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雪夜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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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然抬頭看著麵前古樸雅致的另一宗“孔府”。

    其朱門之上所書“孔”字龍飛鳳舞,筆力遒勁,幾乎透過橫匾,矗立於東街盡頭,

    與武宗孔府沉厚肅穆之感不同,其內書樓林立,於外仰首可見,清雅斯文。

    “孔家重文輕武,又以東南西北劃分尊卑次序,文宗孔府為首坐落於東街,外戚文家為次坐落於南街……而武宗孔府最末,坐落於北街。”墨然微笑,看向身前之人。“墨然此次過來是為探訪孔家武首孔懿,公子卻領我來文宗孔府,卻是因何?”

    深黑色的雲錦長袍於行路間飄逸如風,男子束起的長發有幾縷隨意地散落於額際,此時正快步踏上文宗孔府的台階。聞言便回頭看了一眼墨然。

    “帶你去見子葭。”

    他言辭極簡,一路未有贅言,說罷便大步踏上石階行至文宗正門。

    據聞孔家文宗一向自恃甚高,正門極少為外人而開,若非當世名流,便要文才驚世。

    墨然看了一眼此人疏朗俊逸又寡淡無緒的形貌,心中微有沉吟。

    下一刻文宗孔府的大門便應聲從內拉開,一縱白袍藍褂的文宗弟子分列左右,俯身揖首,無人抬頭,口中恭聲而喚:“文首。”

    墨然身前的男子視若無睹,領二人從眾人之中穿行而過,徑直行往文宗正院後方的主院寢樓——枕書樓。

    “少爺。”枕書樓內,眾婢子見得男子,立時作揖行禮。

    墨然看著男子背影,溫和道:“原來公子便是塞外孔家文宗之首,孔嘉先生,墨然失禮了。”

    江湖傳聞此人極為寡言少語,此番一見,實有過之無不及。

    孔嘉便點了點頭,領墨然入了寢樓主臥。立時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入。

    繞過內室梅蘭竹菊四君子圖的屏風,便見一人躺在紫檀香木雕花大床上,滿麵青黑,幾無氣息。

    墨然微一震。

    床上之人確是孔懿。

    隻是孔家文宗自來輕看武宗,孔懿雖才名在外,卻終究不過是武宗之首,地位比到孔家文、阮兩氏的長老都有不及,而枕書樓卻是孔家文宗之首所居。

    孔嘉立於床頭平靜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而後回頭,直視墨然雙眸。“救他。”

    末了,他張了張口,又道了兩字:“求你。”

    ……

    縱白被安置在泊雨丈中守陣廬內,藍蘇婉奉命照料妥當,天色近晚,方得返回含霜院中。

    是時已近晡時,藍蘇婉來回不見雲蕭,便往飲竹居裏問了一句。

    白衣的人臨窗而坐,低頭撫著膝上雪娃兒,麵色蒼白倦憊,不時輕咳出聲。

    此時葉綠葉執劍而入,立身椅側,道了一句:“師父命雲蕭跪下,未喚起身,他莫敢動,此刻仍於千木林中跪著。”

    藍蘇婉聽罷愣了一下,想到晨時所見,青衣人眼也不眨踩斷那人腕骨時的冷厲神情。一時噤聲。

    臨窗而坐的人便又咳了一聲。

    葉綠葉眉間一蹙,取出雪白狐麾給椅中之人披上。口中道:“小藍去熬藥,我去備晚膳。”

    藍蘇婉張了張嘴卻未能出聲,末了隻應道:“是……”

    霜月歲寒,深山幽穀之中,已是冬來欲雪之勢。

    淡青色身影筆直地跪於泥間草上,冷麵不言,一動不動。

    鷹鳥啼鳴聲聲,日落夕沉,樹影搖曳,林風拂起他的發他的衣,帶起一片寒意。

    從內而外。

    夜半時,昏暗的空中悠悠地飄起了雪。

    青影巋然不動,低垂的視線始終落在地上枯草間,沉靜,冷肅,寒絕。

    “眥睚必報,小人行徑?”

    “恃武傷人,輕人性命?”

    “你可是在氣這些?”

    昏暗的林中,青衣之人慢慢揚起一抹苦笑,聲輕而抑:“你許是根本不知,蕭兒究竟為何難饒於他。”

    幽雪漸變鵝絨,於寒夜裏越下越大,無聲息間融入青衣之人衣發之間。

    “就如同你不知,我將你、將你賜予的一切看得有多重一樣。”

    雪花洋洋灑灑地穿過林木飄落下來,映著涼月,漸旋漸舞漸成癡。

    驀然一道白影翩躚,掠如輕雪。

    此時已是深夜,冷月高懸於深穀之內,映照幽林。

    女子身披厚厚狐絨,罩在內裏的月白中衣上,虛弱卻也極快地執傘而近,足尖點落,踏在泥濘與草徑之間。

    落步似無聲。

    雪水融於泥草間早已浸透雙膝,青衣人本是無聲,有感聲息,驀然側首。

    便見那人滿麵蒼白地立於身側,雙唇如雪,麵上幾近淡青色,氣息隱顫,極為不穩。

    “……起身罷。”一言罷,氣息愈加不穩。

    雲蕭看著她,呆了一瞬,幾乎怔住。也看著她肩上蜷著的雪娃兒。

    白絨絨的雪貂縮在肩頸裏,幾乎與狐絨雪麾融為了一體,竟也凍得瑟瑟發抖。

    端木言罷,不再多言,輕攬麾衣轉身而回。

    雲蕭見她步行,心憂以急,倉促立起,雙膝一痛卻又跪了回去。

    端木顫然駐步,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將內力運行兩周天……再起不遲,你重傷初愈,我無意如此罰你……往後莫再如此。”

    語聲輕而淡,憂而憐,顫而喑。伴隨輕咳,氣息浮動。

    雲蕭依言快速運轉內力行身,同時看著那道白影勉力而行、漸行漸遠。

    “師父!”青衣的人咬牙一刻,錚聲道:“隻因霜華劍險些因他而失,蕭兒方才出手重了些,幸得麟霜華骨就落在落月潭中,待弟子取回事了,便反省此番……”

    白衣人忽地出聲打斷了他,輕聲道:“劍,不必取回了。”

    青衣的人震了一下。“師父您說什麽?”

    端木孑仙於無聲中便又歎了一句,語聲寧而淺:“你今日所作所為,便因霜華劍。”

    青衣的人再度一震。

    “毒堡危厄之時,為師見你一力救人,行事已頗具俠風,心中有慰……然今日卻為了此劍,肆意傷人,隱現戾氣。”端木孑仙攏衣執傘,靜立於雪中,背對於他:“你當知饒是麟霜華骨,也不過身外之物。世間再無何物,重過萬物生靈的性命。你為了一把劍,不惜幹戈,肆意結怨,毫不顧忌地傷人……可是過了?”

    雲蕭十指緊握,語聲顫簌。久久隻道:“……那是霜華劍。”

    “心有偏執,便易化生戾氣。你若放不下,今生都不必再取回此劍。”女子言罷,緩步而行。

    “師父可知那把劍對蕭兒意味著什麽?”此時青影已立,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子背影,字字錚然道:“我又為何將之看重?!”

    端木聽罷,語聲更凜,氣息也便更不穩。“這便是偏執。”

    青影行出幾步,一掠而近,半是怒半是怨地一把奪過了白衣之人手中的傘。

    “難道蕭兒珍視師父所賜的劍……也是過了?”

    女子本是勉力而行,體虛力竭,被他奪傘的衝力一帶,更見不穩,腳下便一晃。

    青衣的人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一把將之環抱。低沉道:“蕭兒先送師父回飲竹居。”

    夜風鑽入領中,端木本能地攏緊麾衣,偎入少年懷中。

    臉上不知何時早已蒼白倦極,一片青晦之色。女子緩緩闔上空茫的目,仍自寧聲:“劍之一事,不必再言……回罷。”

    雙眸闔上的刹那,聲息立淺,同時雙手垂落至腹上。

    你不知曉霜華劍對我有多重要。

    少年人鬆手讓手中的傘隨風倒落,於飛雪飄搖中一把橫抱起麵前女子,將她牢牢圈護在懷中。就如同你不知,我將你看得有多重。

    心中淒罷,一掠而起,身形快如鬼魅,眨眼便入含霜院中。

    飲竹居內,藍衣少女自榻邊驚醒不見榻上之人,正自憂急,凜冽行出匆匆去尋葉綠葉相告。

    行過院中拐角暗處,正見雪中月光下,青影懷抱一人大步而回,徑直行入飲竹居內。

    藍蘇婉立時鬆了一口氣,“聽聞下雪,師父終是放心不下……”言罷於角落裏行出,匆匆跟了上去。“回來便好。”

    雲蕭將白衣女子放入榻間,一手輸力與她禦寒,一手輕輕將其擁入懷中。

    此時夜半人寂,冷月無聲,含霜院中唯餘落雪聲。

    “你以為我放不下的是霜華劍?”

    語聲繾綣,幾多溫柔,又幾多癡纏。“卻不知除了你,這世間我又有什麽放不下?”

    白衣的人元力早已不濟,勉力於雪夜行出再難強撐,昏昏沉沉中畏寒而瑟,尋著熟悉的氣息深偎於少年懷中,隱隱瑟然。

    雲蕭坐於榻沿,一麵憂狂地探過她的脈,一麵淒然地看著她的眉眼。

    心下一時寧一時囂,一時疼一時憐,一時沉斂又一時輕狂。終未忍住,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師父。”

    輾轉廝磨,親昵愛憐。

    “師父。”

    半是幸福,半是痛苦。

    “師父。”

    聲輕如絮,滿腔情柔。

    他難以自製地輕輕吻她,伸手於她發間輕撫。

    而後低頭,將自己額上的櫻花紋烙映在了女子眉間。

    久久,睫羽一顫,眼淚驀然滑落。“……你可知我多愛你?”

    藍蘇婉呆呆地站在門口。

    窗外的風忽然凜冽,雲蕭一震,猛地回頭。

    藍衣裙擺在夜風中輕舞,擋住了門外的月光。

    藍衣的人一身淒然、滿目震驚地立在飲竹居門口,正怔怔地看著他。

    淚流滿麵。

    雲蕭緊抿雙唇,一動不動,臉色煞白如冰雪,手腳漸寒。

    藍蘇婉一隻手扶在飲竹居門框之上,身子簌簌然地發抖,手指幾乎摳進了門裏,看著門內榻沿的兩人,幾度張口,難以成言。

    “師弟……”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怔怔道:“不該……不該是這樣的……”

    淒然一泣,她猛地哭道:“你和師父……你和師父是錯的。”

    言罷轉身如旋,徑直奔出飲竹居,但見月光下萬道銀絲迸發,瞬間纏住遠處的竹木,藍影一蕩,眨眼間飄掠而遠。

    待雲蕭自飲竹居內追出,茫茫雪夜,喧囂沉寂,已不見那道藍影。(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