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響皮肉
字數:14958 加入書籤
第七十八章
餘錦年忙打開店門將薑小少爺迎進去, 小跑著把他和季鴻手裏的東西胡亂地往後院一堆,便一手端著剛泡上了桂花蜜茶的小茶壺,又端一盤軟糯點心, 去哄薑餅人。
先前他還能幸災樂禍一下,畢竟強人者人恒強之, 後來知曉他隻會紙上談兵,就是個嘴皮子功夫厲害的小紈絝而已, 餘錦年心裏的天平就隱隱有了動蕩之勢。這麽想著, 他又細細觀察了一下薑小少爺走路的姿勢, 還好,很正常,看來上次的傷已經好了。
心裏這才稍稍放下些。
薑秉仁本就是娃娃臉杏仁眼, 平白看著就一副無辜可愛之相,一哭起來, 更是梨花帶雨顫得人心肝疼, 他心裏的稱當下咣當一聲, 徹底歪向了一邊, 一邊暗自罵起了石星, 一邊想道, 要那人又把人給欺負了, 這回說什麽都要狐假虎威一下,叫季鴻去動動他們那個金規鐵律的季家家法。
餘錦年把點心放下, 推了桂花蜜茶給薑秉仁:“好了好了, 別哭, 嗓子都啞了,喝點桂花蜜潤潤喉罷。你與我說,是不是又被他欺負了?”
季鴻收拾了少年胡亂扔作一氣的雜物,到前堂來,看見兩個半大少年兜頭在一塊兒,一個哭一個勸,餘錦年自個兒都還是個沒長大的小東西,哄起人來還頗有些過來人的意思,隻是話有那麽一點糙……
“男人都是大屁|眼子,大豬蹄子!你別哭,他欺負你,你就砍了他的手做下酒菜!他要是又強求你,我們就剁了他那東西,做生切象拔蚌吃!”
季鴻:“……”
薑秉仁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抽噎道:“不是……你不要罵他,他沒欺負我……”
餘錦年奇怪他竟然向著石星說話:“那是怎麽了?”
薑秉仁從袖子裏摸出一封信,委屈道:“我整日在家養病,春風得意樓每天都是各種葷菜飄香,我吃的卻都是什麽玩意兒?碾碎了的豆腐煲,漿糊似的黃米粥,剪爛了的小白菜……我說什麽了嗎,我今天就想吃壇子肉,不行嗎,他又給我拿來一碗悶豆腐!”他抬頭看看餘錦年,氣呼呼道,“吃不飽就算了,他還要非要拉我出門去看戲,我哪有力氣啊!於是一生氣,就叫他滾,說再也不想看見他……”
他說著,眉眼已可見的速度迅速擰巴起來:“他就真走了!”
餘錦年看完那封信,又把信拿給季鴻看,信倒沒什麽特別,隻是一點都不像季家侍衛的快準狠風格,寫的婆婆媽媽,堪稱長篇大論,連薑小公子夜裏睡覺踢被的惡習都拎出來單寫了百十來字,又寫薑小公子吃飯貪熱貪涼的習慣不好,剛吃完就歪在榻上不動的習慣也不好,生了病不肯吃苦藥的習慣更壞……最後歉意和謝意又塗了一張紙,剩了多少私房錢,也都留在春風得意樓的賬上,做這些日子在薑餅人那兒白吃白喝的欠錢。
如此這般,活像是薑家囉囉嗦嗦的老媽子。
薑秉仁義憤填膺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嫌棄他不給我吃肉,他就這麽多話來說我!那麽寬的胸,怎的生的這般小氣!”
“那……”餘錦年試探地道,“薑小少爺是想?”
“我等他好久都不回來,賬上也真多了幾十兩銀,我給他的衣服都洗好了晾在繩上。我出去找了,戲樓沒有、茶樓沒有,街市上都找了遍,我們常去的地方都沒有。”薑秉仁伸手抓著餘錦年的袖子,仿佛抓的是有求必應的菩薩,“你不是說過他是季公子的人嗎,季公子肯定知道他在哪兒。你,你讓他回來,之前的事本公子就……既往不咎!”
說的話頤指氣使的,可眼睛裏卻明汪汪地蓄著一腔水,餘錦年認識這刁鑽跋扈的小少爺這麽久,卻也不知他竟是個這麽容易就哭的人。這樣的人一哭,誰能抵擋得住?餘錦年當即回頭看了看季鴻,季鴻微微搖搖頭,這意思是石星並沒有來找他報道。
這可就……
薑秉仁是懷揣著滿腹期盼而來,他順心如意太久了,想要的東西鮮少有得不到的,得到了又鮮少有能再失去的。他就像是一根拔入青天的筆直小鬆,蓄勢待發,春風得意,石星卻成了他節外生出的那一捋歪枝。他起先不想要,恨不能將這枝剪去,後來漸漸看這枝順眼了,卻又悄悄擺在心裏欣賞,不屑去誇,還時常褒貶。
左右這枝是長在他身上,還能自己把自己砍了去不成?
還真就奇了,這枝就這麽狠的心,哢嚓一剪子,撲進了腳下層層疊疊的霧瘴裏,再也瞧不到了。
最後的祈願落了空,薑秉仁心裏的委屈再也按捺不住,懸在眼眶裏的小豆碎下來,卻又不是方才在店前那樣故意引人注意的嚎啕,而是不出聲的,緊緊抿著嘴,用力往回憋,可是淚花兒哪能這麽容易憋住,一旦斷了線,就隻能劈裏啪啦前赴後繼。
這小模樣,心都碎啦!餘錦年手慌腳亂地扯自己袖子給他擦臉,半晌才想起來袖子髒,擦眼睛委實不合適,恰好季鴻體貼,抽了條軟絹出來遞給他。
人說女子是水做的,餘錦年看這位薑小少爺也差不離了,徑直坐在一碗麵館前堂哭了小半個小時才止住,要說之前嗓音隻是有些欠潤,那這回可真就像是在砂礫裏滾了一遭,說話時仿佛喉嚨裏裹了一團沙子,他垂頭喪氣地站起來,魂不守舍道:“我走了。”
“別走了。”餘錦年下意識說,他心坎子軟,見人這樣恍惚,怎麽放心得下,“你上次不是想睡我的床嗎,今天給你睡,就歇在這罷。”
薑秉仁低著頭往外走:“那你們就沒地方睡了,我反正都不討人喜歡,還是走罷。”
怎麽就突然懂事了呢。
餘錦年拉了下他,沒拉住,就被那小少爺掙脫了,眼看他走進了撲朔夜色中。可看那去的方向,好像也不是春風得意樓,他生怕薑秉仁要做什麽傻事,連忙扯了扯季鴻的袖子:“怎麽辦啊?”
季鴻回頭,遠遠見街道深處走來個人影,他輕輕拍掌,那人影倏忽竄了過來,竟是段明,他吩咐道:“去,遠遠跟著薑少爺,看著他些,人睡下了再回來。”
段明領了命瞬間閃去,之後過了老大一會兒,清歡才帶著穗穗跑回來,氣喘籲籲道:“那木頭,怎的跑那麽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
不過她也沒深究,興衝衝地掏出幾團絲線:“年哥兒你看,今兒個坊市上來了個賣絲線的,又柔又韌,顏色還好。你之前不是說想要個佩刀的絛子嗎,上次我用自己的絲線打了一條,不怎麽好看,就沒拿出來給年哥兒瞧。這回定能給你織一條配得上那把小彎刀的絛子!”
薑秉仁那有段明跟著,餘錦年也就不操心了,人家的事都是人家的,他再勞心費神都是個外人,還是跟自家過好日子才是正理兒,於是轉眼就高興起來,跟著清歡去挑顏色。
這事之後,餘錦年原以為幾天半月裏是瞧不見春風得意樓的那位小少爺了,誰知打第二天起,薑秉仁過了晌午,就日日來一碗麵館報道,比隔壁叫啼的老公雞還準時。
店裏臘八粥明明是不賺錢的,也不知怎麽的,就在縣城裏有了些口碑,每天都有人專門來品嚐,餘錦年是個不夠狠心的生意人,玩不來饑餓營銷那一手,隻好又多煮了幾天七寶五味粥拿來賣。
薑小少爺就每天一碗七寶粥,配一碟醬瓜,在店中坐一下午動也不動,時常滴溜著一雙眼睛打量來來往往的食客,直到傍晚店裏打了烊才起身離開,有時心情好,也能抬抬貴臀,借著幫餘錦年收拾碗筷的理由,鑽到後院去偵查敵情。
可憐見的是,薑秉仁那小肉包子竟然短短幾天就瘦去了好幾斤,下巴尖了,也因無心打扮,身上整日胡亂套些暗色的衣裳,顯得人整個兒細瘦挺拔起來,稚嫩去了二三分,清俊多了二三兩,像是一|夜間穩重了,眉尖微蹙地握著他那把金絲雪梅扇,還真有了點不可褻玩的貴氣。
據名為跟蹤實為保護的段侍衛回報,這位小少爺每晚從一碗麵館離開後,都會走街串巷地尋一遭,繞一個極大的圈子直到深夜,才回家睡覺,卻也不是回城東薑府,而是睡在春風得意樓。
又聽在一碗麵館吃飯的食客八卦,說春風得意樓這幾日懸了畫像在找人,但凡能提供一絲半毫此人線索的,俱能免去當日飯錢。是故這些日子奔去了許多蹭飯的地痞乞丐之流,供些若有似無的假消息,換一頓花天酒地胡吃海塞。
餘錦年算是看出來了,薑小少爺這還是不死心呐,他歎了一聲,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夜裏睡覺,餘錦年跟床上有釘子似的翻來覆去,忽地坐了起來,季鴻無奈地睜開眼睛,看著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被問道:“石星真沒來找你?”
“沒有。”季鴻道。
餘錦年斜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也不另加追問,突然一躬身往被子裏鑽去,從床榻外遠觀,隻看著床上鼓起了一個碩大的被子包。他躲在裏頭好一番捉弄,可謂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卻是軟的雨,熱的風,一陣電閃雷鳴直打在季鴻的身上,他伸手去拽少年,卻反被少年在黑暗中咬了一口,手掌被啃了一圈紅彤彤的牙印。
可真是跟貓一樣,讓人又氣又愛。
窗外寒風又起了一回,夜裏的霧聚起又散開,漸漸凝成院中井口階上的一抹白霜,房中小窗被一隻無形的手撬開了一條細密的縫隙,撩撥著桌上殘存的白燭頭。蠟一點一點地融,汗一滴一滴地落,季鴻皺著眉頭,視線飄忽在即將被蠟淚湮滅的火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撲簌一聲,光滅了。
床上的鼓鼓囊囊的繭終於破開,鑽出個悶的滿頭大汗的少年,趴著隻露出個腦袋,說是逼問,實則哄騙:“真的沒來找你?你好好說,我教你玩個新的。”
風雨微弱,卻尚未停歇,隻覺那天還壓得人喘不過氣,隻差一道破空的雷擊,季鴻頭頂沒有辟雨的傘,全在少年的一手掌握裏,被任意地擺布。他心中失笑,這算是哪門子的嚴刑逼供啊,但仍伸出手,也不知拽來了什麽東西,去擦少年臉上的細汗,誠實地招供道:“真的沒有,但我知他定還在信安縣中,沒有我的命令,想他不會輕易離開此處。”
餘錦年想了想:“你能把他叫來?”
季鴻道:“不知。他若刻意躲著,我也沒有辦法。”
也是呢,畢竟侍衛也是人,也會逃避現實那一招。餘錦年糾結了一會,想著還有什麽別的法子能把那人給誆出來,是是非非到底得說開啊,老躲著算什麽呢,他思索著,季鴻深吸一口氣道:“餘先生,可以鬆開我了罷?”
他倒沒指望少年說的那什麽新玩法,但餘錦年卻是個言出必行的,既然承諾了,哪有不兌現的道理,再者說,也不能用人家的事來懲罰自家的大寶貝。
說話間餘錦年又躲了起來,季鴻愛-撫著少年的發梢,卻忽地一記重雷,打得他魂魄四分五裂,手指間一個戰栗,生生扯斷了少年的幾根發絲。
過了好一陣,餘錦年才鑽出來,笑吟吟:“好,還是不好?”
季鴻一臉震驚,盯著少年一雙似被胭脂水染過的唇,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他重重咽了口唾液,五髒六腑都被方才那聲雷鳴震撼得澀澀顫動。
餘錦年看他不知是傻了、還是不滿意,就是不說話,自己好容易壯實起來的勇氣也有些垮台的架勢。最可怕的是,越是這麽想,他越是心虛,不由垂下眼簾不自覺地舔了舔微微有些腫-痛的嘴唇,從被子那頭鑽了出去,要翻身下床,道:“我,我……”
屋裏很靜,怕是一粒灰塵落地的聲音都成了巨響。太窘迫了,餘錦年在季鴻麵前一刻都要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說什麽,人生第一次就這樣尷尬:“突、突然餓了,我去吃碗粥水。”
啊呸!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提什麽吃粥水!
他要逃,被季鴻一把拽住了袖子,眼睛死死盯著他的嘴巴,惶惶問道:“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餘錦年覺得就連衣袖都成了自己皮膚的一部分,被季鴻揪得燙極了,恨不能直接撕下來丟給他,他一麵怪自己衝動,一麵又怪這人實在太沒見識,前怪後怪的徑直惱了起來,用力甩了甩袖子,回頭瞪他道,“你說真的假的!”
沒甩開,被季鴻死死地拽住了,他不知自己此刻目光有多直白,兩人明明是黏得難舍難分的情|人,此刻卻在指劍相向,用視線互相剮探,剮到心窩,看誰湧出來的血最紅最豔。誰先敗落?自然是餘錦年,因為在他受不了起身要跑的那刻,就被季鴻追下來,鎖住了腰。
銀月如水,影子拉長,兩人站在地上接吻,季鴻從來沒這麽失態過,格外蠻橫,餘錦年兩一腿發軟,被男人攏在懷裏,眼睛向下瞥著,看到幾乎貼黏在一塊兒的薄影,像兩條相互糾.纏-繞成了一團的蛇。
季鴻身子骨似乎好多了,最起碼這會兒半提半抱著,也沒打顫,也不知是不是色壯慫人膽的緣故。餘錦年腦子早不在弦上,剛才是他擺弄季鴻,此時輪到季鴻處置他,索性閉上眼,自暴自棄地一個勁往下禿嚕,快禿嚕到冰涼的地上,又被季鴻一把提起來:“別動,你一動我就受不了。”
他規規矩矩地抱著餘錦年,不過力氣大了些,箍得餘錦年肋骨疼:“你是不是哪座山頭的小妖怪,魅著人把一切都給你。”
餘錦年如獲大赦,眨巴眨巴眼睛,皮道:“剛才給的就挺多的。”
“可閉嘴罷。”季鴻急吸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地打了下少年的屁一股,餘錦年這才嘻嘻哈哈地樂起來,不再逗他玩了,老實地被他領到床上靠著,季鴻則去倒了杯茶水。
餘錦年乖乖喝著水,季鴻道:“下次不用……”
“不好?”餘錦年又緊張起來,連水都喝的不是滋味。
“好。”季鴻聲音很低,將水杯接過放在桌上,又反手摟著少年臥下,“隻是舍不得……你做那種事。”因為方才一團鬧,季鴻有些憊懶地垂著眼睛,餘錦年抬手摸了下,很無所謂地道:“我高興呀!我願意給你做。而且,你生活習慣好,吃的又清淡……嗯,反正還不錯。”
短短一句話,季鴻來回品味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醒悟過來,他被少年放蕩不羈的話語驚的啞口無言,隻顫巍巍地抖著睫毛,眉心隱忍著,半天才憋出同樣一句話:“閉上,別說話了。”
不說就不說嘛,餘錦年哼了下,仍舊不管不顧季鴻此刻浮躁的心情,徑直紮進他懷裏去睡。
-
接連幾天,薑秉仁倒是沒再出現,一碗麵館難得清靜了一陣。清歡也打好了絛子,餘錦年挑的都是些淡雅的素色,沒那麽紮眼,他當即就拿出那把小彎刀來,讓清歡幫忙給係上,下頭掛了穗子,栓在腰間使勁地嘚瑟了一番。
腰間佩物是自古以來的風尚,早些年朝中崇武,多的是達官貴族佩著裝飾精美的短刀劍出行,以彰豪邁爽朗之氣,後來這些年,京中又流行起霽月清風款的美男子,是故大多貴公子都改為佩石戴玉,越是清雅的款式越好,京畿地區一時玉貴。一塊指頭大的雕刻精致的玉器,能抵得上一處深宅豪苑之價,可即便如此,仍不減人們追捧美玉的熱情。
這也是為什麽餘錦年隻能買得起一塊成色汙濁的粗玉,給季鴻做玉竹簪的緣故。
餘錦年腰間佩上小彎刀,進進出出間晃得上頭鈴兒叮當,想讓人不注意都不成,幾個食客說了幾句好聽又奉承的吉祥話,餘錦年就被誇得暈頭轉向,大手一揮給人打了折。引得前堂懷揣著同樣心思的食客紛紛讚美起餘錦年的刀來,直把什麽想幹的不相幹的詩兒詞兒胡亂地往上套,還有實在不善言辭的,憋紅了臉,隻憋出一個“神仙下凡才有這麽美的東西”!
若不是清歡及時止損,把自家洋洋得意的小老板連拖帶拽地弄到了後廚,徑直塞到正在擺碗的季鴻懷裏,前頭還不知要損失多少錢呢!清歡嗔怒道:“季公子,你管管他呀!”
餘錦年抬頭問:“你管我?”
季鴻視線落到他腰間的彎刀上,便心有靈犀地明白他又幹了什麽蠢事,卻不忍嗬斥少年,禁不住笑道:“不敢不敢,是餘老板管我。”
清歡被這兩人的一唱一和氣得一跺腳跑了出去:“你們快不要出來了!眼珠子都被你們刺疼了!”
餘錦年在後頭哈哈大笑。
過了晌午,客人少了些,餘錦年正收拾桌子,打外頭進來兩個官差,穿著灰藍色的差服,滿口抱怨,兩人大馬金刀地往麵館裏一坐,粗著嗓門喊道:“來一碟響皮肉,一盤燒豬舌,來四個大饅頭,再給看著弄碗羹。”
另一個又叫快些上,他們打了牙祭好去幹活兒。
好在都不是什麽費火候的菜,餘錦年應下了忙去後廚準備。
燒豬舌好做,嫩豬舌去了外頭的粗皮,斬成肉丁,配些雜菜用酒一漬,下熱鍋用茴香花椒熗鍋出了香味,就將肉丁菜丁用豉汁兒大醬一通快炒,綴上一撮綠蔥末即成。
響皮肉倒是頗費幾道功夫,這肉得是連皮帶肉的鮮五花,肥不可太多,多則膩,瘦又不可太滿,滿則柴,紅白相間,寬窄合宜,才是做響皮肉頂好的材料。
肉俱切成一麵帶皮的方塊,先在下了蔥薑大料的沸水中焯過,稍稍斷了生,再一一夾出來,用黃酒鹹醬醃製一會兒,之後塗上小磨研出來的香麻油,串在炭火上烤,時不時看火候再抹一層麻油,烤得變了顏色,皮脆肉紅,帶皮的那麵卷了酥邊,便撒上些自配的芝麻鹽、小辣粉。
這樣做出來的肉塊滿口生酥,在齒間咯吱響,咬到芯裏,又是嫩|嫩的紅肉,既能滿足人大口吃肉的口腹之欲,又有耐心處置的精致之感,紅紅白白擺在盤中,撒上白芝麻,端的是一道上得來台麵的好菜。
至於羹,餘錦年則切了碎豆腐,用高湯烹了道鹹蛋黃豆腐羹,雞蛋絮與豆腐用高湯快手煮熟以後,便將碾碎了的鹹蛋黃撒在上頭。鹹蛋黃向來有代蟹黃的用法,大概是取其微腥卻甚鮮的口味、油黃的顏色,與蟹黃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做出來的豆腐羹,也難得有了些蟹黃的鮮美滋味。
三道菜端上去,就連抱怨慣了的官差也無話可說,許是累壞了,一頓飯吃得風卷殘雲,四個饅頭三個菜,一口沒剩,吃完了,撫著渾圓的肚皮,與店裏年輕俊俏的小老板侃大山。
這個說:“我瞧老板生得也俏,這幾日可莫要晚上出去閑逛,也不知打哪兒來了個采|花賊,淨挑你們這些麵皮白淨的下手。”
那個也說:“是啊,前兒晚上薑家的小公子就險些遭了禍手!也不知道他一個大少爺,深更半夜地何故要在街上行走,竟被那惡人撲了個正著!唉,要不我們也不能這般沒頭沒腦,蒼蠅似的滿街去搜抓那不法之徒!”
“快走罷,看這天,估摸著夜裏就要落雪。趕緊辦完了事,好回家吃酒去!”兩人說著,又想起還有要務在身,忙結了賬匆匆離去。
餘錦年卻驚嚇了一跳,薑秉仁這幾日沒來,卻是遭遇了飛來橫禍?
他正擔憂著,心想要不要去春風得意樓友情探望一下,誰想說曹操曹操就到,那“慘遭橫禍”的薑小少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下巴仍是那樣尖,但氣色卻好了,整個人像是吸了水又重煥光彩的海綿,又換回了他那華貴的寶藍綢衣,帶著綴珠抹額、玉帶扣,掛著鑲金禳銀的香囊,可謂是本性難改了。
薑秉仁走進來,人還沒說話,先響亮地“汪!”了一聲。
餘錦年踮起腳從櫃後往下一看,駭道:“哪來的狗!”
薑秉仁牽著一隻皮毛棕亮的獵犬:“借個地兒,等個人。上一盤肉,要生的,給大黑吃。”
大黑就是他那條狗,餘錦年雖不怕狗,卻也談不上喜歡這齜牙咧嘴的凶東西,去後廚切了塊生肉,帳當然記在薑少爺頭上,他也不敢走近去摸那狗,遠遠地丟了過去,道:“你是要等人,還是要放狗咬人?”
“反正不咬你。”薑秉仁哼道,“那塊破石頭,當我還真找不著他了?……你坐那麽遠幹什麽,還怎麽說話?”
“不了不了,遠點好,距離產生美。”餘錦年與他隔著兩張桌子,死活不願意過去,薑秉仁也沒強求,依舊低頭撫玩著自己的狗,“聽說你前日鬧了點小災?”
薑秉仁啊了一聲:“你說那個扒我衣服的老流氓?”他輕描淡寫地,“剛被我找人打了一頓,扒光衣服捆城外樹上去了。現在估計……應該快被發現了罷?不是什麽厲害人物,就是狡猾了一點兒。”
他嘿嘿笑道:“可再狡猾能跑得過我的大黑嗎?”
“……”餘錦年看著那條長著血盆大口的獵犬,心下替石星一寒。
薑秉仁得意道:“不過前天我確實差點遭殃,那老流|氓敲了我一悶棍,不過有個混蛋從天而降把我給救了。”
這有什麽好得意的!餘錦年腹誹。
兩人倒也沒有過多的交談,餘錦年忙得很,不似他個大少爺這麽閑,薑秉仁則慣例一言不發坐到天黑。餘錦年燒好了晚飯,正要問問他要不要一起吃,他那極凶的獵犬突然嘶吼起來,薑秉仁眼睛一亮,登時解下了獵犬脖子上的繩扣兒。
那狗一道黑影似的竄了出去,薑秉仁緊隨其後。
餘錦年生怕出事,也追了出去。
隻見那狗緊咬著一人身影撒丫子狂奔而去,那人似沒料到有這出,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可那狗逼近了,他再扭頭跑怕是跑不過四條腿的畜生,忙心生一計,翻身上牆,又踏著牆頭跳上房簷,動作利落灑脫,可見身手。
薑秉仁見他要踩著瓦片逃跑,霍然喊道:“石星!”那黑衣黑麵的人頓住一瞬,又邁開一步,“你再走一步試試!我再找十條狗,追你到天涯海角!”
底下的狗狂吠亂叫,上麵的人卻躊躇猶豫。
“石星。”薑秉仁仰著頭道,“我從童子巷救你回來,好吃好喝供著你,什麽都給你了,你卻想拍拍屁股就走人,哪有那麽好的事情!”
石星停住了腳,心裏一沉,低聲道:“薑少爺,是我對你不起,我自知此罪難贖,但也不能就此將錯就錯。你厭我、煩我,我自當走遠,這輩子再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你還小,什麽都不懂,是我不該誘你做那種事,待你以後八抬大轎成了親,兒孫滿堂,膝下承歡,便知今日荒唐。那我護得你一生圓滿,這就知足。你隻當我……不存在就好。”
他拔腿要走,卻聽得少年在下頭急急喊道:“我要得什麽兒孫滿堂,要什麽八抬大轎!我隻要與你的百年好合!和你上得那紅花轎,坐得那百果床!”
石星怔愣住,回頭看了一眼,薑秉仁一時情急,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番話來,可說都說了,又不能收回,他又繼續剖白道:“我說話是嗆了點,不如年哥兒,知道怎麽能哄著人心意來。那你看不出來嗎,我一個男人,弱得連反抗你的力氣都沒有?”他越說聲音越小,“我不就是、就是嫌疼,擺幾天臉色麽……再說,你裝病騙我,我都沒跟你算賬了!”
“你……”石星震驚著,舌頭打了結,他哪聽過這樣熱烈的話,虧得他有黑布遮麵,才沒有儀態盡失,他楞了半天,才瞠目結舌道,“你不是,喜歡餘小公子嗎……”
薑秉仁氣紅了臉:“這是哪裏來的屁話!”
餘錦年也震驚了——這關自己什麽雞毛事兒!他是怕狗把人咬傷,追出來當急救醫生的,誰想能看到這種場麵,一時之間猶豫著要不要回避一下,季鴻卻從裏頭出來了,也跟著看起了熱鬧,他更加震驚:“當主子的也看屬下的熱鬧?”
季鴻抱臂靜觀:“挺有意思的,不是嗎?不然讓他們看看你我的熱鬧?”
餘錦年往他身旁站了站,就差搬個茶水凳子出來,邊嗑瓜子邊看了。
石星道:“你十句裏八句離不了餘小公子,上午要說人家的點心好吃,中午說人家菜燒得好,下午誇人家神機妙藥,夢裏還說要和餘小公子天天在一塊兒好……”
季鴻冷笑一聲:“哦,是嗎?”
餘錦年忙說:“我怎麽知道,我天天都在和你好!”
“我就是喜歡和他玩兒不行嗎!”薑秉仁惱極氣極,“我、我以前是想和他好……”
餘錦年大嚇一跳:“啊?”
薑秉仁道:“不過上次咱倆睡了以後我又想了想,讓我和年哥兒睡,我怕是睡不下去的,隻能和你睡才行……”
“等等、等等,你再說一遍?”餘錦年氣呼呼地要和他理論一下睡的問題,卻被季鴻攔腰兜住了,三拐兩拐地拽進了店裏去。店門一關,他倆再說什麽也聽不見了,季鴻將他拐進房間,打水給他洗手腳,見他還憤憤不平,搖頭笑道,“和他們兩個傻子計較什麽,我們睡我們的。上次那個新玩法,我給你試試?”
“……”餘錦年覺得自己可真是禍及池魚的那條魚。
外頭卻也沒鬧騰那麽久,因為薑秉仁忽然把亂吠的狗叫了回來,重新栓上繩子,忽然說了句“算了,你走吧”,就一人一狗牽著往回走。屋簷頂上那黑影見狀一慌,哪裏敢真的走,尾隨著跟了一路,直到前頭少年停了下來,他抬頭一看,竟是又回到了春風得意樓。
薑秉仁蹲下來摸了摸大黑的脖子,很不為難人地道:“真的,算了。我和人花前月下,和人浪翻紅被,和人生兒育女,都跟你沒得關係,你快滾吧!”
石星在原地彷徨了一下,他腳下往後微微退了一步,卻聽啪嗒幾聲,仿佛是落雨了,夜裏生冷,愈加像個沒有暖和氣兒的大冰窖,他後知後覺忙將自己衣裳脫下來,罩在少年身上,歎氣說:“夜間冷涼,回去罷。”
“我冷不冷關你屁事!”薑秉仁突然發作,揮擋開了石星伸過來給他披衣的手,他抬起臉來,石星才發現他臉上濕漉漉的,都哭透了,石星一下子僵住,自己這是該有多遲鈍,連他哭了一路都不知道?他要伸手去摸,又被薑秉仁揮開,少年咬著牙仰起頭,誓不讓自己落得半點下風:“滾罷,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我。”
石星狠了這麽些日子的心,隻為讓他盡快忘掉那些荒唐事,重新回到他應該走的坦途上去,卻被這幾滴淚給徹底敲碎了,他心疼壞了,倉皇地扯起袖子,也不顧少年如何不情不願,把人臉上的淚花都抹淨:“我如何不要你,我恨不得把命都給你!”
一片晶涼落下來,沉寂了一個冬天的信安縣,終於落了雪。
“豆腐煲裏的豆腐是不是你碾爛的?”
“是,怕你不好咽……”
“小素炒裏的白菜是不是你剪碎的?”
“是,怕你不好克化……”
“我睡覺踢被呢?”
“我給你蓋。”
“我吃飯貪熱呢?”
“我給你吹。”
“那……我的壇子肉呢?”
“明天做,親手給你做。”
小少爺終於滿意了。
這夜沒有軟玉溫香,沒有胭紅脂暖,但有一瓶傾倒在床沿的香油小瓶,伴著簌簌的雪聲,滴答、滴答,一聲聲地流落到腳榻,洇在一卷寶藍色衣袖上。
“什麽都給你。”石星抱著一個蜷在懷裏的人,胸口跳躍的那顆東西幾乎要盛滿了整個身體,“你不嫌我,我命都給你。”
他哪裏還有別的東西,他隻有一條命能給罷了。
雪簌簌地下,未及一|夜,多水多霧的信安縣就被薄薄一片白茫籠罩,亂的、吵的,冰的、熱的,鬧得人不可開交的,哄得人心慌意亂的,還有那小聲搖撞的哭聲、刀鈴叮叮的搖晃,俱都被一抔白雪掩蓋。萬物悄寂無聲,時而有夜行的貓兒,在窄細的牆頭上掂著腳傲然走過,留下一串梅花,帶走一室春意。
翌日,餘錦年推開窗,隻看見滿院滿簷的白。
一聲“下雪啦”,叫醒了一碗麵館新的一天。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