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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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火熔岩燈昏黃的光線映照著窗欞外徐徐飄落的雪。

    榻上女子喘息難遏的咳聲壓抑著一聲聲透出來。

    花雨石坐在榻邊,見她醒了,伸手慢慢將端木孑仙摻扶起身,倚靠在木榻橫欄上。“師妹,你可醒了~~~”

    腦中一片嗡鳴輕響,仍餘陣陣黑芒。端木孑仙聽見她的聲音便垂了首,含目而坐,眉眼間的神情倦乏無力,又帶幾許清寒。“師姐是應蕭兒之請,回來歸雲穀中?”

    花雨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是了~你那小徒弟傳書與我,言你病重,我憂心以極,自然不遠千裏急急趕來~”

    端木靜了少許,久咳方止,語聲微微顫然:“……蕭兒許了你什麽?”

    花雨石笑意更深,嗔聲道:“師妹這樣說,可真傷師姐的心呢~難道我就不能有一次,真想來救你?”

    榻上白衣人胸口微微起伏,氣息不穩,隻又問了一遍:“蕭兒……許了你什麽?”

    花雨石便伸出一指撫上了白衣人的唇:“隻要可以救你,他什麽都肯許。”

    如願見到榻上之人怔愣住,花雨石貼近端木身側道:“包括殺人放火,大逆不道……背德喪倫。”

    話音剛落,便見白衣人胸口起伏更甚,端木孑仙抑聲道:“我沉屙難起,不久人世……非一日一寒一毒所致,已是疾不可為,藥石無醫……你莫要再騙他了。”

    花雨石輕笑出聲:“不騙,我怎麽知道原來徒兒可以為師父做到這一步?怎麽知道雲蕭師侄可以為師妹你,做到這一步呢?”彩衣之人忽然靠近,附耳與她道:“我的傻師妹,你是不是該看清了?”

    端木轉首與她,神情正色,微帶茫然。“看清何許。”

    花雨石忍不住歎息:“你看透世間紛擾、人世浮沉,卻一直看不懂男歡女愛、魚水深情……這雙盲眼看似沒有阻礙你去看天下事,卻一直教你忽略了身邊人的私欲情心。”花雨石望著她笑言道:“你知道你的小徒弟對你有別的心思麽?”

    端木一滯。

    許久……垂首間神色漠然了幾分。

    語聲仍緩,平靜而微微冷然。“蕭兒是我的弟子,他心性如何,端木心中自有定論。無須師姐妄言。”

    花雨石更加貼近她道:“我知你不信,等到他為你殺人燒骨,端來用童子骨灰熬成的藥,你再想一想我的話,也不遲~”

    “……你說什麽?”

    “我與他二人說,你需以童身之人的骨灰入藥沐身以蓋體內渡身蠱的死氣,我方能救治。綠葉師侄言你必不能容,便未應……可雲蕭師侄,似乎是能救你,旁人的性命也是再所不惜、無足輕重的……這可真是個‘孝順至極’的‘好弟子’啊~”花雨石輕撫白衣之人的臉頰,柔聲道:“真叫師姐羨慕呢~”

    端木孑仙麵色如雪,空茫的目中瀚海浮沉,不覺間氣息越加不穩。

    “你心下可是覺得~他不會這麽做呢?”

    恍然間憶起一人一言,依稀如昨,聲聲在耳。

    ……

    “你篤近舉遠、一視同仁,好比聖人!我等自是沒有你清雲宗主大愛天下的胸懷!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親疏遠近、能舍與不能舍!有的人死我樂見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揚灰本公子眼也不眨!”

    ……

    猝然間雙目已闔,端木孑仙語聲微微顫然:“人命皆重……不可生輕重易取之心……”頓一瞬,端木孑仙一字字道:“蕭兒心性,雖有決絕之象,卻仍見溫柔沉靜之質……難如師姐所言之漠視人命,無故傷人……”

    花雨石忍不住勾唇莞爾,盈盈笑望於她:“嗬~師妹如此確信,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端木孑仙慢慢闔目入定,眉目皆沉,不應她。

    ……

    不覺間日暮夕沉。

    風雪縈縈,葉綠葉追尋雲蕭未歸,花雨石轉身欲往廚間自行找些吃食,行出之際,遠遠望見一襲青衣人當院而立,青衣如竹,風雪縈發。

    他不知何時已回,手中端著什麽,正麵向飲竹居呆立靜滯著。

    一隻白瓷小碗於他掌中汩汩冒著熱氣。

    神色如癡,此景如畫。

    花雨石看著便一笑。

    青衣之人這才似醒神過來,再滯一瞬,端緊手中小碗向著飲竹居步步行來。

    兩人錯身之際,彩衣之人看清他手中小碗,白稠的一碗熱粥裏混雜著灰蒙蒙的細粉,悉心地調勻在湯粥裏,料想味道應是極淡的。

    花雨石立身飲竹居前,微微笑著看青衣之人推門入內。這才會意過來,少年人方才的情形竟似在害怕。

    花雨石頓覺心情極好,倚身門外,笑意越來越深,笑出淺淺一層水霧的眸子望著長廊外旋轉飄飛的雪花……隻覺一夢浮生,從來孤清,心頭竟惘。

    青衣人闔起飲竹居的門將風雪拒於門外,徑直走向屏風後的木榻。

    端著手中小碗立身屏風一側,望見榻上倚身之人,神情立時一安,眸光便柔。“師父,您醒了。”

    榻上之人聞言,不知為何一震,轉首望向了他的方向。

    青衣少年緩步走近,於榻側案幾上放下手中粥碗,如往日無數次那般取過屏風上的雪麾為榻上之人披上,攏肩係好錦帶。

    少年人的氣息於此刻極輕極淡地噴灑在女子鼻前,亦如往日那般。端木孑仙指間微顫,心頭不知為何而窒,不著痕跡地往後避了避。

    雲蕭指間一頓,而後便似無常般放下係好的錦帶往後退了開。

    “晚膳時辰已過,蕭兒端了粥來,師父請用。”轉手將案幾上的小碗端來,雙手遞予了榻上女子,青衣人平聲續道:“今夜風寒雪冷,喝罷粥弟子去燒水,師父沐身罷暖暖身子再休憩。”

    端木孑仙指間深蜷,滯一瞬,方慢慢伸出手接過了粥碗。“……綠兒呢?”

    “師姐有事,出院未歸。”

    端木孑仙端著手中素粥,神情幾分惘然:“……可言何事?”

    青衣人平靜道:“未言。”

    白衣人垂首斂目,再欲說什麽……舀起白粥舉近的那隻手忽然頓住。

    青衣人立身榻前看著她,不言不動,神色未改。

    端木孑仙舉著手中之勺許久,亦未言,未動。

    雲蕭慢慢斂目,低頭,安靜道:“粥涼傷胃,師父趁熱喝罷為好。”

    女子指間微顫,語聲低啞以極。“粥中、骨灰……何來……?”

    雲蕭抬起眼簾,複又垂下,語聲平緩地慢慢道:“穀外山腳下一農戶之子天生病弱,不日就要夭折,弟子給了些銀兩向其父買下了此子……”

    言之未盡,已見榻上女子指間顫簌起來。

    雲蕭抿唇噤聲,下一刻眼見女子舉勺不穩,一步上前扶住了她手中的粥碗和勺。“人已死,骨也已燒……二師伯若已訴與師父,師父把粥喝了可好?”

    呼吸漸漸不穩,能聽見屋中慢慢響起清晰的喘息聲。

    端木孑仙十指抖得更甚,臉色青白難抑:“她所言、你所言……屬實?”

    青衣人呼吸亦可見急凜,抿唇肅麵,安靜晦沉的眸中幾無反光。他頷首罷,一字字道:“那病子天生病弱,不日將死,弟子給些銀兩,助他早離痛苦,老父也可更好地度日……有何不好?”

    端木顫聲:“你與他、是怎麽說的?”

    十指越握越緊,端木孑仙再道::“於其父,又是如何說的?”

    雲蕭靜了半瞬,方道:“帶他離開,用他試藥,或可治病。然幾率渺茫。”

    端木孑仙垂目半晌,末了,難以忍住,語聲顫極:“予其希望,誘其賣子,訴之危言,提前推脫……半真半假,欺弄人心。”端木孑仙雙目顫然,眸中微光浮沉。“……是我把你教導成了如今模樣嗎?”

    青衣人眼眶陡紅,扶在白瓷小碗上的五指清臒修長,用力到發白。

    雙唇幾度顫瑟,最後窒著語聲,一字字道:“將死之人,用他一介病子之命來救師父,有何不好?”

    端木孑仙麵色白到無色,呼吸長滯,闔目久顫……說不出話。

    “人本應照顧好自身,再顧身邊親近之人,於此之後再論於己不相幹之人的生死福禍。”雲蕭直直看著她,安靜而錚然道:“像師父這樣為了旁人生死,不惜身邊親近之人,更不惜自己,才是違背人之本性。”

    語聲頓過一瞬,他最後言道:“長此以往,便是身後無人、眾叛親離,也不在話下。”

    胸下氣血如浪傾湧,榻上之人強抑湧入喉中的腥血,隻顫然端坐。

    耳邊一片嗡鳴,心下難以遏製的陣陣擰痛中……又似聞昔日之言: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拚命保護師父您……到最後……他們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麽、要讓他們死?”

    “師父隻是……要護的人太多了……顧不上、他們了。”

    ……

    憶之未盡,眼淚驀然滾落。

    雲蕭看見她臉上的淚,心猶如被刺穿,一陣一陣抽搐地疼。

    扶碗的手青白抖簌。轉首間淚落濕衣,浸潤在青衣長袖之間,滴落無聲。

    師父……

    “你走罷,就當……”端木孑仙抑聲顫道:“從未認我為師。”

    眼淚一瞬間難以抑製,落如雨下,濡濕襟衣……青衣的人駐步於榻前,久久無聲,寂靜而不言一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