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鳳凰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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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鳳凰胎下

    一群人回頭看去, 隻見地上碎著一隻瓷碗,碗中的湯水也盡數潑灑出來, 香蕈、紅棗、枸杞之物滾得滿地都是,其中有幾塊白嫩的肉掉在李氏腳邊,她見了那肉,似腳背被炭火燙了一般, 當即縮腳跳上羅漢床,將自己團在羅漢床深處的角落裏。

    一邊啊啊亂叫,一邊用手指去摳嗓子眼, 企圖吐出什麽東西來。

    那管家隻知道二房李夫人病了, 卻因楊財將她關得緊, 故而未仔細見過李氏的病, 隻偶爾經過此院前, 聽及房中傳出的隱約痛呼慘叫聲,便也信了楊二爺解釋的“頭痛病”之說,據說發作起來疼痛欲裂,幾欲尋死, 所以就連院中一應堅硬物件都撤了去, 花圃也被鋪成柔軟的沙地。

    這會兒隨聲衝進來看,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想起那白衣上師說自家有妖孽作祟的事情來,再看李氏模樣, 可不就是被鬼魂附體了一般?

    他驚悚問道:“你們給夫人吃了什麽?”

    地上正在灑掃的小婢咕咚跪在地上, 頭也不敢抬, 怯怯回道:“回管家的話,是鳳凰胎,裏頭盡是大補的東西……因著二爺那邊吩咐下來,要給夫人做些補身體的菜色,恰好我們小廚房前陣子新來了個廚娘,是婁州府人,便燉製了這道家鄉菜與夫人吃……”

    鳳凰胎是南邊的菜色,正是婁州那一帶傳來的,這道湯菜汁水濃白,鹹香無比,且又能夠補身,總之是好得不得了。

    這小婢見小廚房細心熬製了一整天,起先還以為這湯是燉給楊二爺的,她自認還算有幾分姿色,又不甘心隻做一個卑微的灑掃婢子,不由產生了攀附上那好|色的楊二爺的念頭,心想著就算是做個通房丫鬟也好,便好容易求來了送湯的活兒,還以為是趟美差。

    誰知道這湯壓根不是給楊二爺吃的,乃是給那瘋婆子李氏。

    管家是北人,未曾吃過鳳凰胎這道南菜,不禁大驚,沒文化道:“鳳凰乃是神物,豈能吃其胎衣!”

    那小婢忙解釋道:“並不是真的鳳凰胎衣,而是用雞肉和豬肚裹成的……”

    鳳凰胎此道,隻是名字奇異了一些,實則就是一道湯燉豬肚包雞,餘錦年曾於南地品嚐過這道當地人家家戶戶都會做的地道菜,實在是湯鮮濃厚,豬肚脆嫩,雞肉酥爛,讓人齒頰留香。

    而所謂的“包雞”,乃是一種特殊的做法,即是先將一整個豬肚洗淨,祛除腥臊之味,再選用一隻四個月出欄的土雞——此種不大不小的土雞既不會過老而肉質艱澀難嚼,也不會過肥而使湯汁發膩。

    首先,要將雞洗後去除內髒,把準備好的北芪、黨參,取一半,並兩瓣嫩薑填入雞腹,將雞頭雞爪也折進腹中,之後將團成球狀的整隻雞塞到豬肚裏麵,用線將豬肚口紮緊。然後將豬肚雞與剩下的藥材、以及幾顆大紅棗、一把浮椒籽放入瓦罐中,以甜井水慢燉兩個時辰,時時撇去浮油,之後拆件,喝湯吃肉。

    這就叫做“包”,因菜中用到了雞這一禽類,為取個吉祥的寓意,便舉其為鳳凰,而豬肚口袋圓咕隆咚地納著一隻蜷縮的雞,可不正宛如是鳳凰投胎一般?

    雞與肚俱是溫補脾胃之物,而黃芪黨參亦能提補元氣,這道湯品確實有大補益之功,與體虛病弱及產後之人十分合適。

    而以清水熬燉的鳳凰胎乃是基礎版,若是想要再鮮上加鮮,還可用豬骨高湯為底來烹製,並一碗新鮮牛乳增色,綴上筍片、香蕈、枸杞等物,鮮香倍增,乳中透紅。出鍋時湯汁濃白,香鬱回甘,豬肚與雞也肉嫩多汁,簡直妙不可言,使人連吃數碗仍有欲罷不能之感。

    除此鳳凰胎以外,南地也有道與之隻差一字的菜,名為豬肚煲雞,卻隻是將肚件與雞一鍋同煲而已,並未將整雞塞在肚中,吃起來便總覺得不如包雞來的鮮嫩可口。

    管家聽到這道鳳凰胎隻是豬肚與雞同燉而已,並非真是鳳凰胎衣,這才安下心來,揮揮手令那小婢退下。

    他走上前去,朝正摳壓自己舌根的李氏恭敬地拱了拱手,試探道:“……李夫人?明日府上有法會,還請李夫人……”

    話還沒說完,便聽李氏激動問道:“可是成空法師?!”

    管家說:“乃是一位白衣上師。”

    李氏喊:“我隻要成空法師,那個東西又要來了,隻有成空法師有辟邪真丹!……快去請成空法師啊!”

    之前那去給李氏溫水的小嬌婢回經此處,餘錦年將她偷偷攔住,小聲問道:“李夫人所言辟邪真丹,究竟是何物?這與你之前上山去找成空法師,並撕毀風波寺中的法華經可有關係?”

    小嬌婢聽他提及法華經,將餘錦年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才認出他正是那日在後寺門撞上的小哥,不由羞愧答道:“是成空法師煉製的一種黑色丹丸,夫人每次發作時,服此真丹後疼痛便能有所緩解。以往成空法師都會掐著日子來與夫人送藥,今月那位法師竟沒有如期而至,前幾日,夫人曾派我去風波寺中找過法師一回,並沒有找見,後來夫人藥盒中的真丹吃完了,法師也遲遲不來……夫人又不知從誰人嘴裏聽說,用大師父親筆抄寫的經書製五彩衣來燒,能夠祛邪除災,所以我才……”

    她說著頭垂得更低了,隻道:“婢子真不是惡意去撕毀那法華經的……”

    餘錦年打斷了她的懺悔,問:“可否將那藥盒取來與我看看?或許能使我對你們夫人的病想出一點頭緒。”

    “這……”小嬌婢左右看了看,見其他人均圍著李夫人手忙腳亂,無暇顧及此處,於是點點頭,快步閃進李氏臥房,趁一片慌亂將那隻掌心大的木質玲瓏藥盒掖在袖袋中,偷偷拿出來給餘錦年看,“就是這個了……”

    她見餘錦年還未必有她年紀大,不由疑惑道,“小哥兒,你真的能治好夫人的病?”

    “先看看再說。這盒子可是隻裝過那法師給的真丹?”

    小嬌婢又點頭稱是。

    餘錦年將藥盒打開來,湊近聞了一聞,許是木質的盒子極易存味,又或者是放置真丹時間太久,此刻還能聞到一種特殊的清香。甫一聞見,他便蹙起眉來,隻覺得此香味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裏聞見過,再仔細嗅了幾下,又覺得是某種藥材的味道。

    隻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他見盒中角落膩存了一點黑垢,應是丹丸落下的渣滓,便以手指碾了一點下來,說著便要往嘴裏伸。

    季鴻見狀,趕緊將他手腕握住,輕責道:“也不管是藥是毒,就往嘴裏放?”

    餘錦年笑道:“即便是毒,也不可能是劇毒,否則李夫人早已暴斃身亡了,至多是什麽小毒之物,因此即使吃上這麽一小點兒,也不會有什麽大事的,很快就會排出去了,放心罷。”

    這哪能放心啊,季鴻神色愈加低沉,竟是不知該如何訓斥餘錦年,楊家人與他不睦,那楊財甚至三番兩次地找他麻煩,若不是自己及時趕到,誰知那楊財的巴掌會不會落到少年臉上?他又是如何做到為了楊家一個非親非故的李夫人,要親口嚐嚐那不知底細的真丹?

    “試藥之事,讓小廝來做即可。”季鴻道。

    餘錦年搖搖頭:“這藥中是何味道,有何成分,豈是一個不懂醫理的小廝能嚐出來的。”

    季鴻拗餘錦年不過,隻得眼睜睜看著少年舔了一下沾著藥膏殘渣的手指,緊張兮兮地盯著他,說:“若是有什麽不適,你及早要講。”

    話音剛落,餘錦年“呸呸呸”連口三聲。

    季鴻嚇得心都提起來:“如何了,是哪裏不好?”

    餘錦年吐了吐舌頭,做怪狀道:“甜死個人了,這是個什麽東西!李夫人所說的真丹,便是這種甜的發苦的糖丸?”

    原來是虛驚一場,季鴻鬆了口氣,將藥盒闔上還給小婢,生怕餘錦年再去嚐上一口。

    之後又有仆婢來送湯,卻並沒有再盛其中的肚肉,隻是裝了些筍片香蕈,還哄騙李氏說隻是普通的骨湯而已,那李夫人半信半疑地拿勺子攪了攪,見其中當真一絲肉件也無,這才卸下心防。

    管家回頭找了找,瞧見躲在一旁悶不吭聲的鄒恒,走過去說道:“鄒神醫,李夫人的病可還能治?”

    鄒恒又將那話端出來:“夫人乃是鬼附陰侵……”他見管家皺起眉頭,這才改口,“是中邪了。”

    正說著,院外又傳來一聲尖叫。

    眾人忙出去查看,隻見一個巡夜的家仆癱坐在地上,腳邊倒著一隻提燈,麵色恐懼地指著前方花圃間的彎曲小徑,顫顫巍巍地喊:“血、血……”

    管家忙令人挑燈去看,果然見地上淋漓著一串鮮血,順著血跡走到花圃裏去,兩名家仆瑟瑟發抖地翻開草叢,赫然發現一隻被人割開了死雞,且死狀淒慘,乃是被剝皮放血致死的。

    因院中人都跑出來看熱鬧了,便無法繼續壓製楊二爺,那楊財吐出口中的布團,也跑出院子來,擠到管家身邊兒,他隻看了那雞一眼,便大叫一聲趔趄兩步。

    這時有個年紀頗大的老家仆說道:“這死狀,倒像是在哪裏見過……”

    一些老仆們經他提醒,也恍然大悟,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可不是嗎,那年府上狸貓犯亂,二爺疼養的八哥也是這麽死的。”

    狸貓犯亂這事早就不許人提了,如此幾年過去,除卻一些經事的老人,新入府的仆婢們都不知曉,這件事很快就被人們給淡忘。今日這話又提醒了人們,這樁事確確實實發生過,那老管家望著那慘死的雞,心中不免也想到了當年蘭姨娘那樁舊事,頓覺後脊生涼。

    他忙不迭指揮下人將死雞處理了,正這時,院中牆頭上掠過一線綠瑩瑩的光。

    一個婢子眼尖,指著道:“哪裏來的狸貓!準是那狸貓咬了這隻死雞來!”

    管家聽見狸貓二字,不由打了個激靈,楊府上自從蘭姨娘那回,已多少年沒有貓敢來了,今日在法事當口陡然進來隻狸貓,可不就是怪事!他又是惱又是怕,當即叫上了十幾個家丁,還沒等這下家丁抄上家夥去追那隻花狸貓,便又神色慌張地跑來一個老婢,叫“不好了”。

    “……”今夜是注定不得安寧了麽,管家煩喝道,“又是什麽事?”

    老婢氣喘籲籲地扶著腰,說:“蘭桂院、蘭桂院裏,有……”

    “有什麽,快說!”管家一聽是蘭桂院,心中警鍾大作,那院子已好些年沒進過人了——其當年正是蘭姨娘居住的院落。

    “蘭桂院裏突然來了十好幾隻野貓,叫得可凶!不知道是哪個小賤婢,往裏頭扔了好幾隻死魚死雞,被那些貓雜種們啃吃得血淋淋的,如今院子裏滿地盡剩心肝肚腸了!”老婢終於一口氣將話說完了。

    她的話不說還罷,一說就將人惡心得倒退三步。

    正說著,又有兩隻狸貓翻牆頭跳進來,嗷嗚叫著往蘭桂院裏跑去。

    其中一隻狸貓從楊財腳邊飛快的擦過,仿佛是一隻鬼影掠過去了,楊財此前被血肉模糊的死雞嚇得還沒返過神來,又見著貓影,當場兩眼一翻撅了過去。

    “是狸貓,狸貓精來了……”

    “那蘭姨娘回來報仇了?我那日就說,莫要打滅那妖物,那得跟黃仙兒似的,用好吃好喝的請走才行……你看,這報應不就來了!”

    “可蘭姨娘不是被鎮在道觀裏了麽,莫非是那老仙長也鎮不住她,如今漲了修為就掀翻了道觀回來,要吃掉我們的肝肺!”

    “唉,大牙頭,你當日是不是還給那道長遞繩兒來著?”

    “你這廝莫要危言聳聽,我隻是遞了個繩兒,你可是還踹了那蘭姨娘一腳的!”

    “這位嬤嬤,這是個什麽事,蘭姨娘又是誰?”

    “這蘭姨娘啊……”

    周圍窸窸窣窣響起說話聲來,新來而不知情的婢子們從旁的老仆碎嘴中聽到些隻言片語,也漸漸拚湊出一個極其怖人的鬼怪故事來,一時間楊府上下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饒是管家厲聲喝止,也不過是止住了表麵上的沸騰喧鬧,而背後每個人心裏都已做起了各自的打算,誰也不想淪為蘭姨娘複仇的祭品。

    今夜的楊府,注定是不會平靜的了。

    鄒恒正想趁著這亂腳下抹油,結果才走了兩步就被管家叫住了,指著地上昏厥過去的楊二爺道:“鄒神醫留步!煩請鄒神醫與我家二爺診治一番。”

    “……”

    餘錦年拉著季鴻,好容易從那群人中擠出來,他是壓根不信有什麽狸貓精之說,而季鴻則是與己無關並不在意,兩人是這紛亂楊府中唯一冷靜自若的人,還不慌不忙地往自己暫居的那處小院走去。

    -

    進了房間,季鴻反手將門一關,一個轉身,就將餘錦年欺壓|在門上,眯著眼睛來看他。

    餘錦年咕咚咽了聲口水,視線向旁邊閃了閃。

    季鴻又捏著下巴將他轉回來,強迫他看著自己,嗓音中透漏著一絲危險:“隻是去取個燭燈,便能被人拐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你可還記得自己是在什麽地方?”

    餘錦年小聲嘀咕道:“我不是故意的,鄒恒與我拉拉扯扯,我也來不及回來通知你……”

    季鴻反問道:“若是我沒有趕到,楊財那一掌你待如何?”

    “我……”餘錦年剛想說自己身姿靈敏矯健,又學過一兩招防身術,雖說隻是三腳貓的功夫,可對付一個骨瘦如柴的楊財也是綽綽有餘了,另說他還想好了其他後招,譬如去敲楊財的麻筋、順道踢他一腳斷子絕孫腿什麽的,隻是話沒說出來時,他抬頭看了眼季鴻的表情。

    此刻季鴻正麵無表情地訓斥他,冷冰冰的一點多餘的語氣都沒有,人家生氣時眼睛裏是熾熱的,仿佛是滾著熊熊的火焰,而季鴻卻是冷上加冷,好像要把他臉上也看出一層冰霜來。

    ——看來他是真的生氣了,餘錦年心想。

    餘錦年不由發起怯來,他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一轉,皺著眉頭想了一想,便忽地踮踮腳朝季鴻歪去,伸開雙手掛在對方身上,將之前那堆辯解的話咽回肚子裏去,討好式的拿腦袋蹭了蹭他,輕聲說道:“……對不起,我錯了。”

    季鴻頸側被他蹭得發癢,身體卻微微僵硬。

    餘錦年以為自己這個舉動就算得上是撒嬌了,他可還從來沒跟人撒過嬌,更別說是跟男人了,此時豁出了臉麵來討好季鴻,這人不僅沒有絲毫反應,反而整個人都僵住了,偷偷一看,臉也臭得很,很是不開心的樣子。

    他雖然個子不如季鴻高,卻也是硬邦邦的一具男兒身,既不□□,也不軟綿綿,一點都不討喜,也怪不得季鴻這個表現了——餘錦年頓時後知後覺地害起臊來,覺得自己踮著腳掛在季鴻身上的模樣一定傻得要命。

    正糾結著,就聽見季鴻壓著嗓音,冷道:“站直了。”

    好像不僅沒有討好他,反而讓他更加生氣了。

    餘錦年低落地“哦”了一聲,從他身上撕下來,背著手乖乖地貼著門站好了,垂著腦袋,心虛道:“好啦,你罵我罷,我聽著……”

    “將頭抬起來。”

    月光皎潔,透著斑駁的雕花映在少年的側臉上,門上一朵五瓣梅順著雕花枝椏從少年臉頰延伸下來,在他下頜上柔柔地綻開,夜風蕭蕭拍打紙窗,於是花也朦朧,人也朦朧。

    季鴻靜靜看著他,心中雖有氣鬱,卻也真是無可奈何。少年與人的防備心實在太弱,他尚未體會到在這個冰冷塵世中,人心中的惡念遠多於其他,他隻知道一味地朝別人伸出手去,卻不知旁人未必同他一樣滿懷善意,他無意傷害別人,卻不代表別人也無意傷害他。

    遲早有一天,他經受了傷害,遭遇了背叛,才知道這個世界如何陰險不堪。

    季鴻一邊陰鷙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好叫餘錦年幡然悔悟、痛徹心扉,然後乖乖地躲進他的庇護,接受他的豢養;又一邊渴望這一天永遠也不要來到,他已經被這俗世束縛住了手腳,注定無法自由,那便希望餘錦年能夠像隻隨性的蝴蝶一般,替他感受紅塵之間的喧囂快樂。

    他忽然想起了二哥曾說過的一句話。

    “阿鴻,如果你有一個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人,那不論此人是何地位、是何身份、是強是弱,隻要是這個人,你便永遠都不會嫌棄他,更不會將他舍棄。”

    彼時天寒地凍,白雪茫茫,前途渺無歸路,他們抓到了一隻被母兔遺棄的受了傷的小雪兔,盡管那小兔如雪球一般可愛,可他們實在餓極了,最終連血帶肉地將它吃了個幹淨。

    吃完了小兔,他們仍是饑腸轆轆,季延又將雙眼突盲的他背起來,繼續向前走。他問二哥,為什麽不將他扔下,像那母兔扔下小兔一般,那小兔又弱又小又笨,一點用處都沒有,連在雪地裏鑽洞逃跑都不會,他說若是季延一個人的話,定是能走出這皚皚雪原的。

    正是這時候,季延與他說了那句話。

    當時他懵懵懂懂地問季延:“那延哥哥有這樣的人嗎?”

    二哥回答道:“現在小阿鴻就是二哥至關重要的這個人呀。”

    他摟著季延的脖子,凍得嘴唇發紫也不知道,隻將一張冰冰涼的小臉往二哥溫暖的脖頸裏麵湊去,似是為了與二哥保持公平,也甕聲甕氣地承諾道:“那延哥哥也是阿鴻最重要的人!”

    那時二哥如何回應的來著?

    季延笑了笑,搖頭道:“阿鴻最重要的那個人不會是二哥,隻是阿鴻太小,她還沒有出現。等她以後出現了,阿鴻可一定不要嫌棄她呀,她就算很笨,阿鴻也要好好地愛她、護她……”

    他還很小,不知道二哥說的是誰,更不知道二哥所說的愛護是什麽意思,隻是單純以為那就是要對一個人很好很好的意思,於是問道:“就像二哥對阿鴻這樣好?”

    季延失笑:“嗯,不過……還要再好一些。”

    當時他以為,二哥對他已經是最好的了,他一聽說對那個素未謀麵的人還要再好一些,便覺得好難好難,這天底下怎麽還會有人比二哥還好?

    回過神來,那朵影梅花已經從少年的臉上爬到了脖頸,餘錦年也正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眼睛裏亮亮的,像是天河閃耀。

    季鴻抬手捂住了餘錦年的眼睛,一低頭,含|住了那朵倒映在少年頸側的五瓣小梅,那暈影下就是少年鼓鼓搏動的血脈,在他舌下一跳一跳的,如一顆心髒般。

    “二哥,是他了。”季鴻心道,又不由自主地用力咬了一下。

    餘錦年在他手掌下頻頻眨動眼睛,既是驚慌又是驚疑,他本是等著季鴻或是訓罵他或是打他手板的,哪裏知道這人苦思冥想了半天,竟然一口咬了上來,這是什麽新穎的懲罰方式?

    有一點點小疼,是牙齒擦著皮膚的感覺,好像季鴻真的要咬破血管,吸食血液一般。

    他背靠著門,竟還鬼使神差地想,要是季鴻真的因此而高興,就是給他吸兩口又怎麽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床上去睡覺的,隻記得季鴻啃了啃他的脖子,又來啃他的嘴,反正是暈暈乎乎糾糾纏纏的,似乎到了床上,還被季鴻緊緊地勒在懷裏,跟發泄什麽似的。

    總之折騰了半夜,也記不清了。

    第二天餘錦年醒過來,已是日上三竿。按理說今日楊府辦法事,一早的素齋也是要準備的,卻竟然沒人來叫他們起床,難不成被昨日那些鬼怪之說嚇得都不敢出門了麽?

    懷著滿心納悶,他正對著鏡子束發,這一撩起頭發,赫然發現左邊耳朵下麵竟紅豔豔綴著個牙印,是遮也遮不住,蓋也蓋不上,這仔細一瞧,似乎下嘴唇也腫了,嫣紅嫣紅的,簡直跟頭天晚上幹了什麽壞事似的。

    啊,簡直羞憤欲死。

    他噔噔噔光著腳跑回床榻,將季鴻的被子一掀,正欲報仇雪恨,卻反被漸漸蘇醒的季鴻一把拽了下去,又將他裹進懷裏,蒙上被子,在一片朦朧溫暖的昏暗裏,被揉了揉腦袋。

    “又鬧什麽,嗯?”季鴻才醒,聲音略微顯得沙啞。

    餘錦年頓時又慫慫的,跟被人摸了肚皮的貓似的,從被窩裏仰起臉看了看季鴻,拿鼻尖貼了貼他的下巴:“沒什麽,早啊……”

    季鴻笑道:“早。”

    兩人各自洗漱完,就直奔小廚房而去,因走得急,路上還差點撞上一個急匆匆去倒便桶的小廝,瞧他來處的方向,似乎是李夫人院裏,兩人倒是幸運地沒有撞翻那桶穢物,隻是那小廝心有餘悸地晃了晃,反是將桶上遮掩的木蓋給晃下來了。

    餘錦年無意中瞧了一眼,忽然一愣,問道:“這可是李夫人的溺桶?”

    小廝見他如此唐突,竟然問這樣不知禮數的問題,既是嫌棄又是不好意思回答,隻縮著脖子點了點頭。

    餘錦年猛地一拍腦袋,大驚小怪道:“我知道了!原來是這個病。”

    季鴻蹙著眉很是無奈,這少年與別的倒是遲鈍,唯獨在研究病情上倒是鑽勁得很。

    餘錦年也不去廚房了,掉頭往李氏院子裏去,想要為此驗證診治一番,他大概知道李夫人是什麽病了,這並非是一般的腹痛,更不是什麽鬼神附體。

    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紫質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