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六章 暫避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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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著麵具出來行俠仗義,基本上除了視線會受到一定影響外,是百利而無一害的。諸多好處中,最明顯的就是拿掉麵具,換上常服後,混進人山人海裏就沒人認出來了。章公子就拿掉鐵麵具,貼了半張人皮麵具易去上半張臉的容貌,加上換上了常服、換了條劍鞘,帶著兩名親隨坐著馬車行駛在嶽州城的東郊。

    馬車裏,親隨餘統問章公子:“大哥,已經出了嶽州城,您為何拿了鐵麵具,還要戴上半張薄麵具呢?”章公子道:“人要有三張臉,就像暴雪坊的刺客都是有三個名號一樣,我也是受他們啟發。”

    鄒建信撩開車簾,看見外麵有大片金黃的農田,農戶們往來於田埂內外,都在喜迎豐收。不過鄒建信再替農戶們高興的同時,卻也愁眉不展,心有不安。

    餘統見他此番神情便問:“鄒哥哥,怎麽了?”

    鄒建信指著那些忙碌著的農民道:“你看仔細了,這些農夫除了手上的鐮刀外,幾乎個個腰間都別著手刀、短斧;你再看那兒,田埂上的那個拿著銅鑼的人一直不幹活,隻是監視四周,一旦有盜賊蹤跡,他就會立刻敲鑼,方圓十裏內的農夫便會迅速集結,聽候指令。”

    餘統恍然大悟:“這就是軍社嗎?”

    鄒建信道:“瀟湘社六十餘萬人,光嶽州一地就有二十萬。嶽州城內有多少不說,光轄境內各個村落的人,加入瀟湘社莊戶體係的,十戶之內必有七八。你現在應該明白為什麽江湖門派從來不敢和軍社起衝突了吧?”餘統臉色煞白,驚歎道:“我的個老天爺呀,大哥加上我們這些人,就算全丟進去,估計也不夠人家一兩個村子塞牙縫的。”

    章公子清了聲嗓子道:“我早就說過了,我們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搞垮軍社,而是見不公則平之。瀟湘社的社主沈玉璃這些年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所以我的目標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一整個瀟湘社。”估計隻有腦子被驢踢了的人才會想著去惹瀟湘社吧。而上一個腦子被驢踢了的人,現在已經在漢水水底泡了三年了,帶著三千多陪葬一起。

    買馬社覆滅確實引起了很大震動,但是從襄陽府一直到朝廷內部都有人不斷拿出買馬社的以往罪證,以佐證瀟湘社的行為乃是懲奸除惡、保境安民之舉,那麽大一件私鬥案件,最後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當然,瀟湘社也不是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他們的大管領趙彧因為忙前忙後實在太暴露了,被他的下屬陳文溙杜行之二人搜集證據,好不容易羅織了收受賄賂的罪名,一狀告到了皇帝那兒。官家大怒,免了趙彧的官職,甚至說出了“悔用宗親”這樣的話來,險些褫奪了他的開國侯爵位。現在侯爺的日子並不好過,沒了都指揮官職的俸祿,隻能每月拿個十兩銀子的食邑月俸,剩下來就是吃老本。所以不排除趙彧來嶽州是為了跟他妻子家人討點錢的可能,畢竟居家度日才是最根本的。

    “行了,看看差不多了。”章公子叫鄒建信放下車簾,自己在腦海裏想象各種單挑沈玉璃的情景。就上次短暫而結果慘烈的對決來看,沈玉璃至少有四項絕技,其一乃墜星劍法自不必說,一劍可敵雙劍,威力不凡;其二乃飛針,十步之內,飛針可在鐵麵具上打出凹痕,可見他膂力過人;其三乃輕功,輕功這項技藝並不像常聽書的人所想的那樣很是普及,其是除了飛賊以外,很少有人專門磨煉輕功,因為飛簷走壁這種本事,一是為正派人士不齒,二是不容易練成;其四也是最易被忽視的,乃是他的腿法,武藝高強之人下盤必穩不用多說,但在拿著前三項技藝和人對戰,突如其來甩出一腳,才是最出乎意料也是最可怕的,上一次章公子重傷慘敗,就是敗在了最後那一腳。

    “大哥你在想什麽?”餘統見章公子出神,不免問道。

    “我在想,如何對付沈玉璃的那一腳。”章公子鑽研多年,仍然不得其解。先是劍舞擾目,接著輕功輾轉騰挪,間或飛針奇襲。待你吃遍了前三套,最後再去接那勢小卻力重的一腳,簡直不是人能完成的事。章公子冥思苦想,最後隻能搖頭歎氣。其實他也想過讓兄弟們幫他進行針對性的特訓,然而可惜的是,弟兄們一起上就成了群戰,群戰和單挑還是大不一樣的,特訓無法完成。

    餘統笑著寬慰道:“大哥不必灰心,你能接下他前三項絕技來已經了不得了,若是換做我上啊,兩招墜星劍法下來我就吃不起了。”

    鄒建信倒是很理智,他思量一番道:“沈玉璃他再厲害,也是個凡人,凡人就一定有弱點。大哥你隻看見了他的長處,卻沒看到他的短處。若是以你之長攻其之短,何愁不勝啊?”章公子歎道:“可我並不知道他有什麽短處,除非是他家人。”鄒建信道:“不然,我記得杜鑫曾跟我講過,有一個非瀟湘社的人曾與沈玉璃相處過一段日子,那人或許知道關於沈玉璃更深層的信息。”說罷,他問車頭趕馬的杜鑫:“上次你跟我講的那人是誰?”

    杜鑫答道:“是平江萬羽堂的一個叫耶律宓的女子。”

    章公子眼睛一亮,問:“你所說的可是真的?”

    杜鑫笑道:“大哥你這話說的,兄弟我打探的消息,何時出過差錯?另外大哥你方才說隻有他的家人才能知道他的短處,其實他的家人未必就知道他的短處啊。”

    章公子意味深長地一笑,而後指示道:“趕往平江。”

    此時的平江城萬羽堂內,眾人都在忙著手頭的事情。羅青青在屋裏給崔宣雨和房南秀講經,探討佛學;耶律宓拿了把椅子坐在靶場邊以睡覺的方式監督新教習秦銳和趙英琪指導堂眾習武;房忠恕、史霽風和禹邊雲三人指揮堂眾把新進的一批貨物運進庫房,分門別類排列整齊;而李丹晨、邢木瑤等人則是守著信鴿籠,等候從臨安史府飛來的信息;至於高肄風,仍然和自己的木刨、鋸子作伴,折騰出誇次誇次的動靜。

    元敬陽在院內踱步沉思,不久後,一隻白鴿落下,李丹晨取出字條看了一遍,而後告知他:“堂主,史衙內傳來消息,最近依然風平浪靜,並沒有人狀告您。”

    很平常的消息,但元敬陽依然沒有放輕鬆。兩月前他帶著人跑到紹興,殺了十幾個東湖門的人,救回平重衡。雖說已將屍體沉湖滅跡,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難保沒有躲在暗處的人目擊到。現在紹興申懷禮那邊半點動作都沒有,真是一種讓人不安的平靜。元敬陽感到不安,問李丹晨:“你說如果東湖門真的尋機報複,會使出怎樣的手段?”

    李丹晨搖搖頭道:“我怎麽會知道。不過我猜他們應當會和昔日京口巡社采取完全不一樣的手段。”

    “暗箭難防?”元敬陽試圖尋求認同。

    李丹晨點頭道:“或許是這樣吧。”

    和別人達成共識的元敬陽更加忐忑:“申懷禮的靠山會是誰呢?會不會比狄兄的後台還硬?”他所知道的,狄萬英的後台中至少有一個周必大,公私分明的範成大算是半個後台,畢竟範成大對人一向是有理則幫無理則不幫,而且範成大氣性很大,搞得他自己有時候都不能自保。朝中最有威望的權臣除了他們二人,還有軟硬不吃的丞相留正,不黨無私、剛直不阿的王淮,右丞相梁克家、趙雄,這其中會有誰是東湖門的後台嗎?元敬陽陷入了沉思,由於紹興開國侯趙彧都對申懷禮客氣有加,讓他不得不把申懷禮的後台級別抬高到丞相這一層次,但仔細想想又會覺得很荒唐。

    正當他思考的時候,溫迪罕揚古近前通報:“堂主,外麵有人點明要求見秦銳教習。”

    “什麽樣的人啊?”

    “那人自稱與秦銳有過同獄之誼。”

    “同獄之誼?”元敬陽聽著覺得可笑:“叫進來瞧瞧。”

    於是,昔日靜江派軍師、大理寺死囚李衡挑著根掛著包袱的竹竿踏進了萬羽堂的大門。他進來找到了秦銳,二人再度相見,都覺得恍若夢裏,感慨萬千。秦銳問他明明是反賊死囚,為何能完整地從大理寺監牢裏出來。李衡便解釋了自己出獄的經過。

    卻說那日秦銳誆騙暴雪坊兩浙分坊全員冒險突襲大理寺監牢劫獄,欲配合官差公人將其一網打盡。那時李衡不知情,也想趁亂出逃,秦銳說了句“老實待著,這是為了你好”。一開始李衡不解,甚至有些怨恨秦銳,可後來大軍來圍,殺聲四起,李衡才知道秦銳不救他出來的確是為了他好。李衡自保不說,後來在官差鎮壓暴亂的時候,他還有意地協助官差,踴躍表現,記了一功。不久後,大理寺少卿輪換,新上任的少卿恰好是李衡的同鄉。那少卿記得李衡在靜江船運的時候曾幫助家裏人免遭張十一的禍害,為了報答恩情,他便打通關節,與他串供,假造了證詞,減免罪行,隻治了個笞八十杖、刺字監兩月的處刑。

    李衡出獄後,也是無處可去,正想找個營生時,有個邋遢的瘋和尚給他指了條可以吃飽飯的路,那便是來到平江萬羽堂,借著與秦銳略有交情,找點活計做做。

    他娘的,又是這個道濟!元敬陽聽罷了前因後果,在心裏把濟公罵了一百遍,痛恨濟公把自己的門派當成糞坑,什麽樣的瘟喪都往這兒送。再這樣下去,唯一能撐起這幫烏合之眾門臉的估計就隻有辛棄疾寫的楹聯了。

    秦銳對元敬陽道:“李兄弟昔日能把靜江從一撥水賊經營成令建康府震動的反賊,並且在其覆滅後還能全身而退,堪稱人才。堂主不妨留下他,做個谘詢顧問也可。”

    想想還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元敬陽稍加考慮,便同意了秦銳的建議。

    沒飯轍的李衡自是千恩萬謝,不過剛磕頭道謝完,他輕佻油滑的本性就顯露無疑。“李娘子,你姓李,我也姓李,我們五百年前可是一家喲。”

    李丹晨白了他一眼道:“張王李趙遍地劉,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認本家。”

    李衡諂笑道:“李娘子不要見外嘛,往後咱們都是自家兄弟了。”

    其他人頂多是厭惡李衡這種阿諛奉承的態度,隻有禹邊雲是徹徹底底的敵視。砍腦殼的,你智囊是不,那我呢?想來搶老子生意了?

    不過在接下來幾天的接觸之後,禹邊雲就放下了片麵的成見,和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李衡臭味相投、狼狽為奸,成天混跡於花街柳巷,成了要好的酒肉朋友。二人都算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平常也會給萬羽堂的人講講學消除文盲,但這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卻基本上不談學問,隻談吃喝嫖賭。

    這天又到了收賬日,元敬陽已經去府衙領過三兩銀子的月俸,下麵就該去棲鳳樓"zhao xiao jie"了。一聽元敬陽要去棲鳳樓,禹邊雲來了精神,他想起來好些日子沒去找他的相好張嬤嬤了,於是轉頭叫來李衡,說萬羽堂治有一處產業,乃是此地聞名的青樓棲鳳樓,棲鳳樓內養了二十多位懂得琴棋書畫的美貌佳人。李衡聽得心癢癢,也吵著要去。

    元敬陽急忙道:“別這麽大聲,我是去辦正事,你嚷出來,內子還以為我要幹嘛呢!”

    李衡都覺得離奇:“逛青樓這種風雅之舉,堂主還怕夫人知道?”禹邊雲指點他道:“你不懂,堂主就像隻猴子,而他夫人就是青城山,花前月下,那也隻能是在山裏。”李衡笑道:“青城山再大,堂主不也是跑出來了嗎?”

    這話惹元敬陽極度不滿,氣得他嗬斥李衡:“住口,這種話以後不準說!”

    三人到了棲鳳樓,卻不從正門進,而是從後門直入裏麵,進了閑人免進的房間,找來張嬤嬤,叫她將賬簿拿來。

    張嬤嬤忙前忙後,得了點空閑又得伺候東家,忙不迭捧著賬簿過來。元敬陽翻閱了一遍,對上個季度的業績相當滿意,隨後就表示要提部分現銀了。

    可聽要提現,張嬤嬤卻麵露難色,言語間有推搪之意。

    “怎麽回事嗎,難道上麵的假賬?”

    “倒也不是。”張嬤嬤不敢隱瞞,便如實說道:“是因為蘭蘭。”

    元敬陽道:“因為蕭紫蘭?她是頭牌不假,可也要不了這麽多銀子做裘衣吧?”

    張嬤嬤道:“東家且聽我細說。卻說上個月月末,棲鳳樓迎來了一位新客人,姓曹。這位曹大官人樣貌英俊,舉止溫文爾雅,贏得了不少小姐的青睞,而他卻對尋常的庸脂俗粉不感興趣,點名要見蘭蘭。我想著銀子給到位了,讓蘭蘭陪他就陪唄。可我是沒想到啊,見慣世麵的蘭蘭卻對他一見傾心,日夜相伴不說,還贈給他許多的金銀珠寶呢。”

    元敬陽問:“有這種事?她現在還陪著嗎?”

    張嬤嬤道:“巧了,曹大官人今日沒來,蘭蘭正在自己屋裏歇著呢。”

    “我去看看她。”

    白天客人不多,元敬陽不用像過去幾次那樣推搡著就輕易上了三樓,他走到一扇雕飾精美的房間門外,敲了兩下,喚了聲:“蘭姐姐。”

    蕭紫蘭聽出元敬陽的聲音,道:“原來是東家,進來吧。”

    元敬陽進了屋,卻見蕭紫蘭坐在椅上,滿麵桃花地欣賞著圓桌上的一把折扇,同時手頭還拿了塊汗巾放在口鼻間輕嗅,這副模樣,就像是犯了花癡一般。

    “蘭姐姐、蕭愛卿?”元敬陽從未見過蕭紫蘭此番神態,略微有些受到驚嚇。

    蕭紫蘭叫元敬陽走近些,指著扇麵道:“來,你看著感覺怎麽樣?”元敬陽瞥了一眼道:“什麽玩意,不就是把破扇子嗎?”蕭紫蘭嗔道:“這可不是破扇子。你看看這畫上的飄然欲仙的美人,像不像我?”元敬陽比較一番後道:“你比她瘦了點。”蕭紫蘭聽罷,美滋滋地輕輕合上扇子,放進了梳妝櫃中層一隻木盒裏。

    元敬陽問:“一把扇子,街上到處都有的賣,值得你這般珍藏嗎?”

    蕭紫蘭白了一眼道:“你懂什麽,這可不是普通的扇子。”

    “這是曹大官人送你的扇子。”

    蕭紫蘭以汗巾遮口發出倩笑,而後稍稍裝作正經點道:“不光是因為這個,這把扇子的扇麵,你知道是誰畫的嗎?”

    “誰啊?”

    “顧愷之啊。這把扇子不光好看,還價值連城呢!”

    顧愷之是誰元敬陽並不在乎,他隻聽到了後麵的“價值連城”四字。“原來你把這個季度的銀兩花掉了,就是因為這把值錢的扇子?”

    “哎哎,你可不許拿唷。”蕭紫蘭拍開元敬陽的手,又把汗巾疊好放進懷裏,看來這塊汗巾也不是廉價的東西。蕭紫蘭掃了眼房門,見已經關好,便衝元敬陽施以媚眼討好,而後輕聲呢喃:“東家,我有話要與你說。”(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