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五章 紹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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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紹興三十二年冬,京口北固山,一犬一鷹伴隨著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俊朗青年,在周圍捕獵。由於季節和地域的緣故,青年搜尋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獵物。就在他興致逐漸褪去的時候,樹上一隻寒鴉引起了他的注意。

    弦聲猶如霹靂,寒鴉中箭而斃,黃犬跑過去叼起獵物,興衝衝地趕回來在青年麵前放下,搖尾邀功。

    “不錯不錯,有總比沒有的強,完顏亮,今天咱們就吃烤烏鴉,我獎勵你一隻翅膀。”青年拎起獵物,收了鷹,便策馬徐徐朝附近唯一的歇腳處——北固亭走去。

    “嗬嗬,完顏亮?”

    亭子裏已經有旅人在此休息了,那人聽見青年一口一個“完顏亮”的叫著,頗覺好笑。

    “喂,我說你笑什麽呢?”青年栓好馬,邁步進來便衝那旅人斥道。

    旅人一身藏青色連帽鬥篷,帽簷擋著眼睛,就那麽孑然坐著,並沒有回答。

    青年摘了錦帽,拍拍貂裘上的雪,立在旅人麵前,又一次喝問:“我問你話呢,你方才在笑什麽?”

    旅人依然沒有作答。

    “嗬,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我是誰麽,竟敢不回我的話?”青年血氣方剛,電光一閃,他手頭的獵物就換成了寶劍,急急砍向旅人。

    豈料金屬相碰之聲刺耳,青年的一擊被旅人手中的寶劍擋住了。

    青年一驚:“竟能招架住我的一擊?”

    旅人迅速收劍入鞘,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小意思。”青年恍然,忙收了武器,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敢問前輩是誰?”旅人褪下兜帽,露出一張清秀卻又飽經風霜的憔悴麵龐,他的聲音不大,卻能字字送入人耳:“你又是誰?”青年答道:“在下辛棄疾,自幼安,剛從北方攜義軍南歸,現暫住京口,正等待朝廷任用。”

    “我沒問你那麽多。”旅人擺擺手,然後自我介紹道:“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爹、爹。”不知什麽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跑了過來,手裏還捏著一朵小花,興奮地叫著:“爹,爹,你快看!”

    “喔,妍兒又發現什麽好東西了?”

    少女把花拿在旅人麵前,微笑道:“你看,一朵花,冬天裏的一朵花。”

    旅人看見這朵本不應在冬天開放,而且不大、也不算好看的小花,忽然展露笑顏,但稍後,他的笑容隱去,愁容再度占據了麵龐:“你把它摘下來,那它就死了。”少女臉上的微笑也沒有了,她嘟囔著嘴,仿佛長了一雙頰囊:“對不起……”

    辛棄疾退後坐下來,頗感興趣地靜靜看著這對父女,幾乎忘了丟在地上的獵物了。

    見女兒傷心愧疚,旅人摸摸她的頭,撫慰道:“不要緊的,等到明年冬天,一定還會有新的這種花開放。”少女問:“真的嗎?”旅人微笑道:“當然是真的,不信明年冬天我帶著你去找。”少女道:“那說定了,明年的冬天你一定要帶我去找。”旅人點頭:“一定,我什麽時候跟你說話不算數過?”

    少女轉悲為喜,這才注意到後麵還坐著一個人,於是轉過臉來看著辛棄疾的同時問父親:“爹,這人是誰?剛才女兒好像聽到你們說話。”旅人小聲道:“他是朝廷的人。”少女一臉驚慌:“啊,朝廷的人?”旅人又笑道:“不過別害怕,看樣子不是烈風令的。”

    什麽烈風令?辛棄疾滿腦子糊塗。他剛剛從北方南歸,對體製內的組織並無了解。

    旅人告訴女兒:“他說他叫辛棄疾。”

    女兒聽得這個名字,雙眸一閃,再次轉頭看向後麵坐著的青年,問:“大哥哥真是帶著義軍南下的那個辛棄疾?”

    被稱作哥哥,而不是被叫成叔叔伯伯什麽的,辛棄疾還是挺高興的。“不錯,在下正是濟南府的那個辛棄疾。”

    “真的是你,想不到我竟然能在這裏親眼見到你!”少女滿臉驚喜,走到辛棄疾麵前,將手中的小花送給了對方。

    少女那個兩手空空的父親有點尷尬,不過他很快釋然,年輕女孩崇拜愛慕青年俊傑,尤其還是個敢單騎闖營擒拿叛徒的沙場英雄,是很正常的。

    少女向辛棄疾自我介紹道:“奴家名叫沈若妍,今年一十五歲,這是家父沈天揚——”沈若妍看見父親打手勢示意,不要讓她說出自己姓名,可她似乎覺得對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說出自己和父親的名字,並不會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反倒如果遮遮掩掩,不坦誠相待,反倒顯得器小了。

    事實證明沈天揚的擔心是多餘的,不久之後,三個人就圍坐著簡易的火爐,烤著鳥吃了。辛棄疾折下一對翅膀,丟一隻給狗,丟一隻給鷹,看著自己聽話有用的寵物大快朵頤,他臉上樂開了花。

    沈天揚兩手捏著滾燙的鳥腿,細嚼慢咽,隨口問道:“這條狗真的叫完顏亮?”

    辛棄疾咧嘴道:“是啊,完顏亮就是我的一條狗!”

    沈天揚卻搖搖頭:“此言差矣。一條好狗,卻叫完顏亮,豈不是糟踐了。”

    辛棄疾先是一愣,而後開懷大笑。

    隨著三人深入的聊天,辛棄疾逐漸了解到,沈天揚一家四口,夫人是成都府路雅州人士,父親及兩個女兒都是荊湖嶽州人。他們從老家來到京口,是為了找人。兩年以前,沈天揚的義兄張天鋒不辭而別,未曾留下隻字片言,沈天揚擔心他出意外,便四處尋找,一直找到了京口,但仍未發現張天鋒的蹤跡。

    沈若妍試著問辛棄疾:“辛哥哥,你可曾見過我的伯父?我的張伯父有這麽高,和你一樣壯,身背後總背一把包著麻布的長刀,乍一看可嚇人了。不過他脾氣特別好,和看上去的並不一樣。”

    辛棄疾哪裏見過張天鋒,隻能搖頭。

    沈若妍頗有些失望:“才想起來,你是剛從北方來的,怎麽可能見過張伯父,唉……”

    沈天揚歎口氣道:“盡人事聽天命吧。”其實他知道義兄不辭而別是為什麽,他還是盡量安慰自己,相信憑義兄的本領,不會有什麽三長兩短的。各人有各人的命,事到如今,他也幫不了義兄,還不如多關注關注眼前。想到這兒,沈天揚問辛棄疾:“敢問辛兄弟此等武藝,師從何人?”

    談到自己的師傅,辛棄疾頗為自豪:“不瞞閣下,在下恩師乃是金台先生。”

    “喔——”沈天揚眼眸一亮,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不過轉念一想也是,擁有一身能單騎突入萬軍敵營,擒拿叛賊全身而退的本事,早年沒有名師指點也不太可能。想罷,沈天揚道:“辛兄弟名棄疾,倒讓我想到了一位古人。”

    辛棄疾成竹在胸,問:“可是霍去病?”

    沈天揚微微一笑,忽然起身吟道:“胡馬南下境不安,鄉勇蹈火救國難。郡兵奔走雁門關,雕鞍馳射驅樓煩。兵馬屯,雞鹿塞,皆枕戈,隻待旦,校尉欲擒右賢王,長水胡騎計用間。狼毒肆野伏兵出,鳴鏑聲起單於現。蘇建將軍血路走,馬革裹屍不遂願。驃姚千裏越祁連,俠骨香澤留居延。輕騎披靡踏王庭,狼居胥上有遺篇。國母王族縛成行,漢軍袍澤膩牛羊。佳釀傾河甘同飲,從此肅州稱酒泉。”

    辛棄疾聽完,血脈僨張,不禁扺掌大叫一聲:“好!若我能率大宋鐵蹄再踏狼山,辛某此生無憾!”

    沈天揚道:“沈某恰好今日帶了兩口寶劍,一口是我的佩劍,另一口則是神匠石冠雙所鑄,乃是他的封山之作。石神匠對此劍頗為得意,故而借自己名在劍脊處蝕刻下‘冠軍’二字。此劍珍貴,沈某隻是隨沈攜帶,卻從未出鞘。今日以一招結識足下,依我看來,辛兄弟的佩劍並十分出彩,配不上你這一身豪氣。而‘冠軍’又可令人想起先漢冠軍侯驃騎將軍,霍將軍之名與辛兄弟相仿。沈某以為,不妨就將此冠軍劍送與足下。”說著,他將身後一隻長長的木匣拿到麵前,打開匣子取出一柄紫檀木鞘,銅裝玉具的長劍來,雙手托起奉上。

    辛棄疾倒也不推辭,接過細細端詳一番,隨即拔劍出鞘,隻見劍身三尺,地黑刃白,八麵研磨,頗有古風,借著爐火反射,寒光閃閃,攝人心魄。辛棄疾輕觸劍身,但覺寶劍劍刃猶如一把鋼鋸,幾乎一擦便能割開皮肉,鋒利無比。他豎舉長劍,看見劍脊蝕刻篆書“冠軍”二字,霸氣盡顯。辛棄疾歎道:“真寶器也!”隨後,他收起劍,拱手稱謝:“謝前輩賜劍!”

    沈天揚道:“寶劍配英雄,天經地義,何須稱謝。”

    這時一直啃著鳥架子的黃犬完顏亮忽然吠了幾聲,北固亭內的三人下意識地朝完顏亮叫的方向看去,卻見一名紅衣如火、貌美絕倫的女劍客穩步走來。

    辛棄疾認出女劍客,喚了聲:“林師妹。”(m.101novel.com)