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謂之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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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帝三十年。

    端木孑仙十四歲,墨然十七歲,花雨石十五,赫連綺之十三歲。

    含霜院廚後的野地深處有一汪小溫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因洞內有溫泉熱氣氤氳,故將泉水一側的亂石翻整為田圃,常種疏果,以備冬用。

    時值歲寒天氣,大雪封穀,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提著竹籃踩著雪穿過含霜院去往廚後的野地。

    一襲粉襖的少年於廊下望見,枕著頭踱步輕嚷:“又輪到師姐備膳,又要被當成兔子喂一個月的草了~”

    少女聞聲便回頭看了他一眼,而後又默聲往廚後去了。

    穿過竹林行數裏雪地,少女彎腰走進泉水洞中,將長裙捋係於腰際,而後蹲於田圃一側將圃中所種的白蘿卜輕搖轉動,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幾根蘿卜又翻了一些土豆、摘了些寬葉青菜和豆角,便又彎身走出了洞。

    白衣少女獨自尋了洞外不遠的一處小溪蹲下,運力行身暖了暖沾泥帶土的手,而後一掌拍開結冰的溪麵。

    掌力所至,水麵碎裂丈餘,頓時許多鮮肥的小魚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少女拂開碎冰和小魚,低著頭將籃中的菜拿出放在岸側亂石上,再將竹籃和手洗淨了,便開始一一擇洗摘來的菜。

    稍久,聞身後腳步聲,少女頓手,但未回頭。一人突然伸手從後將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之人前傾之餘揉身一轉一讓,便見身後之人自己往溪水中撲去。

    白衣少女腳踩在岸沿亂石中,眼疾手快地一把勾攬住那人的腰,又將人帶了回來。

    可來人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整個身子錯腳在苔生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往下衝,帶著少女運力不及一起往岸沿積雪中倒入。

    赫連綺之仰躺在積雪亂石中,小小地痛呼了一聲,而後便仰著頭笑眯眯地看著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每次都被師姐躲過去呢~”

    少女一手撐在他頸側的雪地中,另一手正從他腰下抽出,手背上儼然已刮傷了數條,壓紅數處。

    赫連綺之於她撐地而起時忽然伸手圈住了少女的頸。“可惜師姐每次都忍不住拉我一把,最後還是要摔~”

    少女麵上仍是漠然,伸手欲拉下他的手。

    赫連綺之突然眨著一隻眼說,“你怎麽就知道我隻是跟你鬧著玩?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隻手突然停在自己頸間,感受到汩汩的熱血流出。

    端木孑仙雙目一瞠。猛地從夢中驚醒。

    就睡在屋內另一張簡榻上的瓔璃立時醒來,兩步行至端木榻側呼道:“先生!先生!怎麽了?”

    女子汗濕額發,幾分懵然地望著眼前的黑暗虛無。

    好半晌,輕搖首道:“無事,隻是憶起了一些舊事。”

    暑氣涼風在夏夜裏輕輕拂過,莊園內病者身上的腐肉瘡皰之氣仍隱約可聞,端木微微覺得有些冷。

    適值醜時,瓔璃打來溫水給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後重又扶著女子躺下。

    榻上之人似看見那雙眨眼輕笑的稚子童顏,隱約還在眼前。

    ……

    “師姐,你剛是被我嚇到了嗎?”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從少女頸後拖出一物。

    是一隻傷了後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後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塊皮肉,正汩汩地流著鮮血,赫連綺之將它從少女頸後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鮮血便從少女頸間一直拖流至胸前,染髒了她身上白衣,暈染,涼卻,結痂。

    “晚膳加上這隻兔子唄~好不好?師姐你看我都打來了~”

    白衣少女看著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終於浮現微瀾,靜了少許,撐手而起後伸手於他,輕言道:“給我麽?”

    赫連綺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將不停掙動的野兔遞到少女麵前。“當然給師姐~打來就是給師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野兔,抱入懷中。

    後不待赫連反應,便丟下竹籃和未洗淨的菜蔬,縱身行遠。

    待赫連愣罷,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經給那野兔包紮好,關在了飲竹居內一隅,鋪上些幹草,正喂著些秋日裏曬幹的玉米粒。

    赫連追來望見,正要進屋逮那野兔,少女迎著他的麵把門合上了。“師弟請出,我擦洗換下髒衣便去備膳。”

    粉襖的少年在門外偷看了一會,回頭便見院門處墨然提著洗淨的菜蔬正行回。

    “小師妹呢?”

    赫連綺之挑著眉笑一聲:“去找沒見著,就幫師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語聲諷刺地接道:“怎麽我和小師弟去摘菜擇洗,不見師兄去找,也不見師兄幫忙?”

    墨然轉目看了一眼懷抱一堆蟲蠱瓶罐正行過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穀中尋來可試煉的毒蟲便自兩人身側行過,徑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屋內的少女另換了一件白襖長裙,便推門出來,看罷院中情形,徑直上前接過墨然手中的竹籃,行了一禮:“謝師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長的深衣少年露出極淺的溫然笑意,頷首為應。

    未幾日,白衣少女剛把傷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連綺之便又逮著它拎到了少女麵前。“師姐~這次我又把它傷在同一個部位,你還要治嗎?”言罷拎著手中痛苦掙紮的野兔便探了探鍋中正沸起的熱水,一臉笑嘻嘻道:“下鍋怎樣?”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著的白蘿卜,再次伸手將那野兔接入了懷中。

    赫連綺之笑眯眯地看著她抱著兔子回了居所,舔了舔唇角順手把剩下的白蘿卜切了丟入了鍋中。

    再幾日,傷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掛著血淋淋的後腿被粉襖少年拎到了她的麵前,在少年手中輕微掙動,一眼望之已然虛弱至極。

    娃娃臉的可愛少年歪著頭笑道:“這次~師姐還能治嗎?”

    白衣少女看著那野兔灰敗翻動的眼皮,再伸手觸了觸它折斷著僅靠一點點皮肉連接的後腿和腿根。見其一動不動,指尖抖罷,垂下手,抬目冷冷看著麵前的秀氣少年。

    赫連綺之被她瞪得“撲哧”一笑,而後睜著大大的眼睛傾身湊到少女麵前,“師姐你治不了了是嗎?”他眯眼一笑:“可是綺之還能治呢~師姐你不如親親我,親了我就去給它治~”

    月明如晝,端木孑仙躺在簡榻上,能聞窗外的風帶著暑氣徐徐散入,眼前空茫一片,黑暗一片,幽幽靜靜,寂寂清清。不似當年歲寒冷,不似當年嬉語意。

    她已不記得當年自己可有應他,隻記得次年春月,她最後看見那灰兔斷了一條腿,一瘸一拐地向著穀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卻急行不怠。

    後來一夜,粉衣少年倒吊在她簷下,“呯”的一聲推開白衣少女屋內的窗,眯著眼笑嘻嘻道:“師姐,要是有一天我讓這穀裏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沒人能治,你還是不行,我讓你嫁給我,我就給它們治,你答應不答應?”

    屋內的少女正在入浴,聽聞聲響便猛地轉背對他。抱住自己一言不發。

    赫連綺之肆無忌憚地看著靜坐水中不敢稍動的少女,目光隨著少女潔白濕淋的肩頸滑動。他續道:“嗯~這病要難住師姐可不容易~我要讓它們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潰爛,長滿紅瘡,連口中都流出膿水,讓它們看起來既惡心又恐怖又醃髒,讓師姐你既心疼又無力~讓師父都以為隻是普通的疫病,結果治不好,一個一個慢慢死,最後所有人隻能來求我~師姐你說好不好?”

    後來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丟出含霜院,罰跪於泊雨丈中數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來竹木,在飲竹居一側建了一間藥廬,日以繼夜地掌燈而閱,翻遍了穀中所有醫書,也默記了穀中所有醫書。鑽研數久,燈油燃盡,卻仍是未能想到何疫何毒會如赫連綺之所說那般,又有何藥又法可以將之治好。

    待到師父歸穀,她將之如實以告,並詢。

    清一看著那方藥廬,及廬中被翻舊的醫書,隻問道:“你可知,你的醫術因何會不如赫連?”

    白衣少女低頭握緊手中醫書,不言。

    “因為他無慈悲心,常抓活物來施藥試毒,弄傷又治,如此反複。而你,遍覽醫書卻輕易不用,倘若無病來求,便不得踐行所知,也便難窺意外,難破舊梏。”清一續道:“其實你攬書自學,能施藥救人,從無差錯,已非常人。師父並非說你此般常懷仁心不對,但綺之以非人試法以研救人之法,也未嚐不可。”

    彼時白衣澄淨如月的少女靜默一時,而後微抬雙目回與麵前之人道:“眾生應是平等,世間應是並無此一命重於彼一命……弟子隻是自認無權決定彼物之命,走獸飛禽,亦有其命,無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試。”(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