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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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湯圓

    正月十五, 一年三元中的上元日,月初圓,據說在這日,上元天官會賜福於俗世百姓。手機用戶請瀏覽m.ggdown. 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因此上元日前一天,諸門諸戶就早早地準備了花燈和祠台,供上各位真君的名號, 乞求福氣源源不斷地降來家中。而佛寺裏也會盛開三日燃燈法會, 寺上燈影經歌徹夜不熄。

    前日試了燈, 今日便是正燈會,天尚且未暗,街市上已掛起了成百上千的花燈來,還有官府出麵製作的燈塔燈樹, 巍峨佇立在燈市中央。正有差役挑了蠟燭挨個地爬上去點燃, 從上到下, 一層層亮起, 像是一輪從天宮而落的皎潔明月。

    餘錦年一大早就起來開店, 廚房大鍋小鍋裏都是各色熬製了一-夜的鹵味,小火沸開,形雖尚具, 其實各個兒都是肉酥骨爛, 肥而不膩, 入口即化。查看了鹵肉, 他又到院子裏看了看木架上層層垛疊的笸籮, 裏麵盛著這些日子包好的元宵, 每個笸籮邊上都有紅紙壓著,上麵記著每一筐都是什麽口味。

    信安縣人口味雜,有吃葷的,也有吃甜的,所以餘錦年每樣都包了不少。不僅如此,為了好看,他還專門做了四色湯圓來博花頭,四色湯圓捏得比普通白圓子要大一倍,皮薄餡多卻勁道,下了鍋也不會破漏,且每碗隻裝四個。

    他還給四色湯圓起了個名兒,叫四色福圓。

    盡管四色湯圓要貴那麽一點點,但顏色繽紛,寓意也佳,裝在白瓷碗裏圓圓胖胖讓人舍不得下嘴,所以今日圖新鮮來點四色福圓吃的客人仍然不少。除了正兒八經的元宵,他們也做酒釀小圓子和紅豆小圓子,也頗得那些公子小姐的喜歡。

    餘錦年按照名單,等之前預訂的各家派了人來,把吃食全都領走,一碗麵館就閉店不再待客。如今的一碗麵館不差少掙這一日兩日的,而且顯然店裏的“夥計們”都更想去逛燈市,尤以他這個小老板為首,天光尚且雪亮,他就已經在掰著指頭數時辰了。

    等街上舞獅隊的銅鑼敲起第一聲響兒,遠遠地,街邊嘹起渾厚的一嗓子:“——點燈咯!”

    餘錦年就從櫃後跳起來,神采洋溢地上後院去拖季鴻。

    閔雪飛不愛湊這熱鬧,便與詩情畫意兩個一塊兒被留了下來,好好伺候二娘。二娘還掏出些私房錢,說讓穗穗看中了什麽就去買,餘錦年自然不能要,他早就將二娘母女當做自己親人來照顧,哪能還去討二娘的私房錢來花。

    他隻說有的是錢,便領著穗穗出去玩了。

    這日,無論是久居深閨的貴家小姐,還是花闌高樓上的歌姬妓子,都能攜親帶友出來玩耍。燈市上人頭湧動,雜耍紛繁,他們一行人才剛走進去,就被人流給擠散了,餘錦年跟著舞獅隊看了好一會兒熱鬧,再回過頭,竟是一個人都不見,他翹起腳來喊了兩聲,卻也被湮沒在歡呼大笑的浪潮中。

    餘錦年慌張地四處看了看,倒也不是害怕什麽,隻是因為和季鴻走散了而有點不開心。

    他獨自穿梭在燈海裏,時而也買些小零嘴捧在手裏吃,有個挑擔郎賣的虎皮花生還不錯,酥酥脆脆,餘錦年掏出個銅板來,小郎哥兒就扯出張油紙,在手中卷成個喇叭筒,鏟了一勺花生粒嘩啦啦倒了進去,遞給他。

    旁邊還有賣陳皮糖的,順手也買了一包。

    於是餘錦年左手握著紙筒卷,右手腕掛著陳皮糖,邊走邊往嘴裏塞花生粒,瞧著一個雜耍藝人表演吞劍。正到興頭上,有人在背後拉了他一把,拽得他踉蹌了兩步,待回過神來,眼前驀然出現一張猙獰的獸麵!

    他嚇了一跳,吃到嘴裏的花生都掉了出來,鎮定下來往旁邊一看,謔呀,還有一張!不過那張好像不愛嚇人,且手上還大包小包地提著一堆東西。

    一雙眼睛從麵前這張凶獸麵具裏露出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爾後桀桀怪笑了兩聲,就把他往偏僻無人的小巷子裏拖拽去。餘錦年一下子想到了殺人越貨、作奸犯科、明搶暗偷、拐賣人口……

    那獸麵人回頭見餘錦年臉上露出些無措來,才憋不住了似的大笑出聲。

    一直跟在旁邊的那高個獸麵人搖搖頭,抬手將麵具掀起來,露出半張側臉,無奈道:“小公子,是我們。”

    “石星?”餘錦年恍然大悟,轉頭看向那個笑得前仰後合的獸麵人,“——薑餅人!”

    薑小少爺把麵具推到頭頂,哈哈笑道:“嚇著了吧?這麽不經嚇呢?”他四處瞭望了一圈,奇怪道,“你們家季公子呢,不要你啦?我跟你說,上元節裏可多偷女的啦!季公子呢雖不是小女娘,但生得他那副樣子,就算是個男人,也不妨偷一偷呢!”

    餘錦年明知他是故意氣自己玩的,卻又禁不住真的瞎操心季鴻被人家吃了豆腐去,他正要走,又被薑秉仁拉住:“好啦好啦,燈市統共就這麽大,好看的都在裏頭呢,還有猜燈謎。我們一塊兒邊看邊找,準能碰見他。”

    “走罷!”薑小少爺從腰間又摸出一張獸麵來,扣在他臉上,忽然笑吟吟地湊到耳邊,小聲慫恿道,“而且你不想試試看,你把臉遮起來,他還認不認得出是你?”

    餘錦年正想著把這醜麵具撕下來,聽到薑秉仁這番話,不禁也有些心動,於是很幹脆地放棄了抵抗。

    三人走在燈市裏,薑秉仁大手大腳地買了一堆小玩意兒,周圍帶獸麵的人也多了起來,年少的小郎君盛裝輕豔、珠玉環佩,頗是青春。麵具像是一層斑斕的殼兒,把年輕男女們之間半遮半掩的情愫厚厚地保護起來,麵具之下,是緩步並肩的自在,更是袖中雙手的那一下隱秘觸碰。

    餘錦年聽到麵具底下自己的呼吸聲,他也不免被周圍歡騰熱鬧的氣氛所感染,心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獨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曖-昧情愫。

    走著,薑秉仁突然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餘錦年抬頭看去,人流之間,迎麵走來的可不正是自己期盼著的那一個人?

    薑秉仁小聲道:“別看他,別看他。”

    餘錦年趕忙低下頭去,按捺住想要撲上去的衝動,做出一副並不認識他的姿態來,旁若無人地朝季鴻的方向走去。他怕今日人多手雜,出門時特意將小彎刀取下來了,身上穿的也是極其常見的素布衣,沒有絲毫顯著的特點,一旦臉被遮住,他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難被尋出來。

    他心裏忐忐忑忑,有些糾結,短短十幾步,心裏就盤算了不下五六七八種他認出自己後的獎勵,期待達到頂峰時,麵具底下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要翹起來了,腳下也忍不住快了兩步——誰知,季鴻竟是目視前方地走過去了。

    餘錦年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花生筒,腳步放慢,烏龜一樣地溫吞吞走,心裏想道:本來遮住臉就很高難度了,周圍又擠著這麽多的人,吵吵嚷嚷的,說不定他壓根就沒有留意到這邊,這也不能怪他沒有認出我呀!

    季鴻忽然頓住了腳,回頭看了一眼。

    餘錦年正千方百計地替他找借口,倏忽腕上一沉,被一隻玉似的手給拽住了。

    “錦年!”季鴻急切地喚了一聲。

    “你……”餘錦年失落之中突生驚喜,幾乎都要撲上去了,卻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是怎麽轉彎的,鬼使神差地壓著嗓音說了句,“你認錯人了。”

    季鴻放下心,將他手裹進來,嘴角一勾,逗他道:“既然認錯了,不妨將錯就錯罷。”

    餘錦年聽出他話裏的笑意,也知他是認出自己來了,於是樂起來,麵具都快裝不下自己的笑容。但兩人誰也沒有戳穿彼此,算是個心照不宣的小情趣,餘錦年隨他牽著,走了一段,舉起手中的花生筒問他:“吃嗎?”

    季鴻低下頭,微微張開嘴,餘錦年左手被紙筒霸占著,右手又被他霸占著。他明知如此,還低頭來討,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餘錦年從麵具的眼窟窿裏左右看了看,實在是人忒多,不好順他的意,於是哼他道:“快自己拿!”

    季鴻笑著揀了兩粒來吃,之後牽著他去瞧燈謎。

    一盞盞小小花燈掛在架子上,每盞燈籠上都貼著一張謎麵,猜中便有彩頭,當然不會是什麽特別值錢的東西,都是些喜慶吉祥的小玩意兒罷了。餘錦年一口氣猜中了五六個,跑到彩老頭那兒兌了隻鶯鳥形狀的泥叫叫,擱在嘴邊對著氣孔一吹,烏拉烏拉地響。

    季鴻一邊笑他小孩脾性,一邊撕下越來越多的燈謎紙,常常是餘錦年這邊連字兒都沒認完,那邊季鴻就已經猜出謎底,把它撕下來了。

    旁邊跟來湊熱鬧的薑秉仁看著自己手裏寥寥幾張謎紙,氣地直哼哼。石星一貫是隻要這位小少爺沒有犯什麽大差錯,就萬事都縱著他,要風絕不扯來雨,但今次實在是無能為力,讓他一個武夫去拆燈塔那是小事一樁,讓他來猜燈謎,那還不如折磨死他算了。

    餘錦年挑了手邊一張,念道:“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鬥香……這個我知道!”

    季鴻問:“是什麽?”

    餘錦年喜滋滋說:“是我們的大媒人呀!”

    季鴻倒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反應過來之後,也忍不住笑了幾聲,點頭附和道:“嗯,的確如此。”

    餘錦年拿著謎紙,要跑去兌彩頭,剛走出去兩步,他突然停了下來四處張望,四周人聲鼎沸,說笑吆喝之聲此起彼伏,又有這麽多花燈燃著,他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後脊陰嗖嗖地發涼,讓人很不舒服。

    季鴻問他:“怎麽了?”

    愣了片刻,餘錦年搖搖頭,莫名道:“總覺得有什麽人在盯著我們。”他本想自己快跑過去就回來,此刻臨時就變了主意,固執地要季鴻陪他一塊兒過去。與彩老頭扯起皮,就遇上段明等人尋過來,一群人說了會話,那種詭異的感覺突然又消失了。

    餘錦年回頭望著遠處,心中狐疑不減。

    還沒看到有什麽異狀,一群七八歲的孩童拎著花燈從他腿邊呼啦啦跑了過去,打頭的似乎是幾個小少爺,鮮衣華服,神采英拔,帶著同歲的家生子們。

    大隊伍剛過去,後麵才慢吞吞走來兩個小家夥,被前麵一行同伴拉開了好一段距離。領路的是個錦衣小公子,手裏提著盞魚形小燈,趾高氣昂地快步走著,急衝衝地對後麵的小家仆道:“快些呀,一會兒祈天燈都放完了!”

    “公子、公子……”一個清秀瘦弱的小家仆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伸手拽住了小公子的袖子,“等等我呀……我跑不動了。”

    小公子皺著眉,看了會兒前頭已經跑沒影的同伴,小大人兒似的歎了口氣,不耐煩道:“你真是麻煩。”小家仆戚戚地望著他,眼淚正往下掉,手裏就被塞進了一盞花燈,小公子哼了聲,遞過自己的袖子:“好了,燈給你,你不要哭了。”

    “嗯。”小家仆止住哭,抽了抽鼻子,伸手攥住了對方的袖角。

    餘錦年看著他倆走過去,心道,真好,兩小無猜。於是也牽住季鴻的袖角,故作稚氣道:“我也要燈。”

    季鴻失笑:“好,給你買燈。”

    幾人順著人流走往河邊,此時河岸上正陸陸續續地飛起許多祈天燈來,朵朵明燈飄上夜空,匯聚在天際似銀河星子一般,河心漂浮著畫舫遊船,泠泠絲樂從燈火輝映的舫樓裏傳出來,薄如蟬翼的舫壁上倒映著舞姬歌女的婀娜倩影。

    走百病回來的人成群結隊,聚集在河岸上賞燈許願。

    過三橋,走百病,乃是大夏朝人的上元節習俗,每年賞燈過後,便會有姑嫂姐妹們梳妝打扮,左右相邀,去溜百病。之後選出一位年長多福的阿嫂阿婆打頭前行,手裏持著一柱福香,一群人邊走邊口誦歌謠,而且要逢牆必貼、逢橋必過,直走到城外。

    據說須得連過三橋,摸了寺釘,便能拔除百病,平寧安康,多子多福。有話說其“勝飲醫方二鍾水,百病盡歸塵土中”。不過在餘錦年眼中,這隻是人們祈福的一種形式罷了,因此先前雖見到了走百病的隊伍,卻並未參與到當中去。

    走百病的隊伍多是女兒家吆喝起來的,卻也不乏有男子半路加入,隊伍中男女老幼參差不齊,誰也不會留意到又有誰進來了,或者誰中途退出。

    白海棠手裏提著一盞圓燈籠,蘇亭則挎著個包袱,拎著個籃兒,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頭,走得累了便停下歇一歇。兩人並未跟著人群一口氣走到郊外去,踩過了三座橋便作罷,蘇亭瞧著他神色疲憊,就先退了出來,在路旁的餛飩鋪裏坐了坐。

    他知白海棠不願碰別人的東西,生怕自己的病過到人家身上,所以從籃子裏掏出隻自家的碗來,買了餛飩,一邊看白海棠吃東西,一邊細細地打量對方。

    今日的海棠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之前出門前,他自己在房中拾掇了好大一會兒,出來時似乎還有些羞赧。蘇亭看他頭上插著木釵,耳垂上還綴著兩顆木珠,本都是些隨處可見的木頭罷了,不過蘇亭明白,他這就是盛裝打扮了。

    蘇亭當時訝異住,怔了片刻才張張嘴:“海棠你……很漂亮。”

    白海棠也不知有什麽心思,小口咬著餛飩,吃了還不到兩口就不想吃了,他轉頭看到對麵張燈結彩的酒肆,陣陣酒香從鋪子裏飛揚出來,很有些甘美滋味,他於是看向蘇亭:“亭郎,打些酒好嗎?”

    蘇亭回過神來,有些為難:“海棠,你身體不好……”

    “就一點點,今天上元日呀……”白海棠小聲央求,眼神輕柔地望著蘇亭,“隻喝一點點。”

    蘇亭猶豫了一下,但被對方這樣凝視著,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拒絕,隻好點頭應了:“那買些甜酒,過過癮就好。”又補充,“你吃完餛飩我們就去。”

    白海棠眉眼笑開,為了能吃到酒,忙低頭把碗裏的餛飩都扒幹淨,湯汁喝完,他把碗拿給蘇亭看:“吃完了。”

    “這麽想喝酒嗎。”蘇亭低聲咕噥著,向店家討了清水,把碗衝幹淨後重新放回籃子裏,便回頭去牽白海棠的手,“走吧,去看看都有什麽酒。”

    白海棠翹起嘴角跟他到對麵酒肆裏,一下子被各色各樣的美酒吸引住了,除了自己早年間喝過的那寥寥幾種,皆是些聽都沒聽過的酒水,他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聞聞這個瞧瞧那個,竟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好,即便是蘇亭所說的甜果子酒,也有許多種。

    走到一個小酒甕旁邊,看夥計用竹酒提舀出一點來倒在白瓷盞裏給他看,紅豔豔的似瑪瑙一般,那可真是酒澆濃豔,白海棠看得眼睛裏都似乎泛起光芒來。

    蘇亭道:“喜歡這個?那就買它吧。”他掏出錢來,又問夥計,“這是什麽酒?”

    “紅天漿。”夥計笑眯眯回答,“乃是石榴做的。”

    酒用一個小葫蘆裝著,葫蘆腰上係一條麻線,打成結挽在手上。蘇亭趁著白海棠高興,提出去遊河。白海棠眨著眼睛看他:“……遊河?”

    蘇亭說:“河岸上會放祈天燈,到了河心,還能遠遠看到燈市上的千百盞花燈。不用去人多的地方,船上隻有我們兩個,能吃吃酒,說說話。”

    白海棠煩惱道:“可是我們哪來的船?”

    蘇亭故作神秘地帶著他走,兩人越行越偏僻,很快出了城,拐進河邊一個小樹林中,撥開叢生雜草和紛亂枝杈,豁然開朗時,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碼頭,應是什麽人自己用木板搭建的,岸邊還拴著一艘小蓬船。

    “小心點。”蘇亭扶著白海棠跳進船裏,便把燈籠放在船頭,自己鑽到篷子裏,從籃子裏掏出燭燈點上,才叫白海棠進來坐,同時解釋道,“向朋友借的船,都打掃幹淨了。”說著將籃子裏準備好的吃食點心拿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小點,還有過年時剩下來的,但兩人都很自得其樂。

    蘇亭用竹蒿在岸邊一撐,小篷船就晃悠悠飄向了河中央。

    這處人也不多,景致有些偏,畫舫更是不屑來,天似黛幕,水若碧綢,水天之間唯有他們兩個蕩船輕舟,仿佛這一襲天地都是獨屬於他們自己的了。

    原本沒想著喝酒,因此蘇亭並未帶酒杯出來,便隻好暫且用碗倒酒,好在白海棠並不嫌棄。船上有一方矮幾,剛好容得下兩人相對而坐,大概是石榴漿真的很好看,白海棠捧著碗看了很久才舍得去嚐,因為走了有這會兒,寒氣侵透了酒液,所以入口時涼絲絲的,很是爽快。

    蘇亭展開帶來的包袱,原是一條小毯,他把毯子披在白海棠身上:“河上風冷,別凍著了。”

    白海棠裹著小毯子,低頭看著碗裏的石榴漿,彎起了嘴角道:“真好。”

    “這就好了?以後會更好。”蘇亭笑了笑。

    “以後……”白海棠暢想了一下,卻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軟得似一汪清水,他道,“我從前,從來沒想過以後要怎麽樣。以前戲班很苦,師父一個人帶著我們師兄弟九個,四處奔波。九張嘴呀,還都是哥兒,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師父眼光好,師兄弟們雖然出身不同,但都很上進,都卯著勁想要早日登台,報答師父。隻可惜,師父沒能等到我們九人的《謝師恩》……就去了。”

    這麽多年來,有時候白海棠也會粗略地提起一點,隻是講著講著就不願說下去了,似乎是有些傷心事裹在裏頭,所以蘇亭很自覺地不會再問,今日這倒是白海棠第一次與他講師門的這些舊事。蘇亭以為這就是敞開心扉了,於是很認真地在聽。

    白海棠道:“小時候,大師兄是我們當中嗓音最好的,師父很是看重他,指望著他來挑起戲班的台柱。隻是事非人願,大師兄十四、五歲時,突然變了嗓。你也知道,我們做戲子的,最重要的就是那副老天爺賞賜的好嗓子,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是大家都明白,大師兄唱不好戲了。”

    “那時師父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此一打擊讓師父瞬間垮了下去。彼時我六歲,還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被師父吊起來,逼著我來學戲。我們知道,師父是癲狂了,他時日無多,害怕後繼無人,害怕一手搭起的戲班垮台,於是隻能不停催促著我們練身段、吊嗓……沒日沒夜的。”

    蘇亭擔心他太過傷感:“海棠……”

    白海棠朝蘇亭笑笑:“沒關係,我想說,很久沒與人說過這些事了。”他道,“十歲時我第一次登台後,師父病重不治,很快去了。之後班子裏亂了一陣,走了幾個師兄,最後隻還剩下一半人,願意跟著大師兄。好在大師兄雖然嗓子不如從前,頭腦卻聰明,後來走到信安縣,師兄突然決定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盤一座戲坊,不再四處飄蕩了。”

    蘇亭恍然:“如今的班主,是你的大師兄?”他想起那日走投無路,厚著臉皮去戲坊,結果卻被人家拿幾枚銅板羞辱了的事情。

    “嗯。”白海棠點點頭,似是看出他臉上有些困惑,“雖然不用再漂泊,但生意也是時好時壞的。我沒想過以後能如何,隻是有飯便吃了,有戲便唱了。師父走後,師兄弟們人心不齊,大師兄對我有諸多誤會怨念……其實,也是沒辦法的事。”

    蘇亭:“那後來……”

    白海棠揚起笑容:“後來就遇到你了呀,亭郎。”

    他把碗裏的酒喝幹淨:“把小桌子拿開,我給你看樣東西。”

    蘇亭一頭霧水地把小案搬出去,放在船頭,船頭的燈籠有些暗了,他又用隨手從船上撿了根小木枝撥了撥,燈芯嗞嗞地燒起來,他回過頭,登時愣在原地。

    ——白海棠跪坐在篷內,正在寬衣解帶,披在肩上的小毯堆垛在腿邊,層層疊疊。

    他想過與白海棠親密的事,而且捫心自問,想過不止一次兩次。他比白海棠小很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且又不是那種恪守禮規的人,春宮密戲都涉獵過。夜夜入夢時,身下所見所想都是白海棠的影子,有時就這麽不知廉恥地想了一夜,早上醒來,褲縫裏都黏濕濕的。

    但他從來沒想過趁人之危,更不想在白海棠不情願的時候與他有些什麽。那麽白海棠呢?為什麽拒絕他那麽多次,今天突然就……

    蘇亭有些不可思議,他跪坐下來,傻兮兮地看著白海棠,好半天才手忙腳亂起來,把篷子兩端的葦簾垂放下來,即便河上空無一人,他也不願叫別的什麽東西偷看了去海棠的身體。

    回到篷內還是暈暈乎乎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他明明很想看的,此刻卻陡生出一股羞怯來,眼珠似在眶裏生了鏽,半天沒挪得一下,隻盯著海棠腳邊的一抹衣擺觀察。

    蘇亭看著看著,突然發現了什麽,於是伸手上去,從灰布外衫底下揪出一縷紅布來。像是順藤的瓜、吃線的魚,他兩手循著衣拽了拽——嘩啦一聲,外衫褪了下來,他瞪大了眼,語無倫次道:“海棠,這、這是……”

    視線抬上去,白海棠的臉頰似一顆熟透的柿子:“——好看嗎?”

    “好,好看。”蘇亭直愣愣瞧著,連把白海棠瞧羞了都不知道,他摸了摸那塊衣料,眼睛熠熠發光,“這喜服是……什麽時候?”

    白海棠拘謹道:“很早了,我自己縫的,還有一點點沒有縫好,隻是來不及了。亭郎,我就想著有一天能……穿給心上人看。”他拽著一點裙邊,紅著臉說,“你想看看嗎?”

    蘇亭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他心裏慌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這身喜服,還是因為白海棠的那句“心上人”,他笑著笑著忽然覺得有點想哭,感覺心都要化了:“海棠,海棠——”他竟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隻能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不停地重複“好看”。

    白海棠無奈道:“你怎麽像小孩子一樣。”

    越被他這麽說,蘇亭就越難受,強行給自己辯解道:“誰看到自己的新娘子那麽漂亮,都要哭的啊!”

    白海棠赧道:“誰要做你的新娘子了。”

    蘇亭揉幹了眼睛,離遠了一點,正從頭到腳細細地欣賞,聞言立刻止住呼吸,瞪著眼睛看他:“不是我的嗎?”

    “……”被逼問地沒了退路,白海棠隻好承認,“是你的,是你的,你看罷。”

    蘇亭前後左右來回地看,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夠,他在夢裏也見到過海棠穿嫁衣,隻是夢裏虛幻縹緲,像個不可捉摸的泡影,而今日所見卻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著,摸得見,反而讓人覺得這不會也是場夢吧!

    他看得癡迷,恨不得將每一絲每一寸都刻印在腦子裏。

    突然地,鮮紅衣襟中裂開了一條縫,且那縫隙自上向下,由寬而窄,露出紅衣裏的一片雪白。蘇亭突然意識到他在做什麽,呼吸不由粗重起來,然而一隻手剛剛伸到腰間的係帶,他突然驚醒,一把按住了對方的手。

    白海棠的臉有些發白,像是被懾住了:“亭郎……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嗎?”

    蘇亭謹慎地盯著他,一下子從巨大的喜悅中蘇醒過來,他有些慌,伸手把從白海棠肩頭滑落的喜服提上去了,顛三倒四道:“我想看,但是今天不想看……海棠,我們今天不看了,以後再看,好嗎?”

    一隻手拽過來,蘇亭仿佛被火燎到一般退到船頭。

    “……”白海棠攥了空,險險用另一隻手撐住了身體,一種不可能的可能衝上腦海——蘇亭是害怕他嗎?他有些自暴自棄地往下脫衣服,非要給蘇亭看看不可。

    夜裏那麽涼,船上的風毫不留情地來回篩過,蘇亭一個箭步鑽進船艙,抖開了扔在一旁的小毯,不由分手地把人裹上了。他按住白海棠的雙手,死死地盯著他:“你做什麽,你想做什麽!”

    他想做什麽,不過是想給蘇亭看看自己脫了衣服是什麽樣子,蘇亭見了,就會明白他到底是什麽病。白海棠掙了兩下,才掙脫開,就又被蘇亭抓住了。明明是他強求別人來看,最後反而把自己弄得很狼狽。

    蘇亭紅了眼睛:“——白海棠,你要試探我嗎?要不著你試探!你嫁衣都為我穿上了,卻還要試探我嗎?”

    他凶狠狠道:“你再這樣,我現在就要和你行夫妻之事!我才不管你是什麽病,我和你一塊兒死!”

    白海棠嚇得一縮,用力睜開了蘇亭躲到小篷船的另一頭,生怕蘇亭真的過來把他辦了。

    蘇亭吐出一口氣,撿起小毯子慢慢過去給他披上:“好了,把衣服穿起來,我隻是怕你著涼而已。”他隔著毯子把白海棠抱進來,很是無奈道,“你不用再試探。無論如何我不離開你,海棠,放心吧。”

    白海棠聲音悶悶地道:“亭郎,你以後會娶親嗎?”

    “這是什麽話,”蘇亭說,“我不是已經抱著我的新嫁娘了嗎?”

    “嗯。”白海棠輕輕笑了下,“那……要是我死了,你就再續個弦吧。窮點沒關係,對你好就行。你不愛念書就不念了罷,考不上功名就算了,隻要過得順心就行,當個賬房也不錯。”

    蘇亭後背一顫:“……你說什麽呢?”

    白海棠前言不搭後語道:“亭郎,我運氣一直挺好的。算命先生說過,我是天赦入命,是一生吉祥,少勞多得的好命,遇災遇難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這話莫名讓人恐懼,蘇亭抓著他,另一隻手去夠竹蒿:“我們這就回去,回家,路上給你買盞祈福佑年的蓮花燈掛在床頭,還給你買愛吃的芸豆糕。”

    “好啊。”白海棠笑笑地應道,袖子裏隱隱動了一下。

    蘇亭拿到了竹蒿回過頭來,突然驚恐萬狀地撲上去,腳下卻被一塊木板拌了一腳,膝蓋直愣愣磕在船板上,他也來不及感覺到疼痛,瞬間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衝過去。

    但到底是晚了一步,他眼睜睜看著白海棠把什麽東西塞嘴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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