……師姐又傷重未愈……正值無人之際……我必得回去幫幫師姐……在師弟回來之前先好好照顧師父。”

    玖璃於是頷首:“如此,玖璃便不再多言,驚雲閣仍是小姐的歸處。小姐保重。”

    藍衣的人亦柔聲應:“你和瓔璃亦保重。”

    騎馬疾馳,數日。

    群山山腳下的山林野徑中,藍衣的人徑直往歸雲穀奔回。

    林風輕響,行至一處,馬兒突然受驚,一聲長籲抬起前蹄。

    藍衣的人忙勒起馬韁,凝目去看,但見一青一白兩團陰影伏在深長的野草裏,滿身泥穢血跡,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