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糖金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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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糖金棗兒

    春風得意樓裏忽然就亂了, 薑秉仁急得團團轉, 要是兵部侍郎家的公子在自己酒樓裏有個三長兩短, 莫說是這酒樓開不開得下去的問題了,他們整個薑家都怕是要給嚴榮陪葬了!

    那小廝才跑下樓梯, 薑秉仁已經急得大喊:“大夫呢!怎麽還沒來!”

    餘錦年聽見這聲急吼,登時放下了手裏的點心茶盞,推開季鴻跳下坐榻, 要往自己腳上套鞋。他聽見薑秉仁這喊聲有十二萬分的急,便知病家危險——至少是看上去顯得很危險。他也不由心裏急起來,套了兩下沒套上, 索性不穿了, 將鞋一扔, 僅著一雙白襪就往外頭跑。

    他一從屏風後頭出來,就被薑秉仁瞧見了,薑小少爺猛地一拍大|腿,也記不起自己還在與人鬧別扭的事兒了, 感慨道:“我怎麽忘了年哥兒就是大夫!餘老板,快快快,你快來給瞧瞧!”

    因著嚴榮是被嗆住的, 正有小廝拍著他的後背企圖令他咳出來。

    “住手, 別拍了!”餘錦年勒令住小廝, 也全然不顧什麽禮節了, 在一群文人麵前提著衣擺, 也沒穿鞋, 就跑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病家正是方才朝他倆翻白眼的青年文士,他問附近的幾人,“是吃了東西卡住的?”

    薑秉仁連連擺手道:“我、我,我沒看見啊。”

    那高個公子說:“是,吃了花生米!”

    餘錦年快速挽起袖子,上去扶住嚴榮,旁邊還待有小廝看他身小體瘦,要上來幫扶,也被餘錦年厲聲喝止:“都讓開,手都拿開別碰他,也別往下順了!食物卡在氣管裏,越順越要命!”

    聽見“要命”二字,一群人霍地推開半步,生怕這命是要在自己手裏。

    在場的誰也擔不起這責。

    薑秉仁也嚇紅了眼,道:“年哥兒你行不行,這是兵部侍郎家——”

    “他就是天王老子家的兒子,在我手裏都是一樣的治!”餘錦年最煩聽別人在麵前絮叨病家是如何的身嬌肉貴,是如何的財大氣粗,好像身份高貴就能讓閻王爺多賞他兩年活頭一樣。

    旁人聽著少年聲音如此鏗鏘,一時都不約而同地噤聲了,不再鬧亂。

    季鴻也已穿上靴子走進人群,薑秉仁見他過來,又心虛小聲地問了一遍:“餘老板他行不行,那可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啊,這要是有個……”

    季鴻平靜之中透著對餘錦年的自信,他說:“他若不行,這城裏沒人能行。”

    “……”聽見季鴻都這麽說,薑秉仁隻好按捺住慌心,焦急地看著餘錦年。

    餘錦年從背後環抱住嚴榮,因嚴榮比他要高一些,他使不上勁,便自己一條腿稍向前屈,令嚴榮略分膝坐靠在自己腿上,上半身稍向前傾。他一手握拳,另一手包住拳頭,頂在嚴榮的上腹部。

    之後餘錦年稍作深呼吸,便猛地兩手收緊,拳頭用力地擠壓向嚴榮腹內的斜上方。

    一次、兩次、三次。

    次次快而迅猛。

    錘到第四次,嚴榮翻著白眼,喉部一咕噥,突然張開嘴,自咽中噴出一粒小物什來,那小東西被吐在地上滾了老遠,沿途驚嚇到了好幾人,仿佛那是個會吃人手腳的妖怪。

    薑秉仁低頭仔細一看,叫道:“出來了,是花生米,花生米!”

    嚴榮將那粒花生吐出來以後,倒吸了一大口氣,仿佛是剛被救上岸的溺者一般,用力攫取著新鮮的空氣,他臉上漲透的青筋漸漸消退下去,脖頸的憋紅也慢慢散開,扶著幾案狠狠呼吸了一會兒才感覺終於活了過來。

    餘錦年將他放開,轉到嚴榮麵前,捏住對方嘴|巴:“張嘴,啊——!”

    嚴榮劫後餘生,還恍惚著,順從地迎著光張開嘴,跟他道:“啊……”

    “嗯,行了,喝點兒水順順罷。”餘錦年點點頭,“咽後壁被剮破了一丁點兒,不妨事,這兩天少吃辛辣。”他將人鬆開了,又皺著眉頭教育道,“以後吃東西仔細些,有什麽可急的?急這一口,丟了一命,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

    嚴榮下意識地點頭,咳嗽了兩聲,又忽地意識到什麽,用力抿住了嘴唇看著餘錦年。

    這少年袖子挽到肘間,腳上也未著鞋,隻穿著一雙白襪站在地板上,個子比他矮,卻仰著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人,頗是嚴厲。他方才在屏風內隻顧著與季鴻結交,並沒有留意旁邊這個少年,後來被案幾底下的勾當驚到,便以為這少年是柔弱嬌俏,應當是最精明的知道如何纏得人醉生夢死的菟絲花。

    這麽一看,又好像不是。

    “錦年。”人群中響起一聲低沉嗓音,打斷了嚴榮的揣摩,是季鴻。

    那少年回頭看了看,臉上瞬間又恢複成了之前那樣的溫順模樣,提著衣擺噠噠地跑過去了,到了跟前,揚著臉豁開一個得意的笑容,小聲說著什麽,那季公子自然地伸出一隻手來攬住少年的腰,一邊點頭,一邊與他親密地走回了屏風後頭。

    嚴榮頹坐在榻上,覺得自己是在黃泉路口蹚了一趟回來,心中仍有後怕徘徊,他撫著胸口,才想起身去向季鴻道謝,樓梯上氣喘籲籲地跑上來一個白發老頭兒,背著個漆器藥箱,真是老當益壯,腳下竟是一邁兩階,看得人緊張。

    就連跟在他後頭的藥僮也追不上,驚悚道:“羅爺爺誒,您那是一甲子的腿了,慢著點啊!”

    被藥僮調侃地叫了聲爺爺,羅謙是又急又氣:“人命關天,容得你喝茶賞景?”

    他剛說完這句,人也邁到了二樓,卻是當場一愣——這裏頭哪有傳話小廝所說的急病者,甚至連個醉酒的都沒有,隻有一群與他大眼瞪小眼的闊公子。

    “病人哪?”藥僮也追了上來,見場麵安靜如此,也不客氣道,“你們莫不是在拿我們消遣!就算你們春風得意樓家大業大,也不能這般戲耍人頑罷!虧得我們羅老先生一路跑過來的,唯恐誤了病家!”

    嚴榮咳嗽了兩聲,道:“抱歉,正是在下,隻是……”

    旁邊有人補道:“是治好了!那姓餘的小神醫給治好的!”

    “可真是厲害,就那麽三兩下……唉,我有個堂弟就是吃菜時嗆死的,要是有小神醫這手絕活,他也不至於……”

    一群人三五成群地簇在一塊兒,囉嗦起些有的沒的事。

    嚴榮臉色不好,許是心中還未放下那兩人的齷齪事,又因其中一個指不定就是自己殷殷切切想見上一麵的季叔鸞,而更加的陰鬱了。

    他怎麽也想不通,那般有才情知禮節的人,怎麽到了南邊兒就和一個水|嫩|嫩的少年糾|纏到一起了,難道真是這江南風軟水漣,饒是一代高嶺之才也難逃這軟玉溫香的一劫?

    季叔鸞那人合該與他的詩文、與那些旖旎傳言一樣,是冰質玉骨、出塵脫俗的,恰好的還帶著些羸弱的病氣,正該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那類人。

    最不該的,就是狎玩伎子!

    嚴榮打心裏厭煩這種事,更厭煩的是,這種事竟發生在季叔鸞身上。

    他怨懣之下給自己灌了一杯茶,茶水微燙地滑過喉嚨,又刺痛了被刮破了皮的後咽,他“嘶”地一皺眉,揉著脖頸咽了下唾沫。

    羅謙聽到是“姓餘的小神醫”,便猜是餘錦年,順著指引走過屏風一看,果然是他!

    彼時餘錦年正兩條腿搭在坐榻邊兒上,上身傾靠著矮幾,從點心碟裏撿出一隻小人形狀的炙餅子,眉開眼笑地指著背後的小碗烙花給旁邊端坐著的季公子看。

    那季公子點點頭,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麽頑笑話,惱得年哥兒一抬手,將那小餅人塞到了季公子嘴裏。

    這會兒,餘錦年才注意到羅謙,忙正色坐好,笑眯眯招呼他:“羅老先生,沒想到請的是您呀?”見羅謙腦門上盡是潮乎乎的汗跡,他哎呀一身,忙跳下來讓出個地兒來給羅謙坐,自己則翻到了矮幾另一邊去,與季鴻擠在一塊兒。

    他拿屁|股擠了擠季鴻,季鴻也不煩不惱,兀自向後頭避了避,直讓到了坐榻的角落。

    這樣一連串的動作看似隨意,卻隻有親近至極的兩個人才做的出來,稍微有一點隔閡的,臉上都會顯出些不耐。羅謙隻在那天的藥坊門前見過季鴻一回,天落著淅淅瀝瀝的雨,他是來接年哥兒回家的,當時二人就表現得十分親近,因走得急未能有所介紹,今日再見,羅謙便忍不住多打量了季鴻幾眼。

    餘錦年道:“這是我家阿兄。”

    季鴻頷首,也跟著叫:“羅老先生。”

    羅謙隻以為是義兄義弟,便沒有多探究,相互寒暄過後便直入主題,問餘錦年道:“聽說小先生又大展身手了。”

    餘錦年含蓄道:“哪裏……隻是情況危急,便顧不得了。”

    羅謙心急道:“上次先生的邪氣之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聞小先生又露了一手絕活,能治這食物嗆入氣道之症。實不相瞞,這種急症老朽也曾診過不少,自以為頗有些心得,卻也隻能挽回十之六七,總是有些遺憾的……卻不知小先生此法有何妙處,還請小先生賜教。”

    餘錦年忙托住他行禮的手,道:“賜教不敢當,不過是一種急救手法,我給羅老先生做來看看。”他說著環顧四周,想找個配合演示的人,季鴻才一挺身,就被他按住了,“你不要,你太高了。”

    季鴻:“……”

    “陳櫟,你來。”他喚來那個小藥僮。

    如何從背後環抱,如何握拳,如何衝擊,都一五一十仔細地講給羅謙聽,至於究竟是何原理因為涉及了解剖學上的東西,譬如腹部髒器、肺髒與膈肌是如何相互運動的,這些一時間怕是講不明白的,便是講了,恐還有驚世駭俗之嫌,便都捺下不提。

    講罷成人如何做,又講了嬰兒與孩童如何做,羅謙都一一記在心中,過後奇道:“這是小先生自己體悟出來的法子?”

    餘錦年笑起來:“這倒不是,此法名為海——”他忽地一頓,險些說出個外國名兒來,忙又改口道,“海氏急救法,乃是小子偶然間遇到的一位海姓番醫傳授給我的。”

    羅謙一時驚奇:“小先生可真是屢有奇遇啊!”

    “嗬、嗬嗬,是啊……”餘錦年扯著嘴皮幹笑道,他怕羅謙又往下追問別的,趕忙拽來碟子,“今日是春風得意樓的品茶會,這茶點卓然不錯,先生嚐嚐。”

    羅謙也不與他客氣,拈了個金鈴炙吃來,說道:“確實不錯,小先生這金鈴炙可是風靡信安,老朽那小孫女兒便整日纏著要吃,今兒個有此機會,可是要多買些回去。”

    說了會話,羅謙就起身告辭,回去琢磨餘錦年說的那個海氏急救法去了。

    餘錦年也坐不住了,他本是想來瞧瞧所謂的文士集會是怎樣的風采,結果卻大失所望,不過是一群詩客們相互倒酸水,便也收拾收拾準備回家。

    他下榻時一瞬沒能站穩,季鴻快手撫了他一把,又彎腰撿起餘錦年的一隻鞋來。

    薑秉仁走進來時,正看見季鴻低著頭,往餘老板腳上套鞋,他心裏一酸,抱臂倚靠在屏風旁,風涼道:“這是在外頭,你們這樣不避諱人,也不怕被人笑話!你們倒是不知,外頭那群人是怎麽說你們的?”

    餘錦年也不高興了,他拿過鞋子自己穿上,兩腳踩在矮踏上跺了跺:“我聽都沒聽見,你又何必非要重複一遍?”

    薑秉仁氣得:“你……!”

    餘錦年又納悶道:“真是奇怪,你最近冷嘲熱諷的,到底是生我什麽氣?”

    薑秉仁其實沒想和餘錦年吵的,餘錦年剛救了嚴榮,怎麽說都是他們春風得意樓的大恩人,這樣的恩情,就是讓他登門拜謝都是應該的。他卻也不知怎的,嘴比腦子快,一下子就將風涼話給說出來了,他看了看餘錦年,將嘴一抿,沒再反駁什麽,懨懨道:“沒有什麽……你要回去,我用轎送你們。”

    “不用了,多走走鍛煉身體。”餘錦年拉著季鴻就走。

    “等會。”薑秉仁叫住他們,又扯來個小廝給餘錦年引路,“後頭新來了婁州金棗兒,不怎麽常見的,叫他們給你裝一籃帶回去吃。”

    “……”

    餘錦年以為所謂的金棗兒會是什麽特產大紅棗,結果到了後院一瞧,竟是一筐筐的小金桔,各個兒金黃小巧,還掛著翠葉和水氣。金桔這玩意兒比其他橘、柑、橙之物的滋味又不同,許是能連皮帶肉一起嚼著吃的緣故,總覺得有種異樣的香氣,他還挺喜歡的,所以一見這東西就給饞住了,很是沒骨氣地任小廝給他裝了滿滿一大籃。

    他掐了一個給季鴻,季鴻蹙著眉頭看了半晌:“……直接吃?”

    餘錦年提著籃子:“啊,快試試。”

    這金棗兒皮薄肉甜,後味略有絲酸,氣息清芳,齒頰留香,餘錦年嚼得津津有味,季鴻則滿麵糾結——金棗兒是南果,這一南一北間輸運不易,故而抵達夏京的金棗兒多被製成了鹽漬蜜餞,而進到酈國公府裏的,則更是精致刁鑽,是故季鴻還從未生吃過金棗兒,心裏直有“這也能生吃?”的疑問。

    兩人一人嚼了一個便往外走,至春風得意樓門口時,還與進出匆忙的一名傳菜小廝撞了一下,有件兒物什從他腰間撞落了,他也沒注意。

    此時嚴榮噔噔地從二樓跑下來,才至門間,就見季公子二人已經走遠了,他猶豫了一會兒,終究是沒有再追,卻是一低頭見到地上躺著一把小扇……

    那廂餘錦年走到城西,才摸到小扇沒了,他又沿著來路尋了一遍,竟是遍尋不得,一時心中氣惱失落,大有尋不到就不回去了的氣勢,季鴻隻好允諾再給他寫一把,這才隻好作罷回家。

    一回家,就先換了衣裳,寶貝似的將那玉色衣收進櫥子裏頭,之後挽起袖子直奔廚房。

    他是見季鴻不慣吃生金棗兒,於是做了份糖桔來。

    便是將金棗兒切半,剜去小籽兒,再用冰糖慢慢熬了即是。熬出來的糖桔色澤紅潤,滋味甜美,粘稠的糖漿包裹著一粒粒棗兒,可直接作小食吃,也可封在罐子裏,能存三五日,配茶就粥皆美。更且生金桔切開,直接泡在酒中,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餘錦年正與季鴻歪在榻上吃糖金棗兒,商量明日去肉行買隻羊羔腿好釀酒吃。

    而城東另一頭房間裏,燈橘如豆,嚴榮將撿來的小扇打開看了看,竹骨素麵,質樸無華,便是拿到扇鋪也隻是無人問津的低檔紙扇。

    再仔細瞧了瞧上頭的字,不禁神色一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