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五章 大羅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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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宓見羅青青麵有怒容,怒容之下似乎透露出一股不小的怨氣,她就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她又問了一遍元敬陽,是不是那句話冒犯到羅娘子了。元敬陽道:“真沒有啊,我就跟她提了一下她師父當年囑咐我的事,她就說我多管閑事,罵起來了。”
耶律宓有了數,便轉過來問羅青青:“羅娘子,你是不是不打算找家裏人啊?”
“要你管?”羅青青一臉不屑。
“你看看、你看看。”元敬陽總算證明自己清白了,他沒有調戲人家小娘子。“她一直是這壞脾氣,念了十幾年經全是白費,一點長進都沒有。”
羅青青反唇相譏:“我脾氣壞怎麽了,總比你一個身負累累殺孽的下十八層地獄的罪人好。”
元敬陽針鋒相對:“我怎麽成身負累累殺孽的罪人了?你說話可得講理啊,我開國男的薪俸還靠的就是剿匪得來的呢,按佛家的話將,我這可叫斬妖除魔!”
羅青青睥睨一眼道:“難道你以為隻有殺人才算破殺戒?早先你當了十年獵戶,不知道殘害了多少生靈。這些冤親債主們,早晚會找上門來,糾纏著你。待到往生之時,佛都難渡你!”
元敬陽倒顯得很是無所謂:“他不渡就不渡唄,老子也不稀罕。反正我是不見佛渡人,隻見過佛鍍金。靈山上那幫肥頭大耳的,就知道吃凡人的進貢,把自己養的白白胖胖、永生極樂!我還告訴你,你現在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老子掙——”元敬陽說到這兒,似乎才發現自己還真沒掙過多少錢,萬羽堂的金銀一部分是章公子給的、一部分靠崔宣雨的嫁妝,剩下來其他都是弟兄們做買賣賺的。但他依然覥著臉強行說“是老子掙的”。
羅青青聽元敬陽把佛菩薩說成一幫“肥頭大耳好吃懶做的家夥”,怒不可遏,幾乎是詛咒道:“你竟敢誹謗佛祖,說佛不渡人這種混賬話,你——你斷子絕孫!”
“佛本來就不渡人。”豈料耶律宓接過話頭,說出了這麽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這下就連元敬陽也萬分驚愕:“什麽?你不是信佛的嗎,怎麽也說出這種話來?”
“我說的是實話呀。”耶律宓倒顯得有點莫名其妙,道:“佛本就不渡人,人都是自己渡自己。誰告訴你說燒兩炷香,每天早起有口無心地念幾遍經就能讓你福報美滿了?你念十遍經,都不如給乞丐一文錢的功德大。整天幹那些沒鳥用的,也不出來做做實事,以為每天禱告幾句,別人就會感謝你,佛祖就會記住你了?怕不是人家都以為你在詛咒他們呢!除了一個好脾氣的和一個迷信的,誰願意和你說話?感覺你們漢人學佛都學歪了,正經的拋棄了,全他娘的在跳大神。”她聽過那麽多的粗口,現在總算也會用上幾句了。
羅青青明白,耶律宓雖是臉衝著元敬陽,但這話全是對她說的。她氣惱無比,思考著如何回敬對方。但她剛盯了耶律宓一眼,就被對方的氣場震懾住了。罷了,惹不起,下次再和你較量。羅青青轉身就要離開。
耶律宓厲聲叫住了她:“站住!你真不打算找家裏親人了嗎?”
羅青青背對著耶律宓道:“我已一心向佛,他們是死是活,與我何幹?”
耶律宓冷笑一聲:“一心向魔差不多。‘放下’和‘不在乎’可是兩碼事。”
“他們既然不在乎我,我又何必在乎他們?”
時至今日,羅青青才終於把心裏話說了出來。自幼在尼姑庵裏長大,對外麵的世界既充滿了好奇、又懷著幾分恐懼。她小時候也曾問過師父道育,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道育總是以各種誑語欺騙她。等稍長一些,隨著身體的發育,羅青青也漸漸明白了師父說的是謊言。所以後來她對師父讓她下山還俗尋親,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長年父愛母愛的缺失,讓她已經不在乎那些與她有著血緣關係、或死或生,也不知身在何處的親人了。
把這個平常總是自視甚高、嘴皮子不饒人的還俗尼姑教訓了一通,耶律宓心情暢快了許多。見羅青青被訓得也沒了火氣,耶律宓站到她麵前,再問了她一遍:“你真的不想尋親嗎?”
羅青青搖頭。
耶律宓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當年你的父母為什麽要把你丟在普陀山,他們有沒有自己的苦衷呢?”
“關我什麽事?”羅青青措辭強硬,但語氣已然弱下來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耶律宓道:“那你往後可別提尋親一事,否則讓人笑話,佛門子弟居然還打誑語。”
“本來也不是我提的!”羅青青撂下最後一句,負氣而走。
元敬陽目瞪口呆地觀戰結束,不禁衝耶律宓豎起了大拇指:“你厲害,你還是頭一個能把她說得主動脫離論戰的人。”
耶律宓抱著雙臂挑起上嘴角道:“對付這種清高傲慢的,就要先把她的自尊擊垮,讓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別太把自個兒當回事了——不過你可得搞清楚,我教訓她可不是為了幫你,我隻是早看她不順眼了。”
元敬陽氣呼呼道:“你還別說,從第一天見著到如今,她每次遇到我都會擺出個臭臉,心情不好就不搭理,心情好了就指摘我幾句,好像她品德情操很高尚一樣。住在別人家,還真當自己是被請來的大法師了!我早就受夠了,跟她提尋親一事,其實就是想趕緊把她弄走——隻是你讓她許諾不再提尋親的事,讓我很難辦啊。”
耶律宓搖頭笑道:“放心吧,這羅青青小聰明有得是,到時候她又會說自己已經還俗了,不受五戒約束,打一次誑語也無所謂。而且這個年紀的小娘子,就算不想雙親也該懷春了。”
元敬陽問:“她成天吃齋念佛,我叫人熬點豬油她都擰眉瞪眼的,還會有那等心思?”
耶律宓切了一聲道:“這跟吃齋念佛有什麽關係?人是肉體凡胎,她十七八的年紀一直壓抑著,估計都忍耐了好幾年了。”
“還是你了解啊。”元敬陽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不知道耶律娘子耐了多少——”
“閉嘴!”耶律宓揚起手佯裝要抽他耳光,然而元敬陽到底是付薪金的人,手舉到半空還是不敢扇下去的。之後,或許是出於某種不願意讓人小看的心理,耶律宓說道:“你以為我真遭那種罪?過去在老家的時候,我本就有談婚論嫁的情郎。”
元敬陽提起了興趣,問:“過去從未聽你提起過啊,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死了。”
簡潔的回答,背後隱藏著一段悲苦的往事。
元敬陽忙表達歉意:“唉喲,對不住,我不該問的。節哀節哀。”
“無所謂的,都這麽多年過去了。”耶律宓說是無所謂,但落寞的表情無疑表明往事給她的心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本想掙點麵子,不料卻勾起了傷心事。女真人,役使牛馬一樣壓迫著契丹人和漢人,逼他們剃發易服,然後充當包衣、阿裏喜,為奴為婢。與耶律宓青梅竹馬的情郎,就是金國鎮壓複遼軍起義的時候,被驅趕上戰場當排頭兵,被迫死在了同族人手裏,到最後同其他屍體堆在一塊兒被一把火燒了。
元敬陽不禁替她唏噓,問:“那你加入複遼軍,是為了……”
“報仇——行了,我去靶場了,那裏還有二十個學徒等著我教呢。”
各人有各人忙的事,耶律宓是當教習了。而萬羽堂內的步戰翹楚史霽風因為名譽受損這個問題,一直沒收徒,而是跟著老丈人和禹邊雲他們一塊兒經商,看著一錠錠銀子存入庫房,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他漸漸體會到了元敬陽最沉迷於其中的快樂。
今天萬羽堂又進了一批獸皮,史霽風打開箱子,清點後估算:“兩百張二兩八錢的、一百一十七張三兩四錢的,車船費一趟三錢,兩趟運費加人工薪酬一共是九百六十三兩四錢。若按上次的價錢出掉,可以賺一百四十兩二錢,就是千分之一百四十六的毛利潤。嶽丈您看看對不對?”
房忠恕打了會兒算盤珠,點頭道:“確實是這麽多,你算得挺快——你算盤呢?”
捧著賬單的禹邊雲稱讚道:“史兄弟速算驚人,我已經比不了。”
史霽風謙虛道:“不過是算得多,熟練了而已。”
三人忙活的時候,元敬陽走進了賬房。禹邊雲道:“喲,總堂主又過來巡視了呀。”元敬陽也就每個月每季度拿錢的時候會過來一趟,其實禹邊雲說這話就是調侃的。
“禹先生你就別挖苦我了,我來是找史兄弟的。”
元敬陽把史霽風喊道一邊,悄悄問道:“史兄弟,你原來的六合槍社是在利州吧?”
史霽風道:“正是,你問我這個作甚?”
“利州——是這樣的,那個還俗的尼姑羅青青的老家就在利州,當時她師父托我幫她尋親。我想的是史兄弟你在利州待過不少年月,知不知道幾戶姓羅的、混的比較慘的人家?家破人亡的最好。”近些日子連崔宣雨都不時講起了因果報應這些佛學的玩意,聽得元敬陽渾身難受,他是真的想把羅青青這個大法師、大禪師給趕走了。
史霽風聽他問完,難免皺起了眉:混得比較慘的,還最好家破人亡,你跟羅娘子有深仇大恨嗎,要這麽咒人家?縱然心裏膈應,但他還是好好回憶了一番,道:“姓羅的人家我是知道幾個,一個就是害死我師父奪得社主之位的羅邦彥他們家,其他的都是些小商小販,一看就不是那種會卷入江湖爭鬥的人。”
“這樣啊……”元敬陽搔著下巴的胡茬,又問道:“那你又知不知道被人滅門的,慘絕人寰的那種姓羅的人家?”
史霽風抬頭呆呆看著房梁,沉思著微微搖頭:“應當是……”
元敬陽不免失望:“看來隻能讓她繼續在這兒攪擾了。”
“有!”
“你說話能別大喘氣嗎?要像你心算那般利索。我聽得差點神經了。”元敬陽埋怨完,又滿心歡喜地問:“既然有,你不妨說說,是哪個姓羅的人家?”
史霽風道:“大概在三十年前,江湖上有個勢力不小的門派叫震天軒,震天軒的軒主就姓羅。後來震天軒漸漸沒落了,羅軒主的兒子守不住家業,又因為他家藏有一本墜星劍法的劍譜,被人滅門了。”
“噗——”元敬陽原本一口茶就要咽下去了,聽了史霽風的話,全噴在了地上。“什麽,因為劍譜被人滅門?我回頭囑咐趙娘子,叫她趕緊把劍譜燒了。”
“今時不同往日了,沈玉璃都自個兒把劍譜變造之後流進坊間,現在保有一本劍譜,不會有多大事的。再者說了,為了一套劍法就殺人家全家,其實都是聳人聽聞,為了掩飾仇怨而已。”禹邊雲一旁寬慰道。
元敬陽故意擺出臉色責問道:“先生不好好算賬,伸著長長的驢耳朵偷聽幹啥子?”
禹邊雲也佯怒道:“嗬,我是對你的難事上心,你竟敢不領情?以後讀書你就自學吧!”
元敬陽又馬上換了表情,賠笑道:“禹先生仗義,是我不會說話——不知禹先生對此事有何高見?”
禹邊雲放下賬簿,捋捋一尺長須道:“按照史兄弟所了解的,那戶羅姓人家是遭仇家滅門,而羅娘子居然是被他父母寄養在普陀的。你們覺不覺得普陀離利州有點遠啊?”
史霽風道:“豈止有點遠,完全數千裏之外了!”
禹邊雲分析道:“跑到數千裏之外把孩子托付給庵裏人,看來仇家追得很緊啊,怕不是不共戴天之仇。十幾年前的事,到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有印象的人。”
“堂主,外麵來了個邋遢無比的人,登門拜訪。”
元敬陽喜出望外:“是濟公來了,可算逮著機會了,得讓他趕緊把這包袱扛走——速速請進來。”
然而等真去會客堂見到來人的時候,他算是懵了。堂眾所說的邋遢無比倒是真的,但來人根本就不是道濟,而是個白胡子白頭發的老道。他坐在正中首座,指著老道問:“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我不是來找你的,快閃一邊去!”那精瘦老道譜還挺大,很是無禮地說。
元敬陽氣憤,正想讓人把他叉出去的時候,禹邊雲忙走下去和那老道打了聲招呼,然後告訴元敬陽:“這位乃是青城山的李道長,他此番前來是找我的。”
“我哪兒就是道長了啊——”道士停頓了一下道:“我是真人啊!”
“廢話,你不是真人還是假人不成?”元敬陽還想再罵兩句的時候,忽看見道士身上背了一副拖著黑白雙色長穗的太極對劍,一刹那間似乎知道了他是誰。元敬陽接下來的語氣突然客氣了許多:“您是李天師?”
老道捋著胡子仰頭哈哈大笑道:“算你不是有眼無珠,老朽便是天師李求戰!”
李求戰自從因觸怒掌派師父時朝弓被趕下青城山後,靠著儀影紫光雙劍行走江湖,曆四十餘載,而今已入耄耋之年。起初他是狂妄自大,自稱天師,但幾十年下來,江湖豪傑更迭了數代,這個老家夥卻鶴發童顏,眼不花耳不聾,牙齒無缺,身手還依然矯健,別人都覺得他了不起,是真的懂道家獨門修身之法,“天師”兩個字也從恬不知恥的自號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江湖賀號。
元敬陽確認老道就是李天師,一是因為李天師和他是同鄉,口音一聽就是青城山一帶人;二是因為他小時候也其他人聽談論過這個背著雙劍,每天都洗澡、但從來不換衣服的奇葩道長。
“還真是李天師,晚輩無禮、晚輩失敬,還請天師原宥。”即便是出於德隆望尊老者的尊敬,元敬陽也要走下來躬身行禮,賠禮道歉。李天師要的就是一個麵子,見他已然賠禮,也就不斤斤計較了,而是嗬嗬笑道:“沒關係,年輕人嘛,老朽不談年輕時候,即便耳順之年那會兒也是這樣的脾氣。”
元敬陽將李天師請到上座,問道:“天師今天遊曆到平江,說是來找禹先生的,不知所為何事?”
李天師一眼就看出禹邊雲和元敬陽二人的關係是亦師亦友,相當親密,又見會客堂內沒有旁人,他便吆走門外待命的兩個堂眾,然後放心大膽地對禹邊雲道:“小禹啊,我上次托靜江船運送給你的盒子收到了沒有?”
禹邊雲滿口道:“收到了、收到了,天師請放心。”
“胡扯!”李天師一拍椅把喝道:“知道我為啥子來平江嗎?老朽就是聽說了靜江船運那幫人造反被滅了,所以放心不下,才不遠萬裏來這兒找你的!”
“不遠萬裏,天師您從哪兒過來的?”
“我他娘從虎嘶挖耳朵來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