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四章 鐵心退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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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濟又不知使的什麽歪腦筋,把平重衡攜帶的天叢雲劍(刀)索要了過來。他也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拔出刀嘖嘖稱歎,還用餘光瞄了瞄一臉心疼樣的平重衡。而後他收起刀,將其遞還給了平重衡,道:“這玩意看起來是挺值錢,可我也找不到買家,還是還給你吧。”
平重衡不免覺得古怪:這和尚方才還結結巴巴,現在說話怎麽利落了許多?
秦如風不滿道:“長老,你玩我?”
“嗬嗬……”道濟用似含著熱湯圓的聲音笑道,“我隻是想看看你們有沒有誠意。來,找僻靜的地方說。”
道濟引著一幫犯糊塗的人到了半山腰一處涼亭內,待眾人坐定,方才問秦如風:“無影,你是打算脫離暴雪坊嗎?”
秦如風狐疑地看向道濟問道:“長老您怎麽會知道我心中所想?”
道濟笑道:“貧僧自有妙法。現在我問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脫離暴雪坊?”
秦如風注意到先前想襲擊他的那幫人就坐在他周圍麵露詫異地看著自己,他避開這些人的目光,回答道:“的確如此。我已經厭倦了殺戮。我感到很疲憊,不想再讓手裏握著武器了。”道濟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他伸出倆指頭指指秦如風,又指指自己的雙眼,道:“與我目光對視,我看你誠不誠懇。”秦如風馴服地與道濟對視,眼中流露出的隻有倦怠與迷惘。
道濟長出了一口氣,心道:應該不假。而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脫離暴雪坊,脫離之後有打算幹嘛呢?”
秦如風答道:“我自去襄陽府與總坊主商量——”
“那他不會為難你麽?”
這一句就把秦如風給問住了。暴雪坊可不是自己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暴雪坊自五代殘唐建立以來,一直收容各方流人,讓這些人有個簡易的住所以及一份不那麽光彩的工作。然而被收容是有代價的,那便是要替組織賺足一定額度的銀子,而如果中途想要退出,須得賺足約定額度的兩倍才行。而且一旦退社,必須隱姓埋名,不準談及關於暴雪坊的任何事情,否則組織便會派出殺手,追你到天涯海角。經道濟的提醒,秦如風才想到,算上幫助平氏家族一事失敗,他還差一千兩才有資格在總坊主麵前提及退出暴雪坊。一千兩,娘的!除非再接幾十次刺殺劫掠一類的高風險任務,否則短期內他絕不可能湊出這麽多錢。
道濟說:“看來我猜得不錯,暴雪坊是寬進嚴出。我看不如這樣吧,你先尋個存身之處隱匿起來,待賺夠了銀兩再去找你那總坊主也不遲。”
秦如風唉聲歎氣:“可惜天下之大,不知何處是我容身之所?”
道濟批評他道:“睜眼說瞎話。這裏是什麽地方?”
秦如風若有所悟:“難道長老是勸我出——”
“家”字還沒出口,道濟仿佛又口胡了:“這邊站著的是萬羽堂堂主與玄影門門主,你任意挑一個都成。”
元敬陽一聽就急了,上次弄了個隱藏得很深的危險人物進來還不夠,現在又要搞一個根本不加隱藏的危險人物嗎?他忙喂了兩聲,意圖阻止。可道濟從他喊的兩聲“喂”就能接下話來:“你瞧,元堂主深明大義,主動要求接納你們。”
平重衡挺耿直,還真以為如道濟所說,直接就道謝了:“我初來乍到,還望各位多多指教。”
“挺好、挺好,那給錢吧,十兩,我跟菩薩商量好的。”
“呣?長老,別開玩笑,您剛才還說隻是看看我們有沒有誠意的。”秦如風有點受不了這顛僧了。
“但是你不掏錢,怎麽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誠意呢?”道濟趁著秦如風訝異之際,話鋒一轉:“——不過你們現在入了萬羽堂,錢可以找頭領代付。”說完,他看向了一臉便秘的元敬陽。
“又是我?”元敬陽欲哭無淚。
“不是你是誰?”道濟笑嗬嗬地說著,不知何時又恢複了結巴:“其實吧,是因為我從一個老道手裏討、討到樣寶貝,花、花了五兩銀子,所、所以找你補一補虧空。”元敬陽急了:“那你跟我要十兩?”道濟跟他解釋:“出、出家人不打誑語,所、所以我實話告訴你,還、還有五兩是讓、讓你饒我的。”
“不是,”元敬陽道,“你不是說你賺不著我香火錢的嗎,還跟我要,這不算誑語?”
“這不、不算香火錢,這、這是你請我吃飯的酒錢。”
“我日你先……”元敬陽扭扭捏捏就是不願意給。崔宣雨扯扯他袖子,勸了兩句,而他倆的兒子也喜歡看父親的窘樣,嘴裏含混不清地呼喊著湊熱鬧,元敬陽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掏出幾張價值約十兩的巨額會子,遞向了道濟。道濟伸手去接,一隻手還拽不過來,幾乎雙手雙腳並用才終於扯了過來,險些將會子撕壞。道濟有些尷尬地收好錢,還來了句:“不用謝。”
元敬陽沒好氣地說:“誰不用謝誰啊?”
道濟隻說:“你以後會明白的。”
目送完道濟遠去的身影,元敬陽又瞅了瞅一邊的秦如風和平重衡,明白了:得了,又花錢買了倆人,這濟公倒把個比丘僧做成了人牙子【*】了。
道濟走了,花宗訓先長舒了一口氣,此前因為長老身上散發的濃烈餿味,他一直努力保持著微弱的呼吸,臉都憋得發青,現在總算能好好喘口氣了。狄千慧覺得他這樣太丟人現眼,上去對著他後腦就是一巴掌。花宗訓委屈地回頭看了狄千慧一眼,現在有倆人隨時會用耳光招呼他了。
而元敬陽稍作考慮,心懷警惕地問秦如風:“那你們倆現在打算怎麽樣啊?我等還要去臨安待幾天,你二人是直接去平江還是跟著我們?”
秦如風道:“正好臨安分坊主平素與我關係不錯,我打算找他談一談退坊的事,就與你們一同去臨安吧。”
“隨你便吧。”
他們在普陀山過了夜待到第二天,便乘船由杭州灣抵達錢塘江渡口,進入了臨安府轄境。到了臨安,秦如風因為要去分坊,暫時告辭。而平重衡放心不下,執意跟隨。至於元敬陽,有了過去的教訓,對這倆底細不清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就叫他們該幹嘛幹嘛去了。
秦如風帶著平重衡順著錢塘江往南,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僻靜地方。秦如風朝前遙望,看見一棟外麵隻刷了層清漆的木砦,木砦右一半立在岸上,而左一半卻以飛閣懸在水麵之上,下臨江波,精巧異常,這便是暴雪坊在兩浙的分坊了。秦如風走到木砦外圍,從懷裏掏出隻竹哨,吹了長長的兩聲,之後腳前的草地似乎搏動了一下。
“這是什麽?”平重衡問。
“陷阱。”
秦如風解釋完,跨過柵欄,踏足入內,喚了聲“老友”後,木屋的門便打開了。秦如風走進玄關,潛意識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無影,四年多未見,別來無恙啊。”
秦如風循聲看去,隻見得一位看起來三十來歲的風韻美婦,長身側臥於廳堂內的竹榻上。而倚在榻沿的一柄裝具精美的長劍,說明了此麗人那不一般的身份。
“紫星,你為何會在臨安?”
“晉升了唄。我現在是兩浙的分坊主。”紫星懶洋洋地說道。
秦如風問:“那原分坊主現在何處?”紫星道:“調往別處了。你這麽著急找他,就不先陪我一會兒嗎?”秦如風心道:怪了,我在日本多年,一朝返回大宋,紫星她為何絲毫沒有驚訝之情,反倒顯得像是等候了我多時一般?秦如風下意識地轉動眼球,打量著周圍,卻看不出什麽端倪來。直到平重衡像是無心地將天叢雲從腰間取下,兩手扶著往木板地上一立,敲出“咚”的一聲響,秦如風與平重衡對視一眼,恍然大悟——地板是空心的,下麵有隔間。
“無影,如風,我跟你說話呢。你就不想與我再續前緣?”紫星刻意裝出一番媚態,可她骨子裏冷若冰霜,天生就不是能輕易賣弄風騷的人,此時顯得極為虛假與做作。
秦如風想明白了,問她道:“是不是有誰先於我來見過你了?”
紫星用指尖輕輕劃過身下涼席編織出來的紋路,流波轉盼:“你猜。”
秦如風考慮須臾,道:“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們重新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喲——”紫星掩口失笑,白了一眼道:“你的口氣聽起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就這樣也想糊弄我,騙過這一關?”說完,紫星坐正了身姿,順手握起了榻邊的長劍,對著地板“咚咚咚”敲了三下。三聲之後,秦如風麵前的地板猶如裂開一般,從下麵騰地竄上來一個紫衣人。
“きをつけて!”平重衡吼了一聲,將秦如風扯到身後,隨即低頭出刀一記橫切。在等他避開噴濺的鮮血抬起頭來時,一顆腦袋滾落在地,紫衣人的無頭身軀墜入了地板下的隔間之中。不過這隻是第一個,緊接著許多處地板打開,十幾個紫衣人迅速跳上來,在狹小的空間裏緊緊圍住了秦如風與平重衡。
秦如風撿起地上的手刀,與平重衡背靠背,滿懷歉疚道:“重衡公子,真是抱歉,又讓您卷入到了刀劍叢中。”平重衡目光堅定道:“哪裏的話,你是我唯一還活著的朋友,我絕不會輕易讓你死去的。”
那些暴雪坊職人可不會給他們太多的時間聊天。二人正說著,紫衣人們就一齊出手了。第一個職人被切掉腦袋純粹是因為未加防備而對手動作又太突然。此時平重衡再出刀,就沒法輕易斬殺敵人了。
紫星一邊看著手下職人圍攻秦如風二人,一邊道:“無影,你意欲脫離暴雪坊,無可厚非,把該繳納的錢款繳納了就行。隻不過你我之間還有宿怨沒能了結,今天就與你做個了斷。”秦如風雲著手刀架住一人攻擊,隨後一記碎蛋抬腿將那人頂得捂著襠跪倒在地,趁此間隙,秦如風問:“難道你就要以這種方式與我做了斷,我們之間好像沒這麽大仇恨吧?”
紫星冷笑一聲,道:“別怪我無情,誰叫你在日本的幾年,找了個三寸丁的倭奴賤人!”
秦如風又逼退一人,在喘息的工夫問:“誰告訴你的?”
紫星道:“你以為海船失事,隻有你一個幸存者?比你早一天的時候,你手下的一個職人就來過此處分坊,我可從他口中知道了關於你這幾年的不少事呢!”
秦如風心想:果然是這樣,還有其他人活著,還把我在日本有個紅顏知己的事情也說與了紫星聽。為感情而下決心報複的女人尤其可怕。她為了報複我,已經全然不顧我們是同門的情分了。隻是這些職人們必須遵從分坊主的號令,也是被迫出手,秦如風不忍傷他們性命。
然而平重衡就不一樣了,他隻知道眼前這十幾人都想取自己和如風的性命,他可是操著天叢雲,以命相搏。
這些職人們從未見過平重衡那怪誕又淩厲的刀法,隻能以人數優勢進行壓製,令其左右不能兼顧,疲於應付。好在平重衡是上過戰場的人,千軍萬馬之間尚有全身而退的經曆。他的反應極為迅捷,找到機會,一招袈裟斬,逼退一人。平重衡趁隙翻滾到包圍圈外,單膝跪地就是一刀橫切,從後膝蓋切斷的一人雙腿,緊接著一邊站起一邊右切上接一招唐竹,當即斬殺了另一人。
這些職人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幹瞪眼看著平重衡殺一人廢一人,有幾個轉過身來舉刀向這個小個子急攻。平重衡怪吼一聲,平舉天叢雲向前突刺,切先就此插入一人喉間,他又轉動刀柄,讓刀鋒自那人左頸處切出,隨後稍一側身,一招袈裟斬嚇退右側一人。
“混賬!”紫星罵了一句,堂堂暴雪坊豈能容一介倭奴造次?她拔出那把泛著幽光的長劍,就要刺向平重衡後心。
與眾職人纏鬥的秦如風用餘光瞥見危險,立刻提醒:“公子小心!”
平重衡連忙轉身,豎起刀欲紫星的一擊。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紫星的劍擦過天叢雲的刀脊,磨出一陣火花,隨後“噗”一聲,鋒利的劍尖刺進了平重衡的左肩。換做一般人,被劍插了一下,早就泄了大半元氣,被人一擁而上擒住了。然而平重衡乃是自幼受過嚴格訓練的武士,這種皮外傷除了有點痛,完全嚇不到他。他暴喝一聲,將天叢雲朝紫星的喉嚨橫切過去,紫星因為一時拔不出劍來,竟被嚇得脫手,倒退著坐回榻上去了。
不過到此為止了,後麵一名職人揚起骨朵對平重衡後膝蓋一擊,將其打得跪下,另一個職人緊跟而上,將刀刃放在了他的後頸對口處。秦如風叫了一聲“公子”,也被其他人擒住了。他見紫星又站起來,手握住了插在平重衡身上的劍柄,驚駭地輕叫:“不要!”
不過紫星並未痛下殺手,她隻是把劍拔了出來,擦幹淨血跡後收回了鞘裏。她聽得出來秦如風語氣中的關切之情,看向他問:“貌似你很看重這個倭奴啊?”
秦如風道:“他不是倭奴,他是個很有才華的公卿。他也是我的朋友,求你不要傷害他。”
紫星冷笑道:“果然是秦檜的後人,你曾祖和金人交朋友,你和日本人交朋友。雖說現在還看不出什麽來,可誰知道倭奴將來是否會進犯中原呢?我不如殺之以絕後患?”紫星說話字正腔圓,語速也不快,平重衡完完全全地聽明白了,他接過話頭道:“你殺我也沒用,我不過是敗亡家族苟且圖存的浪人而已。”
“喔——原來是條喪家犬啊。”紫星嗤笑道。她又衝秦如風嘲諷道:“無影,這就是你四年多執行的任務結果?殺一條狗,想必也沒人會管的吧?”
“不要——”秦如風張開五指向前伸出手臂,似乎是想奪下架在平重衡後頸的短刀。
紫星也不知是發了什麽樣的大慈悲,道:“殺一條流浪狗沒壞處,可是也沒什麽好處。我可以饒他一命。”秦如風的“謝謝”還未出口,紫星就繼續道:“不過嘛,我是要你一命換一命。”
秦如風剛剛明亮起來的雙眸又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你恨我拋棄了你——”
“住口!是我拋棄了你,你有什麽資格說是你拋棄了我?你這個殺千刀的……”紫星本想說負心漢三個字,但礙於房間裏還有下屬,她冷靜了下沒說出口。紫星頓了頓,講清楚了條件:“我讓你以命換命,可不是當場殺了你這麽簡單的。”
“那你想怎麽樣?”
紫星詭異地笑了聲道:“聽說你厭倦了殺戮?”
秦如風皺起眉頭感到不妙。
果然,紫星道:“我給你個任務,你去殺一個人。”
“誰?”
紫星拔出劍,在木板地上畫了十畫,秦如風看去,地上出現了一個“留”字。
秦如風驚得瞪大了雙眼:“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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