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五章 大明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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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星在地板上劃出的“留”字,可不是叫秦如風留下的意思,而是讓他去刺殺當朝左丞相留正。秦如風怒道:“留丞相剛正不阿,為政清正廉明,你居然要我去刺殺他?”紫星道:“可不是我要你去的,是雇主吩咐下來的。”
“雇主是誰?”
“我作為分坊主,豈能帶頭壞規矩,泄露雇主的身份?”紫星啞然失笑,“總之你幹不幹吧?”
秦如風雖然跪著,但精神卻是站著的,他不想再唯唯諾諾,以組織之命馬首是瞻了:“我豈能當一個戕害國家忠臣的劊子手?”紫星發笑:“昔日做事幹練、手段狠辣的金牌點檢無影哪兒去了?去了趟日本,把你的魂都丟在那兒了?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接不接這活?”說話間,押著平重衡的職人把刀片往下壓了壓。
一邊是國之賢相,一邊是己之摯友,該如何取舍?往往在這種時刻,偉光正的英雄們都會做出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抉擇,他們會義正言辭地表示:我絕不會做一個禍國殃民的罪人。
而秦如風內心掙紮了許久,也做出了他的決定:“我差一件趁手的兵器。”
果然,和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國家官員比起來,還是眼麵前的朋友更重要。
紫星粲然一笑,搶過平重衡的天叢雲劍,丟給了秦如風:“你又活回來了。”
秦如風揚手穩穩接住太刀,眼眸黯淡了下來。是啊,我又活成了這副模樣。他垂首冥思,再等抬起頭來時,那滿含著冰冷殺意的目光又回到了雙眼中。
“留丞相就在臨安城,你一個來回要不了兩天吧?”這是秦如風聽到紫星最後丟給他的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元敬陽、狄萬英等一幫人在錢塘江渡口又遊玩了一天方才雇了馬車去了臨安府城。元敬陽曾送了幾隻信鴿給史彌遠,日前史彌遠飛鴿傳書,對自己鴿了他們一事表示歉意,還說為了彌補他們,特地請假在有名的酒家大明堂擺了一桌筵席,請他們喝酒。這等好事元敬陽豈能錯過,看完字條後就立刻按照約定時間趕赴酒家了。
大明堂位於臨安府內城最繁華的地段,南麵兩百步就是皇城,能在這裏開酒店,可見東家絕非一般生意人。
眾人踏入酒家,發現此酒家與往日去過的地方有很大差別。首先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異香,接著鶯鶯鳥語入耳,令人神迷。原來大明堂內養了很多奇花異草、珍奇禽鳥,就放置於酒樓內的外欄杆及各個高處,令客人們一進來就覺得置身於曼妙仙境,怡然愉悅。
元敬陽瞅著各類名花珍禽,感歎道:“這得花不少銀子吧?”
狄萬英道:“這些花鳥倒不算什麽,關鍵是地,就你我現在站立的一尺見方的地皮,就得值個二三十兩。”
元敬陽聽入耳中,下一個人生目標就此定下:京城買房。
這時,在此提前等候的史彌遠在樓上看見人來,立刻下樓去迎接。
元敬陽驚呼:“你發達啦,都能在這種酒家請客了!”
史彌遠笑道:“哪裏哪裏,不過是前幾日去皇太孫府上做事,太孫高興,賞了我五十兩銀子,我這才有錢到這裏花銷花銷。”
“五十兩?我一個開國男一個的薪俸也才三兩。你倒好,幫皇帝家的人做點事就頂我十六個半月還多五天了!”在金錢領域,元敬陽的速算能力永遠是無人可比的。
“呃……是這樣嗎?總之先上樓坐下來吧。”史彌遠引著眾人上二樓,穿過鋪著紅毯的過道,指著一間門旁掛著寫有“月鷺”木牌的雅致別間,道:“就是這兒了。”他推開門進去,讓狄萬英、元敬陽等逐一落座,方才吩咐跑堂的去上菜,自己背對著門而坐。史彌遠還解釋:“最好的‘鯤鵬’、‘鸞鳳’、‘朱雀’三間上間都在四樓,以我現在的身家,隻能委屈你們在二樓這間喝酒了。”
“哪裏哪裏,”禹邊雲道,“這間就不錯。月鷺者,鴻也,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依我看來,此間寓意上佳。”
元敬陽若有所思:“我記得這句話是陳勝說的吧,你這口中的寓意,究竟是何寓意?”
禹邊雲道:“抬杠了不是,鴻鳥,誌存高遠,我說的隻是這麽個意思。”
史彌遠笑笑,看見崔宣雨和元敬陽之間那個長得白白胖胖的小孩露出半個頭,衝自己扮著鬼臉,便問道:“元兄,這就是你兒子?叫什麽?”元敬陽答道:“正是我兒子元寶。”史彌遠聽罷,嘖嘖兩聲,問:“這小名是元兄你想的吧?”
元敬陽道:“是啊,怎麽了?”
史彌遠做出點評:“簡直俗不可耐。你要是姓金,孩子就要叫金元寶了吧?”
談笑間,跑堂的開始上菜,先上的乃是幾盤冷碟,讓食客逐漸進入狀態,而後又是勸酒十味:江瑤炸肚、江瑤生、蝤蛑簽、薑醋香螺、香螺炸肚、薑醋假公權、煨牡蠣、牡蠣炸肚、蟑蚷炸肚、假公權炸肚。這十味菜,乃是出自太上皇還未內禪,赴張俊府邸宴席時,當時的廚子精心製作出來的。傳說這十道菜本是宮中禦廚專為得了弱精症的太上皇烹製,因張俊與秦檜等近臣關係密切,探聽而來,命廚子烹飪。正因為那日的宴席,這十味才逐漸為民間所知。
崔宣雨將每道菜都嚐了一口,唯獨那“薑醋假公權”及“假公權炸肚”沒有下筷的欲望。
“這你怎麽不吃啊?”元敬陽搛起一片滑溜溜的半圓形肉片,放入口中,大快朵頤,美不自勝。
崔宣雨略顯尷尬,雙頰微紅,掩口耳語:“這是牛鞭。”
“咳咳——”元敬陽嗆得鼻涕眼淚直流,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崔宣雨還是很體貼的,提醒他:“你多吃點啊。”
元敬陽稍一猶豫,再欲動筷子時,卻發現兩隻盤子裏的“假公權”都被在場的幾個男子一掃而空了。
“你看我幹嘛,我臉上有東西嗎?”禹邊雲用指尖揩去嘴角的油,故作矜持狀。
品嚐過了勸酒菜,眾人互相敬了三巡酒,又等跑堂的陸續送上正菜,如火腿、東坡肉、糖醋鯉魚、清蒸馬蹄鱉、魚咬羊、香菇燉雞等等,令眾人垂涎三尺。可禹邊雲似乎還不滿足,問道:“我聽說徽州有道名菜,叫紅燒果子狸,此間酒家沒有嗎?”史彌遠解釋道:“因為最後麵點裏有蟹黃炊餅,果子狸與蟹黃犯衝,所以我沒點。有倒是有,下次有機會,必定請禹先生好好品嚐品嚐。”
“果子狸與蟹黃犯衝,還有這說法。”禹邊雲舀了碗滾燙的雞湯,喝了一小口後問道:“這家酒樓從菜肴到茶水,都不便宜。史衙內即便得了皇太孫的打賞,也頂不住這樣造幾回的。你是怎麽想起來在這裏請客的?”
史彌遠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禹先生終於還是問出這個問題來了。您不妨拿著這個,抵在牆上側耳傾聽。”
禹邊雲接過史彌遠遞給他的一件形似嗩呐的奇怪木質玩意,不免問:“這是何物?”
史彌遠隻是笑道:“禹先生試試便知。”
禹邊雲擺弄片刻,將廣口頂在粉牆上,耳朵湊到窄口,眯眼皺眉,仔細聆聽。其他人看著他有些可笑的動作,都好奇地問他聽到了什麽。禹邊雲做出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大家噤聲,讓他仔細傾聽。
“湯觀察,近來承蒙照顧,還請容我敬您一杯。”
“汪員外客氣了,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咯。”
“嗬嗬,請……”
……
“謔——”禹邊雲驚歎一番,又坐回原位,揉揉酸澀的耳朵,將聽器還給了史彌遠。
史彌遠“大明堂是臨安最有名也是最貴的酒家,朝官權貴們經常出入,他們時常在此擺下酒宴,或敘舊、或釋嫌、或商討國是、或謀劃籌算,不一而足。而東家在酒樓內飼養花鳥魚蟲,有很大程度是為了以音消音,防止隔牆有耳。不過嘛,我從一個有點交情的皇城司親事官那兒得了這樣東西,就不怕厚壁與消音了。”
禹邊雲讚歎道:“史衙內有心之人。如果在每月這裏待上個把天,還不得了許多朝臣的把柄,往後找準機會,一飛衝天,不是難事啊。”
史彌遠先是微微一笑,接著卻又歎了口氣,道:“話是這麽說,可我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承事郎,每月拿著那麽點可憐的薪俸,怕是花銷不起喲。”
狄萬英奇怪道:“令尊是當朝權臣,難道史衙內還沒錢來大明堂吃幾次酒嗎?”
史彌遠無奈道:“家父是個比較嚴肅古板的人,從不學其他人揩油,平日裏也沒什麽額外的錢財,而且他厭惡角落裏的陰謀詭計,自己尚且不會來大明堂,又豈能給我銀子來此花天酒地?”
“這不要緊。”狄萬英道:“史衙內若是缺錢,盡管與我要。雖說我狄氏一門算不上富堆金積玉,但開著賭坊當鋪,一點小錢還是有的。”
“喔——”史彌遠欣喜,然而又有些拉不下臉來:“隻是如果經常借用狄兄的錢,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狄萬英爽朗笑道:“每月吃幾次酒總不能把我家吃窮吧?無妨,史衙內但凡需要,隻管在我這兒拿就行。”
史彌遠大喜過望:“沒想到狄兄如此慷慨——不過往後再與你要銀子,這次說好的,是我請。”
眾人歡笑著又吃喝了一會兒,等著跑堂的來收拾狼藉的餐盤,上下一輪菜品。待跑堂的把第二輪菜上完了,“關上門再聽一聽這邊如何?”在史彌遠的建議下,禹邊雲又走到另一邊,將木質聽器頂在牆壁,耳朵湊在窄口仔細聆聽。
“來,王大人,嚐一嚐這道來自楚州的軟兜長魚。”
“長魚?”
“長魚即是鱔魚。《山海經》有雲‘湖灌之水,其中多鱔’。江淮地區盛產鱔魚,肉嫩味美,是不可多得的絕佳食材。而軟兜長魚又是鱔魚菜中的上品,氣血雙補。隻是王大人可別都吃了,給我等留一點喲。”
“哈哈……李禦史就是貧。”
……
隔壁幾位朝官又喝了會兒酒,接著門開合的吱呀一聲後,貌似有一人邁著急促的步子進去了,不等坐下就慌裏慌張地說道:“你聽說了嗎,留丞相遇刺了!”
“什麽!何時發生的事情?”
“就在昨天晚上。”
“丞相性命如何?”
“聽說並無大礙。”
鬆口氣的聲音後,李禦史的聲音道:“難怪今日早朝丞相派人稱病不來,竟是遇到刺客了。刺客什麽來曆,可知是何人指使?”
接下來的話令隔壁的禹邊雲心頭一震。
“那刺客自己供述,他是暴雪坊的點檢無影。”
禹邊雲一拍大腿,高叫一聲:“壞了!”其他人忙問:“什麽壞了?”禹邊雲便將所聽到的要事一說。元敬陽聽得“暴雪坊的點檢無影刺殺留正丞相失敗被擒”,心中不寧:這道濟果然不靠譜,又找了個惡徒塞進我的萬羽堂,真把我這兒當收容院了。那無影口口聲聲說要金盆洗手,退出暴雪坊,卻又做出刺殺當朝左丞相這種駭人聽聞的惡性事件,豈不是兩麵三刀的惡徒無疑了?元敬陽並不知道秦如風的苦衷,他這樣想著,就忍不住罵了出來。
狄千慧奇怪道:“那日見到無影,他還顯得深為往日的所作所為而悔恨,決意與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怎麽就會突然前去刺殺留丞相了?”
元敬陽冷笑一聲:“嗐,肯定是舍不得暴雪坊那優厚的薪酬,又接活了唄。”
狄千慧心中存疑,請禹邊雲再聽仔細些,無影有沒有供出刺殺留正的原因。禹邊雲又偷聽了會兒,搖頭道:“這哪兒知道啊,隔壁的兩位朝官也未談到。”在還未掌握充分消息的情況下,狄千慧就以女人的直覺作出了準確的推斷:“無影他定是有難言之隱,否則不會在答應了濟公加入元兄的萬羽堂後,還去執行暴雪坊的任務。我覺得,他必是受人脅迫了!”
元敬陽道:“暴雪坊還能受他人脅迫?簡直聞所未聞。”
狄千慧道:“元兄可能有所不知。暴雪坊十多年前曾因‘目無法度、為恐作惡’被幾路知府剿殺,損失慘重。後來不知在誰的幫助下又重新恢複了原先的規模。江湖上傳言,暴雪坊在那之後,一定程度上已經成了背後那人的走狗。”
“敢幫暴雪坊恢複元氣,也算得上是膽大包天了。”禹邊雲點評。
眾人都未注意到,崔宣雨臉上變顏變色,誰幫暴雪坊重建,她還能不知道嗎!
元敬陽考慮再三,還是舍不得“買人”花的十兩銀子,他決意說:“不管無影是否受人脅迫,必須要想個法子把他弄出來,我在他身上花了錢了,他就算死也得死在萬羽堂裏!”
聽禹邊雲講完來龍去脈的史彌遠這時道:“雖說希望不大,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一試。隻是事先聲明,若那叫無影的人真是受人脅迫,我可以幫忙,若他隻是為財出力,幹的仍然是暴雪坊常做的髒活,我就管不了了。”
“如此,那要多謝史衙內了。”
幾人商議完,繼續喝酒吃菜,吃了會兒後,他們忽聽樓下大堂傳來一聲嚷嚷:“那是他們的功勞嗎?那是我的!”
“什麽狀況?”
史彌遠提議:“出去看看?”
除了崔宣雨要管著兒子外,其餘人都陸續站到門外過道上,扶著欄杆朝下看去。隻見就在腳下,一個喝的小臉通紅的中年人手舞足蹈、指點江山,和同桌的人吹噓:“要不是我想出那等妙計,瀟湘社和買馬社會動手嗎?”
旁邊友人略顯窘迫,拉扯著他想讓他閉嘴。不過那中年不聽勸阻,兀自高聲叫喚:“三千人、三千人呐,買馬社三千人都填了漢水——嗝兒了!你們見過嗎、你們見過嗎?”那中年把臉杵到別人麵前,吐著濃烈的酒騷味問著,毫不顧及他人感受。
友人隻能順著他的心意說話:“知道、知道,買馬社之覆亡,皆是陳指揮的功勞,和那杜行之一點幹係沒有。”
“胡鬧!”陳文溙指揮又斂容道:“杜行之還是有功勞的。”說完這句,他忽然咧嘴放聲,也不知是大哭還是大笑:“可我原先的目的,並不是要滅買馬社呀,哈哈哈哈……”
禹邊雲道:“這人就在大堂裏把秘事都嚷嚷出來了,不怕當場被人緝拿嗎?”
史彌遠道:“大明堂有個規矩,在這裏無論說什麽都不會有人管。當然,若是叫有心之人聽去了,出了大明堂,該追究追究、該法辦法辦。”
陳文溙的嚷嚷的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過隨著“左丞相遇刺”的消息傳開,這些人的關注點又轉移了。陳文溙落寞不已,伏桌酣睡,不留神碰到了酒壺,瓊漿玉液浸滿皂靴。(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