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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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爺不作聲, 沉默地看著對麵談笑的兩人。

    林栝正提起上次來催糧草的事兒, “潘清一直推三阻四, 開始說尚未秋收, 糧米倉庫存不足, 銀錢也沒收上來,等中秋節前後才能備齊;後來又說寧夏虛報了軍士數目,要核對一下名單才能發放。他在戶部近十年,難道不知道固原鎮十月初就落雪, 物資募集起來運過去至少兩個半月?即便是七月初就運糧,等發到諸人手裏,已經是九月底了,一天都不能耽擱。去年要不是身邊兩個小旗攔著,我就宰了他。後來是羅閣老發話, 先發過去八成,待兵部核對了名錄之後再補發剩餘的。最後雖然沒發齊, 可總算平安過了冬天……”頓一頓,黯然道:“隻有幾個老兵和傷重的沒能熬過來。”

    嚴清怡深有感觸,前世也是,六月中她還穿著夏天的薄衫子,祖父羅振業已經開始頭疼籌集棉衣糧草往邊陲運送。

    遂感慨地道:“林大哥真是辛苦了。”

    “還好,說不上辛苦, ”林栝搖頭, “剛開始學武的時候最苦, 每天蹲馬步要頓一個多時辰, 然後腿上綁著沙袋跑十裏,隔天爬一次雲台山。”唇角微彎,“不過也熬過來了,現在回頭看,好像也沒有特別苦。”

    嚴清怡輕聲問道:“你家裏不是在揚州,怎麽去到雲台山?”

    林栝猶豫片刻,低聲道:“說來話長,其實潘清跟我家是親戚,他是我大伯母嫡親的兄長。”

    嚴清怡驚訝地“咦”了聲。

    林栝諷刺一笑,“我曾祖父曾經做過揚州知府,家裏算是書香門第。我祖父不太成器,考了一輩子科舉也隻能止步秋試,未能更進一步。到我父親這輩更不行,我伯父還好,考中了秀才,我父親自幼身體不好,隻略略讀過幾年書,沒有在科舉上下工夫,而是經營家中店鋪。我外祖也是科舉不成轉而經商,家裏賣古董字畫,是個儒商,因為跟我父親談得來,就將我娘許配給我父親。

    “揚州嫁女講究十裏紅妝,家裏要給閨女準備一輩子所用的器具物品還有銀錢,我外祖家資頗豐,給我娘準備的嫁妝更是豐厚。你還記得,濟南府有家茶樓掛了幅範中正的《溪山行旅圖》”

    嚴清怡自然記得。

    因為薛氏跟嚴其華合離,著急搬出去,林栝幫他們找房子,經常約在那間茶樓見麵。林栝還試探著問她,那是真跡還是贗品。

    當時,她時時吊著心,生怕話說得不妥當,被林栝看出端倪。

    怎可能料到,後來他們竟會暗許終身?

    想起往事,嚴清怡臉頰慢慢洇出雲霞的粉色,眸光也帶了溫柔的水意,溫婉動人。

    林栝瞧出她的情意,唇角笑容加深,低低柔柔地喚道:“阿清……其實我那會兒就喜歡你了。可是,因為頭一次見你說過些昏話,怕你記恨我,就想著先討好你,再慢慢跟你解釋。是我的錯,我不該胡亂猜測你,你寬恕我這一回好嗎?”頓一下,又問:“好不好?”

    聲音有些啞,卻明顯帶著小心翼翼的哄。

    嚴清怡臉色更紅,側過頭,少頃開口問:“那幅畫怎麽了?”

    林栝笑道:“那幅畫是我娘的陪嫁,所以茶樓裏掛的是贗品。”

    嚴清怡真正驚訝起來。

    那幅畫分明掛在羅振業的書房裏。

    她記得清清楚楚,有次羅振業生病,她為表孝心特地做了煮幹絲送過去,看到圖畫覺得奇怪,就問羅振業,這幅畫黑漆漆灰突突的有什麽好看。

    羅振業指著畫說:“範寬之所以與李成、董源並稱宋三家,主要在於他氣勢的磅礴酣暢。這幅畫首先好在山石的峻巍,其次便是筆墨的厚重。”

    羅振業又說這是羅家祖上收藏的,以後要留給兒孫,一代代傳下去。

    怎麽就成了林栝娘親的陪嫁了?

    還是說,兩者之中有一幅臨摹得幾可亂真的贗品?

    嚴清怡正猜測著,隻聽林栝又道,“我差不多時,我爹染了時疫過世了,是我娘給我開蒙,教導我讀書。六歲那年,我跟堂兄們一起去書院讀書,有天回來,發現我娘在家裏哭……”

    林栝眼圈忽然就紅了,低著頭,隔了半天才又開口,“家裏下人都議論說我娘行了不軌之事,光天化日的,跟周管家躺在一處。周管家已經被打死了。我跑著去問伯母,伯母摸著我的頭說,可憐的哥兒,攤上這樣的娘親,以後還怎麽說親。我又去問我娘,我娘不說話,隻是抱著我哭……第二天,我娘就投繯自盡了。”

    嚴清怡訝然地張大了嘴。

    林栝長歎一聲,“為了家裏聲名,我伯父對外麵說我娘是生病而死。我外祖跟舅舅因此對我伯父感激萬分,還特地給他送了重禮。我因為守孝就沒再去書院,而是在家裏讀書,伯父特意指派了兩個能幹的小廝和兩個忠心的丫頭服侍我。那陣子,我常常生病,每次伯母都是滿揚州城請郎中,換了一個又換一個,可始終沒有起色。又因為我雙親均亡故,伯母很是縱容我,著實頑劣了一陣子。揚州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服管教而且身體不好……再後來,我病過一場,將養了半個多月才好轉,康複之後,我奶兄偷偷把我帶出了揚州城。”

    嚴清怡默默聽著,心底大概有了猜測,想必是伯父一家貪圖林栝娘親的嫁妝,特意造成的假象。

    林栝續道:“奶娘是從小服侍我娘的丫頭,後來在我娘身邊當管事嬤嬤,先後生了三個兒子,最小的那個比我大兩個月。我娘出事之後,我娘身邊的人或者賣或者配人或者打發了出去。奶兄跟我說,我娘是冤枉的,我娘守寡四五年,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麽能跟周管家牽扯到一起?還有,我娘臨死那天,伯母去看過我娘,說周管家認罪赴死,此事已經死無對證,隻可惜我要被連累,恐怕以後科考跟娶妻都會受影響。我娘死前還留下一封血書,說她是受冤屈而死。但是家裏從來沒人提起血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嚴清怡暗暗惋惜,開口道:“你娘……唉,她應該把周遭的人一一審過,肯定能問出些蛛絲馬跡,她說是以死彰示清白,可別人未嚐不以為她是沒有臉麵活下去?”

    “誰說不是?”林栝又歎,“當時我娘肯定亂了陣腳,又被我伯母挑唆……後來,我給我舅舅寫過信,舅舅要求官府查案,可是已經過了好幾年,便是有知情的人也都走了,而且潘清又在官場上春風得意一再升遷,結果也就不了了之……現下我兩位堂兄都是官身,大堂兄在山西洪洞縣任知縣,二堂兄在刑部照磨所任照磨。聽說近些年我伯母身體不太好,我想趁著她還活著,替我娘討回個公道。”

    所以,他才急著往邊關積攢軍功,盡快地升遷,以便壓製住潘清。

    可潘清乃戶部左侍郎,堂堂正三品官員,林栝即便升遷再快,也絕無可能在三五年內升到正三品。

    林栝也意識到這點,“我這次除了催放軍餉之外,還想在羅閣老麵前狀告潘清。罪狀已經羅列了一些,隻待軍需發放,我就往上遞折子,不能因為我的私事連累寧夏官兵。”

    “不妥”,嚴清怡心裏“咯噔”一聲,忙勸阻他,“潘清跟羅閣老有師生之誼,又一同掌管戶部,不可能因為你而心生嫌隙。”

    林栝道:“不是,我打聽過,潘清科考那年,主考官是翰林院的崔學士。崔學士已經故去多年。羅閣老為官端方,定會秉公辦理。”

    嚴清怡微闔一下雙目,又睜開。

    潘清名義上不是羅振業的門生,但私下裏早就投奔了羅振業,跟羅士奇關係也很好,一直稱兄道弟的。

    每年羅士奇生辰,潘清都會精心準備賀禮,或者是一方硯或者是一幅字,又或者是古籍珍本。

    羅士奇曾當著蘇氏的麵誇過好幾次,說:“知我最深者,莫過於見明。”

    潘清,字見明。

    羅振業人老成精,怎可能因為林栝懲治潘清?

    反而林栝倒可能找來殺身之禍。

    可畢竟在大街上,兩人悄聲說會話也就罷了,卻不好開口爭辯,嚴清怡便不作聲,心裏卻打定主意,等回家後,定然要勸林栝打消主意。

    林栝便也打住這個話題。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高了,嚴清怡臉頰被曬得通紅,腦門上熱出一層層細汗,順著腮邊往下滑。

    林栝心疼不已,瞧見不遠處有人推著車子賣切好的西瓜,連忙過去買了兩塊,小心地捧在嚴清怡麵前。

    西瓜是熟透了的,又用井水浸過,咬一口清爽甘甜。

    嚴清怡彎了眉眼笑,小口小口地吃完,掏出帕子擦擦嘴,翻個麵兒又遞給林栝。

    林栝瞧見她的小動作,趁著接帕子時,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很快地鬆開,柔聲道:“正晌午了,想必沒人出來買東西,咱們吃了午飯再回去還是回去吃?”

    嚴清怡瞧著地上的竹籃跟馬紮子,笑道:“春蘭還在家裏,去買點菜回家吃,說不定阿昊也能回家,再買些鹵肉跟包子。”

    林栝應聲好,將攤子收起來,一應東西都拿在手裏,與嚴清怡一道往菜市場走,走過梧桐樹時,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了眼。

    七爺不躲不藏,正迎上他的目光。

    林栝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步履沉著地往前走,身姿筆挺氣宇軒昂,薄薄的靛藍色裋褐下,隱約顯出他上臂突起的肌肉的輪廓。

    能夠在武舉中取得第四名,而且到寧夏半年就殺了十幾個韃子,想必身體很好,而且身手很好。

    七爺有片刻的衝動,想看看,林栝究竟能不能躲開青柏的飛刀。

    話語在舌尖轉了幾轉,終於開口:“你說,林栝果真有將帥之才?”

    不知為什麽,青柏好似鬆了口氣,收起手中飛刀,低聲答道:“是,那邊傳來的消息,林栝智勇雙全又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兒,這兩年守著固原鎮固若金湯,鎮上的老百姓和營地士兵都很尊敬。指揮使趙霆非常器重他,也有意提拔他。”

    七爺又默片刻,良久,低低道:“回吧”,轉身往外走,才剛邁步,忽然腳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

    青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七爺淡淡道:“坐下歇會兒,我腿發軟,走不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