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53章 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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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城裏熱鬧了起來, 外頭響起了叩門聲, 然後是裴無寂的嗓音:“該起來用飯了。”
沒喊“道主”, 畢竟出門在外。
沈獨後半夜根本沒睡,聞聲隻將那披著的衣袍穿上,可要自己係腰間革帶時, 又怎麽都係不好。
到底是從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聲,眼光閃了閃,隻向那門外喊道:“你進來。”
外麵站著的裴無寂明顯是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因為在他話音落下後片刻,他才推門進來。
沈獨穿著那深紫的長袍, 隻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齊。
抬眸見他進來便將自己的雙手展開了,自然地道:“鳳簫不在,倒是讓我穿衣都嫌累了, 勞動裴左使。”
裴無寂年幼的時候, 乃是家中獨子,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隻是在間天崖上, 昔日優渥的生活不再, 很多事情隻能自己動手。
所以這些年來,他會做很多事。
包括練功習武,端茶遞水,穿衣縫補,甚至燒飯做菜。
在過去的很多時間裏, 若有個什麽事情,出門在外,總是他伺候著沈獨的。
沈獨也曾戲言,沒了他他可能會餓死在荒野。
可這樣的一句話,是他什麽時候提到的?如今想起來,竟覺得沒什麽印象了。
裴無寂壓抑著心內忽然泛起的那一層層捉摸不定的情緒,無言地走了過去,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習武而長了粗繭的指腹,從領口袖口那幾道褶皺上撫過。最後自然地半蹲了下來,為他扣上腰間那一條繡著紫黑色暗紋的革帶。
這一刻,他像是擁著他。
雙手從他腰側穿過,幾乎將這個人環在自己的懷中。
隻是與以往任何一次一樣,沈獨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麵前,並不抬眸去看沈獨此刻的神情。
一應細節,很快打理妥當。
裴無寂起身退開。
沈獨還站在原地,隨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致又寬大的袖袍,還有上麵隱隱透著幾分陰森的天魔圖紋,然後才去看裴無寂。
他年輕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不滿的情緒。
低垂著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給他的無傷刀靜靜地佩在他腰間,殷紅的鑄紋如鮮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無寂。”
沈獨忽然就開了口,而且連名帶姓地喊他。
裴無寂忽然就覺察出了那一點不尋常的味道,眼簾微微閃爍間,已經抬起了頭來,看向了他。
但直覺讓他沒有先開口接話。
隻像是知道沈獨後麵還有話說一般,靜候著。
沈獨讚歎於他這一身與少年時截然不同的鎮定與冷硬,唇角彎彎時,已輕輕地笑了一聲,可輕描淡寫從口中出來的問題,卻不那麽讓人輕鬆了:“當初你敢反我,歸根結底,是外頭還有個東方戟吧?”
“……”
這一刹那,真是心內一股令人冰寒的戰栗衝湧上來!
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久,裴無寂本以為他是沒有察覺,也懶得過問的。可就在這毫不起眼的小城裏,客棧中,如此毫不在意地問了出來!
於是他這一刻驟然緊繃的反應,已然將自己出賣。
無需他回答,沈獨全明白了。
他麵上看不出什麽情緒的波動,隻是走上了前去,輕輕將他腰間那無傷刀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鑄劍師黎炎的六十大壽,就在今日。
荊門城中早已經聚攏了八方的來客,劍廬大門口處,才一到了迎客的時辰,各方的貴客便已經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門口,隻在中堂內謝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齡,年過花甲,兩鬢斑白,但因為常年鑄劍,身子骨還不錯,顯得精神矍鑠。
下把上蓄了一把胡子,隻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無他,都是前兩天在鍛造新劍的時候一沒留神,被爐火燒去了大半截胡子,隻剩下這短短的一把罷了。
身上穿的是萬壽圖紋的綢袍,黎炎長滿了皺紋的臉上難得都是笑容,與今日來為他賀壽的江湖人士們說笑著。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飲來得也早。
眾人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了堂中左側,端了一盞茶慢慢品著。
身為蜀中第一勢力的少主人,池飲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舉手投足間亦是一股大家之氣。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渾然是大馬金刀氣。
便是那飲茶的動作,都透出一種並不將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側過眼眸來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顧忌他身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周遭這麽多人,竟也沒有一個敢上去搭話。
角落裏有人小聲地議論。
“聽說昨天天水盟來荊門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點意外,被不知哪裏來的攔路盜匪所截,有些折損,最終進城的才七個人。你們是沒看見,那城門口通過去的大街上,馬蹄印子都是紅的……”
“誰膽子這麽大,竟敢對他們動手啊?”
“你們說會不會是妖魔道?”
這“妖魔道”三個字話音剛落,劍廬大門口的方向,忽地一陣聳動,好像是見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嚇人事,人人駭然色變。
中堂裏的賓客也都察覺到了,朝那邊望去。
黎炎正與東湖劍宗的宗主易天銘說著話,見此動靜,也不由得停了下來,白的眉皺了起來:“出什麽事了?”
沒有人應他。
從門口處到這中堂外,每一個看清楚了的人,麵上都浮起來一層恐懼,更有甚者已經是麵如土色,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當然也不乏正義之士,皺眉大怒。
“是裴無寂……”
“妖魔道瘋了不成?來劍廬幹什麽?”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壽,你妖魔道也要來插上一腳,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錯,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來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間天崖左使裴無寂。
此刻他手持著名帖,正遞給門口的管家。
聞得裏頭人喝罵之聲,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對他橫眉豎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換了一種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幾個人,隻怕等不到對方把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說完,他早已經讓對方永久的閉嘴躺在地上了。
隻是今日畢竟不一樣。
裴無寂冷硬的麵容上略過了一分殺意,但很快又壓了回去,隻收回了目光,將名帖放在了那麵目呆滯的劍廬管家的手中。
這些年來,劍廬在江湖上也算地位然了。
身為劍廬的管家也算見過了不少世麵,可此刻裴無寂麵前這身材枯瘦的小老頭依舊嚇得滿頭冷汗。
“這,這是……”
“黎老今日六十大壽,怎麽說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選,有鑄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門,無意挑起任何爭端,不過隻是來為黎老賀壽罷了。”
一聲輕笑忽然傳來。
站得靠外的、距離門口近一些的人,幾乎立刻就看見了說話的那人。
是從門外上的台階。
那分明是一張好看極了的臉,讓人一見之下心神搖蕩;可僅僅在這念頭生出來的刹那,此人眉目間那一股深重的淩厲凶殺之氣,又如青鋒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壓,令人喘不過氣來,頓生恐懼,不敢直視。
這天底下見過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獨的人其實不多,一則因為見過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則因為近些年來妖魔道上已經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麵了,更多時候都是裴無寂做。
可是剛才,他自稱“沈某”。
妖魔道上有幾個人姓沈,還擁有這般駭人的一身凶殺戾氣?
所以幾乎是在看見他模樣,聽見他說出這兩字自稱的瞬間,劍廬內外所有四麵八方的來客便已經確定了他的身份!
一時如臨大敵!
拔劍的拔劍,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頓時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動起手來。
黎炎那一張老臉頓時不大好看起來。
沈獨卻不在意,既不在意這莊子裏朝著他舉起也不知什麽時候才有膽子落下的刀劍,也不在意今日壽星公那難看的麵色,隻閑庭信步一般走了進來。
就這麽在眾人目光注視下,站到黎炎麵前。
“黎老,晚輩來為您賀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獨麵上竟是帶著幾分笑意的。
若非那眉目間的戾氣早已經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這一身紫黑長袍上的十六天魔圖紋太過猙獰,隻怕旁人還要以為這是哪裏來的翩翩公子呢。
他的態度是真和善,半點都沒有作偽的虛假。
江湖上很多人並不知道這妖魔道道主沈獨與黎炎之間有什麽關係,隻聽說間天崖左使裴無寂現在用的那把無傷刀實則是昔年黎炎為沈獨打造的,個中曾生什麽卻不甚清楚。
當然也沒人知道,這刀怎麽到了裴無寂手中。
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
常年待在爐火旁的老人,麵色有一種被曬傷似的棗紅,被一條條皺紋壓著的雙眼,見多了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經有了幾分通達之感。
隻是此刻看著沈獨,依舊痛心難解。
誰還敢相信,他麵前這個隻需露個麵便能令整個武林如臨大敵、滿手血腥的魔頭,萬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獨,在許多許多年以前,隻是個靦腆內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
那時妖魔道還是他父母掌管。
黎炎記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個高出他半個頭的少年後麵,身上沒半點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風朗月似的。
原本妖魔道來,是逼他為那一名名為東方戟的少年,也就是當時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鍛造一柄削鐵如泥的神兵。
黎炎本不願意。
可在見到沈獨的一瞬間,他改變了主意,隻覺得若這少年他日能執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
於是他毫不畏懼地告訴他們,鍛造神兵,可以,但這一柄神兵卻不是要給那個什麽東方戟,而是要給那個看人都有幾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無傷。
可誰能想到,一晃十多年過去……
世事易變。
當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遠布、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而當年那一把無傷刀,則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間,奪去了這江湖上無數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從沈獨的身上,移到了裴無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間垂著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終才移了回來。
眼前的沈獨實在太陌生了。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隻向周遭無數刀劍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遠來是客,沈道主肯賞光,也使劍廬蓬蓽生輝。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壽,還望諸位都給個麵子,有什麽恩怨都待過了今日再算吧。”
作者有話要說: *
偶然一看評論,有的朋友真的是,天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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