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之因果相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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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承眼看著眼前一眾兵丁即將踏平自家的稻田, 怒火衝頂, 欲衝上去阻攔,但身後的孔氏死死按著他, 他到底不過一個七歲稚童,氣力不逮, 無法掙脫。

    孔氏見兒子掙揣得厲害, 咬牙低斥道:“你縱衝上去又能如何?那些差大爺一刀就能劈死你!”

    宗承忽地一頓。

    阿母說得沒錯,他縱然衝上去又能如何呢,他打不過他們,也不過是個民庶出身的平頭百姓, 上去隻能送死。

    年幼的宗承逐漸安靜下來, 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那群驕橫跋扈的官兵。

    半月前,他們忽然得知,徽州府要大力推行楊遂的變稻為茶策略。此策一出,大批茶商開始借機大肆圈田, 宗家因著他父親多年行商, 也積攢了百畝良田的家底, 但如今卻是全部被低價強征。官差蜂擁而至, 一夕之間,將他家的田地踏了個幹淨。

    官差縱馬呼喝, 所過之處,秧苗盡折。

    這跟土匪有何分別!

    宗承眼睜睜看著父親積攢多年的產業被踐踏、被掠奪, 自己卻無能為力, 憤恨之下, 雙目赤紅。

    宗家原本尚算富足,但經此一劫,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他以為父親母親會怨怒,但他父親隻是長歎一聲,說民不與官鬥,何況這是上頭的政令,他們也違抗不了。

    他母親與他父親態度大致相似,甚至還說別家也是如此,也不獨獨是他家,別家家底差點的,被強征了田地之後幾乎斷炊,他家好歹還能支撐,等回頭再攢些銀錢,還能再把日子過起來。

    他們竟然一致認為,這種遭際是正常的,竟然覺得還能吃飽飯就應當滿足。

    非止他父母,四周鄰裏也都作此想。

    為何會這樣?他們難道不覺得不公?他年歲小,不明白楊遂為何要這樣做,但他不認為楊遂是內閣首輔就可以置萬千生民死活於不顧,恣意妄為。

    他們是尋常百姓,就活該被欺淩麽?不是說民為貴,社稷次之麽?民都在社稷之上了,為何還如此卑賤?

    宗承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是個異類,他的想法與他父母、與周遭鄰裏的都不同,他找不到與他所見略同的知音。他與那些跟他年紀相仿的孩童說起他的想法時,他們都拿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看他,甚至有人說要揭發他說官老爺們的壞話。

    宗承覺得,不是他瘋了就是他們瘋了。

    父親又東拚西借,湊了些本錢,重新出外謀生糊口。但父親的生意做得並不順遂,有時好容易賺得幾兩銀子,遇上半道冒出的土匪山賊,便會被掃蕩個幹淨。

    母親時常為著幾個銅板發愁,就連買塊豆腐、買根香燭也要繞出三兩條街,就為了省下一兩文錢。家中飯桌上也許久不見葷腥,他跟他大哥都生得幹瘦,但他們兄弟兩個體諒爹娘的艱難,從未抱怨過。

    父親奔忙勞碌,還要供養他們兄弟兩個讀書,負擔過重,他兄長便主動放棄,轉而去給父親打下手。

    雖然他兄長一直說放棄念書不過是因為覺著自家沒這個天賦,也的確不愛念書,但他總覺得兄長其實是將讀書的機會留給了他,因此總是心存愧怍。

    他覺得他欠了他兄長一樁極大的恩情,暗暗決定將來若有機會,一定報償。

    後來倭寇來犯,攪得沿海民不聊生,那些屬官鄉紳卻借機發財,引得倭患愈甚。

    因為地方官的懦弱怯戰,倭寇一路殺掠,歙縣幾乎淪陷。

    宗承彼時已是個半大少年,然而他懂得越多,就越是失望。

    他對於朝廷失望之極。楊遂那樣屍位素餐的奸佞,皇帝居然遲遲不罷免。上梁不正下梁歪,地方官平日裏隻顧撈錢,臨到保境安民時,卻是聽聞倭寇來襲,跑得比災民都快。

    他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去做什麽。他不想入朝為官,也不認為自己一個全無奧援的白身能在官場上有出頭之日。他也不想如他父親一樣出外四處行商,他看得太多了,他父親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到頭來也還是要為著溫飽疲於奔命。他對於自己的前路十分迷惘。

    就在此時,官府抓壯丁入伍,差役挨家挨戶撞門。他們都知道地方官貪腐成風,水師也是長年孱弱無力,上頭沒幾個能打仗、會打仗的將領,這種境況下,上陣就是送死,因此極力阻撓。

    差役與百姓相持不下,鬧鬧穰穰。爭執之中,素來與他不對付的趙家老三失手殺死一名官差,卻聲稱人是他殺的。

    趙三當時站得與他極近,又言之鑿鑿,他雖極力申辯,但卻無法自證清白。

    因為周遭鄰裏顯然更相信趙三,趙三指控一出,三街六巷的街坊一窩蜂趕來圍觀,並紛紛用那種驚懼厭惡的目光看他,仿佛已經認定他就是殺人凶手。

    他知道他們為何不相信他而下意識地選擇相信趙三。因為他在他們眼裏是個怪人,自小就是。他們認為他天生叛逆,又憎惡官府,根本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良民。他這等人,殺死個把官差也不足為怪。

    圍觀眾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宗承身處其中,隻覺自己似乎置身漩渦之中,周遭那此伏彼起的譏言冷語,那鋒銳如刀的鄙薄眼神,都是暴風巨浪,都是雨雪冰霜,而他不過是一葉扁舟,在風雨飄搖之中,被不斷撕扯,不斷摧折。

    他再三申明自己是被栽贓的,人不是他殺的,但沒有人信他。

    他父母趕來時,他以為終於尋到了依傍,誰知他們聽罷前因後果,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他雖然隻有十多歲,但觀人辭色細致入微,一眼就能看出,他爹娘不信他。

    真可笑,他爹娘居然也不信他。

    他的心忽然跌到了穀底。他覺得他似乎不適合在這裏待著,他與這裏、與這裏的人都格格不入。

    因著趙三的指控與周圍鄰人對他性情的品評,差役也選擇相信趙三,打算將他押送到縣衙鞫審。

    他趁亂逃了。

    他在荒山野林裏遊蕩了兩日,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隻有背井離鄉,才能討得活命。他認為即便他老老實實地去見官,也不能洗刷冤屈,因為他不相信官府裏有什麽好東西。

    那些官吏根本不把百姓當人看,一心隻知鑽營,豈會理會他這無權無勢的小民的死活?何況此事本也不好查證,他幾乎能預見到,屆時那端坐大堂的官老爺會如何偏聽偏信,為圖省事直接給他扣個殺人凶犯的名頭,然後撿個日子,將他處決了事。

    他不能做那砧板上的魚肉。

    但在流亡之前,他要先回一趟家。

    不出所料,他爹娘讓他去官府將事情澄清。他隻是沉默以對。後半夜的時候,他拿了些衣物細軟並些出外必備的零碎物件,離家出走。

    他從前時常聽父親說起外麵如何如何精彩,他起先以為自己心思活絡、頭腦靈光,能很快站穩腳跟,但不多久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外麵的天地確實廣闊,但遠遠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樣好混。他身上的銀錢很快便花銷幹淨,斷糧之後,他幾乎是靠著乞討活下來的。

    後來他去碼頭上做過苦力,也去一些小鋪子裏當過夥計,但都長久不了,因為他過於敏感,總覺得官府已經發了通緝他的布告,隻要周圍人有丁點異動,他就要換地方。

    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年,再後來,一個偶然的契機之下,他入夥海寇。

    他心中也並非沒有負疚感,但他認為他自小生長的故鄉拋棄了他,故國也拋棄了他,他是個無國無家的人。

    亦且,那些鄉紳可以一麵做著賣國的勾當一麵過著人上人的光鮮日子,他為何就要老實本分地給他們當牛做馬?何況,他不認為自己這是賣國。

    他這些年四處漂泊,對於朝廷的政令與沿海的狀況有了益發深入的了解,他覺得朝廷的海禁策略是十分欠妥的。或許海禁在太-祖朝是英明的決斷,但時過境遷,如今顯然已經與濱海的狀況方枘圓鑿,難以相容。

    他認為遠洋海貿應當是合法的,這是他最大也是最主要的心理安慰。

    初初入夥時,他處境淒慘,過得比鋪子裏的學徒更要受氣。然而他堅信自己能爬上去,他也必須爬上去。

    他從前所受每一樁苦難,幾乎都在不斷提醒他一件事,那就是強者為尊。

    如若他家中有勢,官差還敢強征他家田地麽?如若他家中有勢,趙三還敢誣賴他麽?

    他所承受的一切剝削、欺淩、掠奪,症結都在於他的弱小。弱肉強食,本是世間至理。

    他做海寇是被逼無奈之舉,但他確實也存著私心。他想藉此令自己變強。他知道遠洋海貿暴利,他想擁有富堪敵國的財富,他要立於千萬人之上,他要讓那些曾欺淩過他的人,在他麵前喪膽落魄!

    光陰似無聲細流,不知不覺便已過了十個春秋。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底層螻蟻,一躍成為南北海麵上威名赫赫的寇王。

    也是在這十年間,他發現自己在經商上有著遠勝常人的踔絕天賦。他總是能在眾人都無所覺時,發掘出圖利之機,搶先下手,占得先機。

    他手中資財如同滾雪球一樣迅速膨增,他甚至自己也記不清楚自己在海外究竟置了多少產業。

    正此時,他的侄兒找到了他。他這才知曉,原來他的父兄早就相繼離世,而他兄長也隻得他侄兒這根獨苗。他侄兒這些年接連做了幾樣小買賣,但都是血本無歸,鎮日風裏來雨裏去也仍是生計艱難。

    他即刻就想起了當年他對他兄長的虧欠,不假思索留下了他侄兒,讓他在他手底下做事。

    他問及母親狀況,他說她痛恨他當年出走之舉,更痛恨他落草為寇,不肯寬宥他。

    他其時沉默許久。

    他這些年來也還會想起家中親人,想起故國,但他愈來愈覺得,那些都是十分渺遠的回憶了。而且,他再是如何想,也不可能回去了。

    他讓他侄兒給他母親帶些銀錢回去,起先他母親還肯收下,後頭不知如何得知那錢是他的,就恚憤不已,不願再領受。

    他想起從前的事,心中便煩亂不堪,索性專心一意賺他的錢,盡量不讓自己再陷入煩懣的泥淖。

    然而,那個非要揭他傷疤的人出現了。

    初見顧雲容時,他就覺著一睹之下如沐春風。他坐在她對麵,聽她軟聲細語,看她朦朧美態,竟覺是一種享受。這令他說話格外緩慢,平日裏能一句話說清的,非要拆成兩句,為的就是能多與她對話片刻。

    她的帷帽掉落後,他著實心驚。他走南闖北這些年,見過美人無數,卻沒有一個能及得上顧雲容半分。

    或者確切來說,沒有一個能令他清楚記得容貌。那些來路各異的女人,在他腦海中都十分模糊,甚至大多趨同。

    顧雲容是第一個在他頭腦中留下深刻印象的美人。他起先興許僅僅是因著她的無雙國色才記得她的,但後來接二連三的幾次覿麵後,他逐漸發覺,自己似乎對她生出了些許別樣心思。

    大抵也是因著這份朦朧卻又真實存在的心思,他才能容忍她指著鼻子痛罵他。

    毫不誇張地說,他如今就是海上的王,他的資財富可敵國,他的勢力遍布海上,他掌控的船隊足以與國朝沿海水師抗衡。

    圍繞他身邊的人,上至海外諸國皇室,下至大小海寇頭目,無一不對他畢恭畢敬,甚至連國朝自己的水師將官都對他下拜行禮,還親自為他送貨。

    他呼風喚雨,他手眼通天,他跺一跺腳,南北海麵上便要抖一抖。

    但他麵對顧雲容那般態度,竟一毫也不氣惱,甚至開始重新反思自己這些年的行徑。他雖未領著倭寇劫掠過故國,但與倭人為伍,似乎的確是觸犯了大是大非的底線。

    他當初年少離家,漸漸混出頭後,難免輕狂。那段時日,他被地位與財富衝昏了頭,覺得就一輩子這樣也沒甚不好,總比回去繼續被那些官紳欺壓的好,他幾乎忘記了自己走的是海寇的路子,他覺得自己混得風生水起,這就夠了。

    但後來年歲既長,他漸覺自己是立在危樓之上,站得高,但也孤立無援。他拋家棄國,猶如無根浮萍一樣。他日暮年,難道要埋骨他鄉?

    可他沒有退路,似乎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他後來對顧雲容起了占有之心。身為上位者,他實在太懂得利用人心,顧雲容與衡王的嫌隙就是最好的推波作浪的由頭。他說給顧雲容聽的那番分析,看似有理有據,其實都是他有心篩選過的。

    他知道顧雲容問他的那些設若出的問題皆與衡王相關,遂故意留壞去好,不憚以最深的惡意去揣測衡王,但為免顧雲容看出他的叵測居心,他也給出了些好的猜度,隻都是一句帶過。

    雖然話鋒其實已經被他帶偏到爪哇國了,但他麵上卻始終真誠懇切,保持中立之態。

    顧雲容與他說她的遁逃計劃時,他幾乎是一瞬間便想好了如何安頓她。他要將她帶到倭國去,他要完全占用她,他要給她一切所能給的。

    他在海外有的是錢財與勢力,她縱要一座龍王的水晶宮,他也能給她造出來。

    但他終究也沒能將她帶走。事後想想,不是不後悔的。隻他總還是不太明白,顧雲容當時明明餘怒未消,為何盯著追來的衡王看了半日就願意嫁他了,莫非衡王身上佩著兩人的定情信物,讓小姑娘念起了往日情分?

    他早早打探到了顧雲容與衡王的婚期,他也不知自己當時究竟是怎樣的心境。他坐在書案後,將顧雲容當初送他的那本劄記從頭翻到尾。裏頭的內容他早就倒背如流了,甚至連顧雲容每個字的筆劃走勢都記得一清二楚,但仍是忍不住時不時拿出來翻上一翻。

    見字如麵,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落。

    新婚賀禮送出去之後,他總是惴惴掛心。他不知顧雲容能否藉由那份賀禮想起他來,他總是禁不住想,顧雲容會不會早已經忘記了他在杏林中為她吹塤那件事。

    他對於顧雲容而言,很可能隻是個記憶菲薄的惡人,偶然間想起,還是記起他如何拋家舍國,如何奸狡混賬。

    他跟顧雲容說他要贖罪,也絕非說說而已。但他也不能將東西白白送出去,他得為自己的歸國籌劃鋪路。

    隻可惜他與朝廷的幾番交涉都舉步維艱,最後皇帝還來了那麽一出。

    養傷期間,他時常多夢。他夢見兒時與父母兄長同享天倫的情形,他夢見自己出走後的諸般艱辛,他夢見他在龍山渡被母親當眾鞭打的場景。

    喧囂的渡口,人潮湧動。眾人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瞧見他被母親抽得鮮血橫流,他們拍手稱快,高聲歡呼。

    鄙薄的目光,指指點點的舉動,圍而觀之的冷言譏嘲,一切的一切,都似與當年情形重疊。

    不同的是,他當年清白無辜,而眼下,他滿身罪孽。

    他實則已對眾人的態度沒甚感覺,這是他而今應得的,他不覺得多麽冤屈。他隻是想,這些百姓將官紳欺壓當成理所當然,見到作威作福、通敵賣國的官老爺,皆是誠惶誠恐,甚至爭相巴結逢迎,那些官紳的作為能比他好到哪裏去呢?如果他有罪,那些光鮮的官紳也有罪,他們也應當受到與他相同的對待,如此方公平。

    官府先前恨不能把濱海這些年的亂象全扣到他頭上,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他是寇他們是官。世人似乎也跟著這般認為,仿佛隻要他死了,他們就能過太平日子了,何其可悲。

    真正陷生民於水火的是官場蠹蟲,他隻能抓楊遂這條最大的針對,旁的實在也管不來。

    恍惚夢醒,他慢慢坐起,後背似乎還隱隱作痛,仿佛方才當真被人狠狠鞭抽了一頓。

    如今外頭許多人都以為他已經身死,各有態度。他短期內不會也不能再回到國朝,但總有一日,他會回去。

    年少的輕狂叛逆,登頂的財雄勢張,渾噩過,也清醒過。窮賤貴達,趨奉背叛,他算是曆了個遍,虛浮華靡之後,是對他這波瀾起伏的半生的深思。

    他披衣起身,踱到窗口。

    他前幾日又回到了他在平戶的宅邸。如今他立在窗前,隻要騁目一望,便能俯瞰整個平戶灣。

    月色如銀,萬裏一碧。山環水繞,桅帆棋布。側耳諦聽,還能聞得間或的一兩聲蟬鳴。

    景是好景,然而他總還是覺得,不如他故鄉的月夜美。雖然關乎故鄉的記憶已經逐漸模糊在光陰裏,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杜子美那句“月是故鄉明”,不知道出了多少遊子的百結愁腸。

    宗承遠眺天際夜色,忽覺天地渺渺,人間熙熙,熱鬧卻始終與他無關。回視低頭,地上孤影依稀,幾與清冷月色融為一體。

    然而這些,已然無法激起他心中多少波瀾。甚至,他已經很少去思量這些。大抵孤獨久了便是這般。

    他無聲輕笑,緩緩掩上窗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