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翡翠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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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紫質症此病,就算放到餘錦年前世來說, 也是一種十分少見的疾病, 又因此病怪異, 許多病人一是沒有什麽特殊症狀,身上亦無典型的皮疹或出血, 二是病人自己也常模模糊糊地說不清楚到底哪裏不舒服,因此又常常被誤診為其他疾病, 甚至有人為此進行了本不必要的手術。
餘錦年也隻是接觸過此病兩回, 未曾深入研究過此病的來龍去脈,故而初見到李夫人的時候, 也隻以為他是某種內髒疾病所導致的腹痛, 並未及時想起紫質病來, 直到方才見到那小廝拎走的溺桶,這才恍然大悟。
紫質病中最顯著的一個特點,便是小便變色——
將紫質病患者的小便放於室外曝曬半個時辰,便可肉眼見其顏色漸漸變得如紅葡萄酒一般,這一典型特征是紫質病發病期的顯著信號, 在沒有其他良好檢驗手段的此時,則是一個十分具有參考價值的診斷標誌。
再結合李夫人經前間歇性腹痛、見光則痛、神誌混沌、癔症等症狀,餘錦年愈發懷疑,她正是一位紫質病患者,若真是如此, 那麽那位成空法師所給她的真丹糖丸能夠緩解她的症狀, 也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糖食物能夠緩解紫質病急性發作時期的症狀。
餘錦年心中憂慮, 於是快速往李夫人院中走去,又因那溺色變紅,怕是李氏發病了,不由腳下更快了幾步。
他趕到時,果不其然聽見了李氏的叫聲,正待要進去,就見管家匆匆找來。
管家聽到李氏的痛呼聲,隻當是習慣了,並無甚麽反應,當前的頭等要事乃是今日的素齋席。遠遠看見了餘錦年,他心下未及一鬆,卻又看到了旁邊一身銀繡白衣清榮華貴的男人,頓時感覺自己比院兒裏那個李氏還要頭疼。
想起昨日此人一腳踹開他的房門,亮出一枚薔薇紋的玉佩來,自稱是酈國公府的人,勒令他即刻搜尋府上走失的一名少年。他們楊府雖處一隅之地,卻也因自家經營的除卻賭業,還有諸多其他私類,盡是些見不得明光的,故而也常與官府打交道,知道些動向。
酈國公府季家是怎樣的貴族豪門啊,那可謂是簪纓之族、鼎食之家,其祖上乃是武將出身,是開國夏帝左膀右臂的人物,手段狠絕、數戰數贏,後大事成論功行賞時,因功勳卓越封世襲酈國公,乃是開國四公之一。又因其鐵漢柔情,常於其旗幟上繪一朵薔薇,戎狄之屬見此薔薇莫不懼之,故而其軍又被邊關百姓稱為“薔薇軍”。
雖如今酈國公已傳嗣數代,兵權已釋,季家子孫也漸武向文,然此薔薇紋卻傳下來,成了酈國公府的象征,尋常百姓莫敢仿之,且其花紋特殊,一眼便知。
當日他見了那玉佩,想起縣令大人酒過三巡時說及的這樁軼事,頓時駭得雙|腿發軟,哪裏還敢細細端詳對方模樣?那可是動動手指頭就能將他們楊家捏得灰飛煙滅的人物!
今日偷摸多瞧了兩眼,又不由從季鴻身上品出些與旁人不同的高貴來,又恨自己眼瞎,沒更早發覺此人不同尋常……既然那男人是酈國公府人,旁邊那少年又是個什麽身份?
管家揣摩了片刻,自餘錦年身上竟也咂出些尊貴意味來,不由心中惴惴,委實不想上去搭話,恨不能當即將這兩尊佛請出去。可一邊是惹不起的酈國公府,一邊又是鬧妖鬧鬼的自家,那白衣上師又是點名要讓那少年來做齋——這真是一出越演越亂的好戲,這讓他如何是好。
今早本該是早早喚那少年起來準備齋膳的,可一想,那季公子也睡在裏頭,他哪裏敢進去擾人清眠啊,隻好派人守在院外,吩咐若是二位公子醒了便來告他一聲,誰知這兩人醒了就四處亂走,害他找了好半天。
管家糾結著踱步,好容易走到他倆麵前,朝餘錦年恭敬行禮,為難道:“餘、餘小公子……”
餘錦年見天氣微寒,管家竟然大汗頻出,應道:“嗯,怎麽了?”
管家腰垂得更低,硬著頭皮道:“因昨日敝府生了那樣的事,上師臨時決定在蘭桂院中誦經祛邪,今晚酉時再行法事,這素齋……可勞煩小公子,於酉時前準備妥當?”
原隻是準備素齋的事,餘錦年點點頭:“妥的。”
管家大鬆一口氣,又朝季鴻行禮,這才忙不迭退下。
季鴻道:“你若不想與他們做,便一口回絕了就是。”
餘錦年笑說:“來都來了,不過是幾道菜,也不費什麽功夫,隻當是看熱鬧的代價了。”
兩人說著走進李氏的院子,此時,那鄒恒已經在裏頭了,楊二爺也在旁邊氣得團團轉,一眾仆婦小廝連哄帶勸,試圖說服在榻上打滾的李夫人起來喝藥,而那李夫人隻捂著肚子哀聲痛號,疼了一身的冷汗,將額上發絲都黏成了一綹一綹的,極無形象。
鄒恒見他進來,老大不樂意地白了一眼,而楊二爺則是憋了一股氣,卻因昨日被管家點撥了一通,不敢再上來找他倆的事。
餘錦年對楊家人不感興趣,但對這種紫質病很感興趣,畢竟這樣罕有的病是萬裏挑一,極難見到,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國醫一生也未必能見上幾次,更遑論是年紀輕輕的他。有此積累經驗的機會,餘錦年豈能放過,自然是要上前去查看一眼的。
李夫人因疼痛難耐,一腳踢翻了羅漢床上的小幾,被餘錦年堪堪躲過。
楊財見餘錦年過去,頓喝道:“你做什麽!”
餘錦年道:“自然是上前診病。”
楊財看他十分的不順眼,可又想起鄒恒也曾誇讚過他的醫術,心中又疑慮道,這少年難道真是個有郎中?可他那張臭嘴,可不是被人勸上兩句就能收斂的,一張嘴就恐嚇餘錦年說:“若是你這廝治不好她,我就——”
季鴻抬眼,冷冷向他看去。
楊財:“……”
餘錦年見楊財被憋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笑了下,才往李夫人的羅漢床前走去,他先是看了眼仆婦手中的藥碗,一邊問這是什麽藥,此前又是如何診治的,一邊卷起袖子,指揮小婢們將李夫人扶好放平。
這藥一直是鄒恒開的,隻不過大半時間是倒得多、吃得少,李夫人如今偏執得很,比起鄒神醫吃了和沒吃一樣的藥湯,更要相信那個不知道去哪了的成空法師所給她的辟邪真丹。那仆婦回頭去請示鄒恒,畢竟她隻知熬藥,至於藥裏都有什麽,她哪裏能清楚。
楊財氣急敗壞地攘了鄒恒一把:“快說啊?”
“……乃是調血方,亦曾服瓜蔞薤白半夏湯,均無效用。”鄒恒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實在是不明白餘錦年攀上的這個究竟是誰,怎的連楊家都懼怕他。楊家都不敢惹的人,他又怎敢放肆,隻好同意將自己的藥方拿出來,給餘錦年過目。
餘錦年看了看,此調血方中有當歸、白芍、川芎、紅花、延胡索等,雖與自己所知的那個調血方有些細微差別,但也是大同小異,隻是個別藥味加減不同。
調血方此劑能夠清熱涼血、化瘀止痛,主治“經水將來,腹中陣痛”之症,從此方看,鄒恒也的確是將李夫人的腹痛病當做經痛症來治了。
若是餘錦年也從不知紫質症此病,大概也會雲裏霧裏地先將李氏的病以經痛來處理,因此想法乃是合情合理至極。這麽看來,鄒恒也不全是個地道的庸醫,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將藥方還給仆婦,道:“請問可否讓我觸碰一下夫人的腹部?”
楊財的臉色頓時微變,盡管他在外頭花天酒地,什麽男女大妨都看做狗屁扯淡,可屋裏的婆娘終歸是自己婆娘,豈容其他男人摸來摸去,且還是去摸腹部這樣私密的地方。
方要叱罵餘錦年荒唐,旁邊季鴻卻神色平靜地開口道:“你隻管看。”
昨日楊財就被管家警告,盡管語焉不詳,他也明白了,這姓季的是京中來的貴族,是往上一直數,數到天子殿前都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天子是什麽?他這種為個楊家家產就能爭得頭破血流的小人物,天子對他們來講基本與傳說一樣。此時姓季的都發話了,他又能如何說,隻能悶住,將自己活活悶死算了。
餘錦年看楊財連個反對的意思都沒有,似個不敢伸頭出來的烏龜,還奇怪了一下。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全楊府的人都知道季鴻身份尊貴,隻有他自個兒還被蒙在鼓裏,隻當楊財突然老實了,便也不管其他的了,令人將李氏放平在榻上,兩腿屈起。
紫質病的腹痛與其他各類腹痛不同,其痛多為絞痛,患者常自述是仿佛有一把尖銳的利刀在腹中擰絞一般,且其有時僅是臍周繞痛,有時又痛連腰背,總之並不會特定在某一區域,是故誤診時常被人當做是其他疾病。
他先以全部手掌貼合腹部,稍作壓按,觸手柔|軟,並未感覺到腹壁緊張,之後又以兩三根手指並攏,觸壓腹部多個區域,李氏一直呼喊腹痛,卻也未見有特別的壓痛及反跳痛,腹中沒有積液感,未觸及包塊,肝脾腎觸診均屬正常。
什麽異常都沒有,就是痛。
餘錦年對紫質病的診斷又更確信了幾分,他又問楊財:“夫人娘家那邊,可有類似症狀的親戚?”
楊財憤懣道:“我哪裏知道,她娘家人都死絕了!這死樣怪氣的衰娘們兒……”
餘錦年最煩聽楊財喋喋不休的罵人,於是也不再問他,轉而去找李氏有沒有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丫頭仆婦,最後找倒是找到了兩個,卻都沒聽說她娘家老爺那邊有這樣的病,倒是有個丫頭說,李氏母親那邊有個什麽親戚,早年間是中邪死的,具體是中了什麽邪便不知了。
他聽罷點點頭,討來筆墨,邊寫邊道:“我先與你們夫人開些止痛膏,你們拿了這方去藥坊,令他們將藥材磨成粉後取回來,再準備一碗陳年黃酒。”
這方原是以前跟師時,一位老國醫常開的止痛膏方,於癌性疼痛等重度疼痛都十分有效,能夠活血散結止痛,據說可媲美嗎啡等止痛強藥,他隻聽過病人對此方的稱讚,卻並未以實際感受過此方於止痛上的神奇,今日有此機會,便正好與李夫人一試。
鄒恒此前並不相信餘錦年小小年紀能看出什麽,此刻見他竟真開起藥來,不禁走過去看了兩眼,隻見他磕磕絆絆寫下了“延胡索、|乳|香、沒藥、冰片、血竭、川烏、三七等”各藥,其中血竭的“竭”字與延胡索的“延、索”二字還都寫錯了,臉上登時浮現出嘲笑之意。
就說這小子如何會看這樣奇詭的病,藥名都寫錯了,怕就連這方都是從別人那兒窺伺來的罷!
餘錦年聽見鄒恒一聲嗤笑,也低頭審視起自己的方,畢竟與醫者來說,一藥之差,可就不是粗心大意的問題了,那是要命的哇!可他瞧了半天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正是苦惱,季鴻走了過來,見了此方,先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才彎下腰來握住他持筆的手。
“這延字不是教過你數遍,怎得還記不住?”季鴻低聲責道,同時帶動著他的手,在餘錦年寫錯的那個字上稍加改畫,“這竭字也沒有那一點,索字的橫過於短了。”
餘錦年的手被他包攥著,隻覺得不僅是手背,連臉上都生得滾燙,羞愧無比。
“這回可記住了?”季鴻躬著腰,輕輕一偏頭,嘴唇正好與餘錦年的耳緣同高,他張口說話時,聲音便似直接掃到了餘錦年的耳朵裏,帶著股微微濕熱的氣流。
餘錦年身上一酥,忙從他懷裏跳出來,低著頭將紙張扯走,又照著季鴻的更正重新謄抄了一份,才肯交給仆婦,之後又凝神細想入口的湯劑該如何開。
季鴻搖了搖頭,無奈地站到了一旁,不再幹擾他了。
李夫人這紫質病年歲已久,且餘錦年也是頭一次親自治療此病,他也不敢保證多久能夠見效。鄒恒一直所用的調血方以活血化瘀為主,未能有明顯效果,是故此次應該嚐試一下從其他治法入手,且紫質病的基本病機乃是濕熱阻滯、髒腑失常,而李氏舌脈亦對此有所佐證。
中醫治病是“辨證論治”,不在治其病,而在治其證,是故中醫之中又有了“同病異治、異病同治”之說——即是說同一種病可能會體現出不同的證候來,譬如一個感冒也是有風寒與風熱的不同;而不同的病也有可能有相同的證候,又比如吐血與頭痛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病,卻皆可能因肝火而致。
這便是——證同治亦同,證異治亦異。
李氏此病雖罕有少見,卻也不是沒有良方,中醫之奇,便是能夠以我所治之病,治我所未見之病,以一句略顯荒唐的話來說,就是可以讓你“糊裏糊塗的活”。思索良久,餘錦年終於動筆開方,寫下一個大黃黃連瀉心湯,又加陳皮、延胡索、木香等理氣止痛,並幾味化濕藥。
此方原是治氣機阻滯、無實無物之胃脘痛,此處便延伸開來,取其清熱化濕之效,達到通腑與泄熱的目的,給濕熱邪氣以出路。
餘錦年這回仔仔細細的寫字,每個字都要認真思考好幾遍才敢落筆,想不起時便不自覺以筆杆抵住下巴,就連筆鋒上墨汁滴落在手上也未曾注意。
這時,背後李氏突然坐跳起來,神經質地揮著兩手,在自己腹上胡亂推拒著什麽,且邊抓邊喊:“你不要上來,不要上來!不是我害得你,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隻是太想懷個孩子了……你要報仇去找二爺,是二爺、二爺……”
她還沒喊出二爺什麽,楊財臉色唰得褪成煞白,一步奪過去,死死捂住了李氏的嘴。
嗯,產生了幻覺。
餘錦年對自己的診斷更確信了,又抿抿筆尖,將藥方開完,交給一旁等候的仆婦。
那抓藥的仆婦剛走出門去,接著就有個小婢進來給李氏送粥,餘錦年看了眼,見又是碗大骨大雞熬製的所謂補身湯,於是另吩咐道:“以後但凡你們夫人病發,便與她熬製甜粥,越甜越好,或其他甜口菜色皆可,每日在李夫人膳食上所用去的糖要不少於八兩……就是怎麽甜怎麽來。若是她胃口不好,就直接喂她濃糖水——都記住了?”
“記住了……”一眾小婢瑟瑟縮縮地應道。
餘錦年又喚來一個伺候李氏起居的婢子,口頭教會她如何用黃酒調配止痛膏,塗抹在李氏臍周,並以幹淨紗帶略微纏|繞,並囑咐她每兩至三個時辰更換一次。
全部安排妥當,他才在一片或驚或疑的目光中走出李氏的院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兩人走在去往大廚房的路上。
“累了?”季鴻道,“若是累就不要去廚下了,回去歇著。”
餘錦年搖搖頭:“那倒不是,隻是我好像知道李夫人口中的‘那個東西’是什麽了。”
季鴻對此並無好奇心,隻是順著少年的話問道:“是什麽。”
想起這個,餘錦年打了一個激靈:“是個小孩子吧,或者是個嬰兒?她大概一直以為,是那個嬰兒令她腹痛不止,是故不斷地求神拜佛,還吃什麽辟邪丹……”
說話間,就到了大廚房的門口,餘錦年一走進去,就見其中七八口灶,還有負責打下手的廚婢若幹,幾個年紀小的正圍著水盆,邊洗菜邊邊聽一個老婢扯皮,或許是府上鬧了“狸貓邪祟”,這對楊家來說已是天大的亂子,管家也愈發管不住這些仆婢們的嘴,下頭的人心也都浮躁了,便開始翻扯出陳年舊事來碎嘴八卦,似乎還提到了那個死去多年的四爺。
一人道:“趙夫人掉胎竟真是和四爺有關?”
“可不是嗎,我當年伺候過老爺一陣子,記得可清楚了。這趙夫人落胎了以後,曾鬧到老爺那兒去。”老婢壓低聲音說,“道是四爺強占她不成,遂下藥報複。那時候啊,老爺還被蘭姨娘哄得五迷三道兒的,竟也沒對四爺如何,隻說是家醜,令趙夫人不可四處宣揚,最後……竟然不了了之了。”
小婢瞪大眼道:“什麽,四爺強占——”
她忽地一住嘴,不敢提及那個淫|穢的詞兒了,麵上卻不由羞澀了幾分,問道,“可趙夫人不是身懷六甲麽,這怎麽好……好去做那種事?”
老婢點頭:“可不是嗎,真要是做了這種事,那可真是禽|獸不如了,沒想到四爺那麽小就敢有這種歹心,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餘錦年聽了兩句,差點要笑出來了,且不說蘭姨娘究竟是不是專門魅惑人的狸貓精,隻說趙夫人落胎這事,當時那小四爺還隻有十三四歲,恐怕連他有沒有學會自瀆都是個有待考究的問題,究竟該如何一步成人,直接學會去強占親嫂了?
一名小婢聽見有忍俊不禁的笑聲,回頭一看,嚇得騰然站起:“公公公……”
餘錦年斂了笑,正色道:“是公子,不是公公,莫喊錯了。”
小婢一哆嗦,唯恐因碎嘴而受罰:“是是是……公子。”
餘錦年自然沒有這個閑工夫,他帶著季鴻徑直走進廚房裏去,上司巡視一般將籠櫃間的菜蔬都視察了一遍,缺此少彼的便命人去其他小廚房借來。
因佛家有不食五葷的講究,說五葷之物影響修行,佛經言其“十方天仙,嫌其臭穢”,又說容易引來喜食此物的惡鬼,是故餘錦年便先行將這些東西刨除出去——即蔥、蒜、韭、薤、興蕖等味道臭衝之物。不過佛家倒不禁薑、椒之物,讓餘錦年鬆了口氣。
不然讓他將一堆蔬菜直接扔鍋裏隨便加鹽煮一煮,不僅是他自己嫌棄,恐怕四方神佛見了都要捂著嘴繞開。
餘錦年吩咐好要用到的菜果,便會有手法利落的廚婢替他切好,而他要做的就是掌廚動鍋而已,至於要做什麽,他心裏盤算了一下,打算做個糖醋藕排,一品菇,三色蔬,雜錦菜……再來個聽著很洋氣的翡翠玉卷,一道寓意吉祥的金玉滿堂,一道清新醒胃的蓮腐薏仁湯,最後配個酸酸甜甜的果醬蜂蜜山藥泥,並玉米雜麵的鬆軟蒸餅和幾種冷素盤。
零零總總加起來,也有十五六道了。
報完菜名,一旁等著分菜來切的廚婢都聽傻了,除卻幾個她聽過的府上也做過的菜色,像什麽翡翠玉卷、糖醋藕排,她是見都沒見過的,愣了半晌,她才回過神來道:“能再說一遍……”
餘錦年笑了兩聲,又將這幾道菜報了一遍。
那小婢被他笑容晃了下眼,忙羞澀地低頭記菜,嘴裏念叨著生怕忘記,轉頭去吩咐其他人了。
餘錦年就挑了個順手的,先做了個翡翠玉卷——翡翠玉卷能夠叫此名字,是因為其外形清透剔亮,宛如翡翠白玉。
他將蓮花菜一頁一頁地掰下來,剔除硬梗隻留下葉片,下鍋焯軟。然後用手邊有的一些菜,諸如香蕈、甘荀、冬筍、腐皮等物切絲,用糖、鹽、豆醬等下鍋翻炒,炒好的菜用之前剝下來的蓮花菜葉片全須全尾地包裹起來,卷成手指長短的菜卷,一個一個似小山般疊在盤子上。
之後將菜卷再蒸上片刻,至這些小卷一個個清瑩透亮,潤白如玉,再澆上一層濃芡汁即可。
他做的菜,自然不能隻便宜了別人,於是剛出鍋,便先自不起眼處撥了兩個,裝在小碟子裏,呼呼地吹涼了遞到季鴻嘴邊:“偷偷嚐一個,這叫翡翠玉卷。”
季鴻被他小老鼠般的行為逗笑了,張嘴咬了一口,點頭道:“嗯,構思巧妙,確實形如白玉翡翠。”
他隻吃了一個就不吃了,餘錦年便將剩下那個哢吱哢吱吞肚子裏去,轉頭就要去做下一道。
季鴻忽然說:“勿動。”
餘錦年納悶道:“怎麽了?”
季鴻忽地湊近來,餘錦年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脖子,感覺到嘴邊被他舔了一下——季鴻將他吃到嘴角的醬汁兒舔到嘴裏,又輕輕地在少年嘴上印了個章,過後看著他的眼睛,低聲道:“嗯,味道不錯。”
餘錦年被他看得頭皮發毛,拿胳膊肘攘了他一下,小聲警告說:“讓別人看見了怎麽辦?”
他說是這麽說,嘴角卻情不自禁地勾了起來,彎腰伸手去拿菜時,還偷偷地舔了舔嘴唇。這些一連串他自以為不會被人發現的小動作自然被季鴻收在眼裏,卻礙於有婢子正好看了過來,隻好按捺住心情,不再與少年裹亂了。
餘錦年因為自己心裏甜甜的,手下也就做了個甜甜的蜂蜜山藥泥。
是將蒸得軟透的山藥壓成細泥,再用新鮮甘橙榨汁與蜂蜜調和成果醬,直接澆在山藥泥上而得,其口味酸酸甜甜,軟軟糯糯,蜜蜜黏黏……簡直跟自己此時的小情緒是一樣的了。
他轉頭偷偷看了眼正在幫忙分菜的季鴻,心旌又是一陣搖動,此時季鴻突然一個回頭,朝他抿了下唇角,餘錦年手下一抖——把蜂蜜加多了。
……
將一桌子素齋全部做好,已差不多有酉時,餘錦年與季鴻也都偷食兒偷飽了,很快,就有一眾小婢被管家派過來端菜。
餘錦年便跟著她們,一同前往做法事的蘭桂院。
正低頭數著腳下的鵝卵石,便聽見對麵傳來一陣叮鈴鈴的金環佛杖聲,仍是那樣的清脆空靈,佛杖一搖,周圍驀然地靜了,仿佛是為了應和佛子的安撫一般,萬籟俱寂,隻有隨聲響起的兩聲叮、叮的佛鈴,徐緩而肅穆。
餘錦年抬起頭來,正見幾步開外,那白袍僧帶著楊家眾人從前院而來,因他二人擋了路,是故不得不停住了腳步。
是時有風徐來,撩動了僧人麵前的素白帷簾。
那白簾下,露出了一張微微含笑的嘴角,比起僧人手中莊嚴的環杖金鈴來說,此時這個笑容便顯得有種不合時宜的輕浮之感。
他們二人向兩旁讓開,白衣僧人又繼續口中誦經向前走來,這聲音很是熟悉,行至他們麵前時,餘錦年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懷疑,用極小的聲音喚他道:“……一心?”
隻見穩步行走的僧人頓了頓腳,似乎是發出了一聲不明意味的輕笑,而後繼續唱道:“爾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他方唱罷,隻見原本應該在吃了藥歇在房中的李夫人光著腳,披頭散發地衝了出來,跑了沒幾步就痛得跌倒在地,連懷裏的妝奩都摔了出去,豆大的圓潤珍珠撒了一地,金銀翡翠各色簪花也都漏了出來,看得眾人倒吸一口氣。
李氏害怕被人抓回去,忙急匆匆爬起來,將地上的金銀珠寶胡攏進妝奩之中,連滾帶爬地跑到白衣僧的腳下,將妝奩裏的珠寶供在他腳邊,形如瘋癲地磕頭道:“成空法師,成空法師,求您救救我罷!你再賜我些丹藥,這些,這些珠寶全部給你……”
她拉開妝奩的抽屜,見其中隻有五六支花簪,頓時悲愴大哭:“我隻有這些了!我發誓,我從今以後禮佛茹素供奉您……求您行行好,將那個鬼東西從我身體裏趕走罷……我不是故意吃他心髒的,是、是二爺,二爺請來的神棍施了法,說這樣就能讓我懷上兒子……”
她回頭看了看,又指著趙夫人嘶吼叫道,“他娘也在!法師,法師,你告訴他,他娘也在的!讓他去找他娘好不好啊!法師,求您給我些真丹罷,我真的受不了了……”
此一語出,驚駭滿楊府的人。
——李氏竟然吃了趙夫人孩兒的心髒?
此時楊府上下眾人臉色五彩繽紛,楊三爺臉上隻有驚怒,而趙夫人眼裏除驚怒之外還多了悲痛,二爺楊財則是臉色青白,大呼李氏是個瘋婆子。
至於餘錦年,他笑看著這一鍋渾水終於攪成了一鍋熱湯,除此以外,出於醫者本能,則還想起了一句古話:“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