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六章 同獄牢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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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雪坊兩浙分坊木砦,錢塘江麵上的飛閣在這幾天一直在下麵掛著隻木籠子,平重衡就坐在木籠裏,下半身泡在江水中,每日與來往的魚蝦作伴。
籠子上麵,紫星露出臉來,嘲弄地笑問:“這幾日過得怎麽樣?我可沒餓著你吧?”
平重衡端坐在水裏,不時被波浪推得來回晃動。他瞥了眼掛在鐵鉤上的網兜,裏麵鑽進了兩條草魚,這就算是今天的夥食了。
“你究竟聽不聽得懂我說的話?”紫星感到這人頗為無趣了些。
“說得太快我會聽不明白。”良久,平重衡才回答了這麽一句。而後他拾起網兜裏較小的一條魚,摸了摸它滑溜溜的鱗片,忽而丟出籠子縫隙,將其放走了。紫星看在眼裏,搖頭訕笑,“喂,你把你的腿腳也抬起來晾晾,別泡爛了,不然到時候我怎麽跟如風交代啊?小矮子。”
平重衡又恢複了沉默,閉目冥思。紫星拾起茶幾上的一把瓜子,朝下麵扔去想逗逗他,這時一名職人回到了木砦。
“坊主,屬下剛剛在外聽到消息,如此如此。”
“什麽?”紫星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了,轉而變成了驚訝與擔心。她到底還是對秦如風存有一絲感情的,聽聞舊"qing ren"刺殺不成反遭擒拿,她還是感到心房一陣翕痛。“如風他怎麽會被擒住的?”
職人道:“屬下也不清楚,隻是聽京城都傳遍了此事。屬下覺得或許重要朝臣家中都會豢養一些深藏不露、身懷絕技的門客,甚至有個別的直接以武將作為隨從,無影大人可能是被這樣的人製住了。”紫星蹙眉思量道:“什麽樣的高手,能擒住如風?”職人道:“休怪屬下直言。丞相府其實尋常富戶、商賈的宅邸,豈能沒有高手保護?您讓無影大人單獨赴險,其實與叫他送死並無差別。”
“要你多嘴!”紫星訓斥:“難道你不知道無影他一個人的時候是最厲害的嗎?”
下麵水牢裏的平重衡忽然問了一句“你與如風原來是愛人,對嗎?”紫星喝道:“你就老老實實在下麵待著吧,別多管閑事了。”平重衡從她的語氣裏聽得明明白白,輕笑道:“我猜測的果然是真的。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如風在日本的"qing ren"是什麽樣的嗎?”
“閉嘴!”紫星冷哼一聲,重重合上了地板蓋,讓他安安穩穩泡在下麵了。
等地板蓋隔好音,職人問道:“坊主,我們現在怎麽辦?”
紫星坐在榻上,一手托腮仔細考慮。若是按照暴雪坊裏的規矩,執行任務的人若被生擒,坊內其他人有義務前去援救,譬如昔日的江疑就是在齊肅卿的眼皮底下被人救走的。但是刺殺丞相的人肯定是會被抓去大理寺天牢的,讓兩浙分坊區區數十人去防衛森嚴的大理寺救人?怕不是失了智。不過,即便是失了智,“也要救救他。”
“坊主,您可要想好了啊。”
“住口,難道我還沒有分寸嗎?”紫星再次嗬斥下屬。
這時,從地板下傳來幽幽的聲音:“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救如風出來。”平重衡在水牢裏尋思:如風他們竟能將我從源賴朝軟禁我的地方用影武者替換出來,他們皆是暴雪坊精英,如法炮製救出如風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嗬嗬——”紫星衝下麵道:“都這樣了,你還能聽見我們說話?小矮子耳朵挺靈光啊。不過,還是借你吉言——”她轉向職人,開始商議製定救援計劃。
再說回秦如風,他作為刺殺朝廷左丞相的罪人,剛剛入住大理寺牢房兩天三夜。雖說大理寺是大宋最高審判機關,可那年頭並沒有模範監獄評選一類的活動,大理寺的監牢條件甚至不如地方上的班房。這裏陰暗潮濕,酸臭味熏人,囚犯們每日都抱著一摞濕得發黴的稻草,同蟑螂、蜈蚣、耗子等生物作伴。間或有不滿意拉出來的稀糞一般夥食的人拿著碗筷敲打,以示抗議,之後這樣的人看獄卒心情,或遭無視、或吃一頓皮帶扣肉。關在這裏的犯人除了少數蒙冤受辱之人外,大部分還是窮凶極惡的歹人的,他們在這兒閑暇之餘的娛樂,就是打架鬥狠,爭一個獄霸的地位,新來的往往吃了頓殺威棒後,丟進來又要挨一頓獄友的打。
不過秦如風倒沒有被獄霸們為難,因為他是刺殺留正丞相的犯人,罪行滔天,大理寺覺得他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陰謀,因而特地吩咐獄卒給他分配個單間,還要保證其安全,別被整的說不出話來,那樣就審訊不出什麽東西了。
秦如風坐在濕稻草堆上,打坐調息,緩解因殺威棒而受到的皮肉之苦。
這時他左邊有人敲敲牢房的木頭欄杆,問候道:“嘿,你是犯什麽事進單間的?問你話呢!”那人問了好幾遍,秦如風心亂,被打攪的有點煩躁,便不再打坐,回答他道:“刺殺朝臣,怎麽的了?”
那人又問“刺殺的是哪位朝臣?”
秦如風答:“左丞相留正。”
“唷——兄弟你膽子不小啊。不過比我可差遠了。”
秦如風冷笑道:“聽你的口氣,你還挺得意自己犯的罪啊?”
“那是——”那人得意洋洋道:“我可是反賊!”
“反賊?”
“哈哈……”那人笑道:“兄弟你聽過靜江大將軍徐五嗎?我就是他的軍師李衡。”
“靜江大將軍?”秦如風多年在異國,並不清楚宋境這幾年發生過的事情。
李衡便把他過去的崢嶸歲月如小盞倒酒一般細細說來,乍聽猶如一段史詩。從讀過幾年書的秀才,到家境破落的浪子,再到殺人越貨的水賊,接著又變成了船運幫的二把手,最後終於成了反賊的軍師,不可謂不是一段傳奇故事。說到最後,他歎了口氣,道:“可惜啊,我一個秀才終究玩不過人家進士,我和徐五哥哥窮盡半生精力,以圖起事,卻被已入暮年的範大人用幾個月的工夫一網打盡了。可惜、可惜!”
秦如風輕蔑道:“爾等反賊禍國殃民,被官府剿滅,是國之幸事、百姓之幸事,有甚可惜?”李衡不服道:“唉唉,我說你這人,真是一朵奇葩。自己明明犯下大罪,還恬不知恥地無端指摘起我來,豈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秦如風隻以冷笑回應。
本以為對方會針鋒相對,辯駁一番,卻不料秦如風幹脆不吭聲了,李衡覺得無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過了會兒,他又問秦如風道:“我說,你聽我講的,淳熙九年靜江幫就滅了,你就不奇怪為何我一直到現在都沒被處死嗎?”
秦如風的態度表明了一切:“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李衡這會兒倒也不惱了,隻是自顧自地說著:“嗬嗬,我可告訴你,我沒死,正是因為範成大大人。中間有一段事情曲折,有人想整範大人以及和他有交情的一幫人,所以大理寺遲遲不對我宣判,他們隔三差五地總要把我提到堂上,問訊誘導,想讓我說出一番他們願意聽的供詞來。可我不傻,若真遂了他們的願,我的命還能長久嗎?所以啊,我就是故意和他們拖著,偶爾也順順他們心,胡編亂造幾句,但就是不把要緊的話說出口,如此一來,我便可以多活一天是一天咯!”
秦如風聽完譏諷道:“你這不就是書上所寫的‘苟活’嗎?”
李衡叱道:“苟活?哈哈,苟活總比好死強吧?我現在啊,就希望那一幫人多做幾年官,他們在這位子上多待一年,我就能多活一年。不然萬一換了個二杆子上來,翻看到關於我的卷宗,一見‘反賊’二字,二話不說直接把我拉出去砍了,我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嘍!”
秦如風陷入了沉思:是啊,苟活也比好死強。幾月前他費盡心力將平重衡公子救出來帶來大宋,不就是為了這句話嗎?“你這人,唯獨這一點算是與我合轍了。”
李衡喜道:“我就知道,人呐,怎麽可能好死而惡生呢?”
幾日之後,秦如風和李衡無話不談,二人成了不見其麵、隻聞其聲的同獄好友。
這天午後,他們二人嘮著飯嗑,談天說地的工夫,獄卒又拽著鐵鏈子拉進來一人,關在了秦如風的右邊牢房。
待獄卒走後,李衡打招呼道:“喲,這位哥哥,你又是犯了什麽大罪,進來單間啊?”
“我在大理寺門口便溺。”
“啥啊?”
“我在大理寺門口便溺。”那人一字一板地重複了一遍。
李衡聽清楚後頗覺可笑:“簡直離奇!撒泡尿,雖說是大理寺門口吧,也不至於這麽大罪吧?”
那人又說得細致了些:“我在大理寺門口石狴犴【*】身上便溺,褻瀆法紀,罪大惡極。”
原本躺在稻草上打嗝休息的秦如風聽著這人說話的語氣,總覺得哪裏不對——太正經了。感覺像傻子,但若真是傻子,公人打他一頓板子也就扔大街上了,也不會勞師動眾將其關在這裏。
“高賢邈已遠,凜凜生氣存。”
那人立刻應道:“韓範不時有,此心誰與論。”【**】
“是你!”
“是我。”
李衡奇怪:“你倆幹嘛呢,對暗號啊?”
那人是暴雪坊用計整進來的職人霸下【***】,目的就是為了找到秦如風的具體位置。
秦如風了解後半開玩笑道:“老六在老七身上撒尿,你也是有意思。”他說笑著,發現腳邊的牆壁正在不斷掉灰,過了會兒,牆壁上竟然被鑽出了一個比食指略粗的洞。“你練過金剛指啊?”
霸下不做聲,隻是塞過來一支圭筆和一張字條,字條上麵寫著:“何時提審?”秦如風略作思忖,提筆在末尾寫了“不日”二字,將東西遞了回去。霸下接回來一瞧,了然於胸,在“不日”下又添了“援救”兩字,讓秦如風看到。秦如風又回複:“幾人前來?”霸下寫道:“兩浙分坊半數。”秦如風寫道:“此間大理寺刑獄,高手遍布,半數不足,須得全員,勉強一戰。”霸下看到,猶豫片刻,回道:“可。”
這天過後,李衡就感覺秦如風與自己聊天時常心不在焉,仿佛有心事一般,他很好奇秦如風究竟有什麽心事,不過很快,他的疑惑就能夠解開了。
兩天後,一名獄卒引著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來到這層。獄卒衝霸下叫了一聲:“嘿,呆子,你媳婦過來看你了!”而後獄卒搖頭歎息,自言自語:“這婦人真可憐,嫁了個傻丈夫,又生了個醜兒子。”他沒注意到婦人和婦人懷中的醜嬰都衝他詭異地瞪了一眼。
嬰靈。秦如風有了數。嬰靈二人其實是姐弟倆,弟弟自幼患有怪病,身體長不大,但腦子正常發育。他們二人從小就飽受鄰裏的嘲弄,後來姐姐忍無可忍,在一天夜裏拿著把柴刀殺光了同鄉百餘口人,帶著弟弟拜到毒王江春兵門下當弟子。而江春兵人麵獸心,又經常拿長不大的弟弟做各種滅絕人性的試驗,導致弟弟心理逐漸扭曲。最後姐弟二人又合力殺了江春兵,帶著一身用毒的本事來到了暴雪坊。恰好暴雪坊總坊主是個侏儒,對姐弟二人很是同情,就收容了二人,並贈與嬰靈的名諱,充任點檢。
霸下扒到牢門口道:“來了啊?”
婦人道:“來了。”
“幾時開始?”
“現在開始。”
不知是誰在大理寺放起了一把大火,濃煙很快彌漫開來。不少獄卒趕著去救火,卻在奔赴事發地點的途中遭遇毒手。很快嬰靈姐弟倆拿到了牢門鑰匙,姐姐嚐試了幾次,捅開了霸下的牢門,接著又給秦如風開門。
隔壁的李衡瞧在眼裏,驚異道:“喲,你還有弟兄幫忙?你就舍得丟下我嗎?”秦如風對他道:“你不是喜歡苟活嗎,就繼續待著吧。”李衡當場急了:“我說你這人真不夠意思。這麽些天來要不是有我陪你聊天,你早憋死了!還不快救我一起出去?”
秦如風卻道:“反賊,老實待著,我這是為你好。”
李衡氣的罵道:“你個吃牢飯的醃臢混沌,真他娘不講義氣!”他罵的工夫,煙霧都飄進了牢房,從濃煙裏又有幾人現身,丟給秦如風一件袍子:“無影大人,請您套上,蓋住囚衣。”
“無影——大人?”李衡猶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個姓秦的明明是個犯人,怎麽又成了大人?
秦如風接住袍子卻不急著穿,慢慢悠悠站起來活動起被狹窄空間拘束了多日的關節,他隨口道:“也怪我在異國待的時間長了,在那裏沒什麽對手,再回來辦事手生了許多,一時失誤,才讓你等如此興師動眾。”
霸下道:“無影大人客氣了,現在趕緊趁亂出去吧。”
“好。”秦如風一邊穿袍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也不知是誰,竟然想著去刺殺左丞相大人。”霸下也隨口答了句:“想刺殺朝臣的,自然也是朝臣。”
秦如風眼眸一亮,而後衝霸下招手:“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霸下走進來問:“無影大人有何吩咐?”
秦如風目光一閃,忽地問:“你可識得這把刀嗎?”
緊接著,一道銀光劃過,鮮血“噗呲”噴射出來。霸下嗚嗚啊啊地捂著喉嚨,瞪大了眼睛跪趴了下來。嬰靈姐弟看見秦如風拿著從稻草堆裏抽出來的怪異彎刀,方才有點回過神來。無影平舉天叢雲,指著女嬰靈問:“兩浙分坊的人都到了吧?”
男嬰靈驚愕無比,用沙啞的嗓音問姐姐:“大姐,現在如何是好?”
女嬰靈立刻吩咐剛剛進來的兩個職人:“快叫所有人速速撤回,不得有誤!”言訖,她也連忙閃到職人背後。被他當擋箭牌的職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秦如風一刀紮穿了心髒,當場斃命。
李衡看得呆了,這會兒才懂秦如風所說“為你好”的意思。“這廝瘋起來連自己人都殺,是個二五啊!”
不一會兒,大理寺牢房內兵戈相碰,殺聲四起,公人們與暴雪坊展開惡鬥。暴雪坊不熟悉牢獄內部,便一跺腳打開了關著諸多暴徒的牢房,將來自各地的歹人放出來與公人們廝殺。
秦如風說厭倦了殺戮,但此時還是拿著天叢雲,瞅準過去的同門將屠刀斬向他們。很快,這一層的幾名職人都被他殺死,隻有嬰靈姐弟走脫。他的目的是要將兩浙分坊一網打盡,豈能輕易放走這二人,他便提著刀跑到上一層,四處尋覓目標。
【*】狴犴(bìàn)又名憲章,傳說中的神獸,龍之第七子。它形似虎,平生好訟,卻又有威力。傳說狴犴不僅急公好義,仗義執言,而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斷。
【**】原詩為秦檜所作《題範文正公書伯夷頌後》。
【***】霸下:龍之六子,又名贔屭(bìxì),似龜有齒,喜歡負重,是碑下龜。(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